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01

      齊故淵第一眼便注意到陳柔臉頰上有淺淺的雀斑。

      夕陽照在陳柔臉上,像秋日的稻田,灑滿了被揉碎的光。她想到麻雀——野氣而自由,陳柔大抵也像那些抓不住的小圓球,只要被豢養就會抑鬱而死。

      齊故淵生長在都市裡,水泥與廢氣是她的原生地、限制與掌控則是滋養她的肥料。她的氣質完全相反,長得精緻、有稜有角,是名貴的機械錶,齒輪間嚴絲合縫。

      也許是她少見多怪了,也許人偏是渴望缺少的東西,那張自然溫煦的臉龐,就在瞬間牢牢抓住她的注意。

      這不是真的,不過是虛幻的夢而已。

      於是齊故淵這次不再迴避,坦然迎上對方目光。

      陳柔竟也沒有像當時那樣別過頭,而是對她笑,嘴角揚起大方的弧度,又有點模糊——可能,曾經的熟悉正漸漸從齊故淵回憶中淡去。

      齊故淵稍稍抬高下巴,這分明是她的夢境,想說話卻無法發聲,只能一直看著那張臉。

      陳柔開口發出刺耳的嗡嗡警報,震耳欲聾。

      齊故淵被驚醒,全身一縮。她下意識想確認周圍的情況,剛要動時便發現自己手腳都被銬在鐵桿上,束縛衣固定身驅,動彈不得。

      押送囚犯的車窗釘上鋼條,警示紅光穿過縫隙在她身上閃爍。齊故淵坐在長椅上,眼睛被黑色布條蒙住,雙手各銬在兩側。凍人的鐵勉強扣住纖細手腕,穿著紅色囚服的孤瘦身形讓這小小囚車顯得有些寬敞。

      她不慌不忙,也不掙扎。就只是靜靜地坐著,好像她真的有把握警察不會秘密送她上電椅似的。

      宏亮警報中夾雜著警察指揮車輛的呼喝聲。齊故淵算了算時間,應該還未到她想去的目的地,這大約只是中間休息站。

      車輛緩緩行駛,最後熄火。車廂外一陣交談聲後齊故淵身邊又陷入了寂靜。

      看來休息這種好事是輪不到她了。

      沒被遮住的下半張臉上,淺色的唇抿了抿後恢復淡漠角度。若是早幾年前,她絕對無法忍受這麼不公平且毫無人性的待遇,如今她只是安靜地接受現實,努力在有限的空間中挪動身體,試圖讓被壓得痠脹的腰緩一緩。

      「不准動,否則我開槍了。」貼身押送的警察喝斥。

      齊故淵隨即靜默下來,聽話得像塊木頭。

      警察暗自鬆了口氣,這些罪犯實在太會鬧事,總是能找到刁鑽的方法攻擊他們。每個月他的同事中都有人被襲擊甚至死亡,他可不想當下個躺在榮光陵的人。

      約莫五分鐘過去,一高一矮兩個男人身穿警服出現在囚車外,其中高大肩寬的男警拍拍車門。

      「大哥,要不要去撒泡尿?咱隊長讓我來替你。」

      他壓低聲音抱怨,「讓我等好久。」

      高大男警咧嘴笑,連連說著慰勞的話。獄警離開後他上了車,車外較矮的男警環顧四週,待他鑽進車裡便從外關上車門。

      高大男警在獄警的位置坐下,正好與囚犯面對面。他鬆開持槍的手指,扯下齊故淵矇眼布條。

      「妳瘋了嗎?」楊嘉勇壓低聲音嘶叫,眼眶瞪得幾乎要裂開。

      齊故淵瞇著眼,她的眼型本就稍微狹長,此時幾乎成了條縫。她的聲音很冷靜,帶著濃厚的不悅。

      「我看起來像瘋了?」

      「不用看就知道妳瘋了!」

      「我有計畫、有準備,只差順利執行。」齊故淵說,「還是你是來跟我吵架的?」

      楊嘉勇緊握著拳頭,在空中揮了一下。「妳不知道他們要怎麼對付妳,誰都沒辦法保證明天判決會不會又變成死刑。齊故淵,妳會死的。」

      「所以你要劫囚?」

      楊嘉勇用力咬著牙——他也想,可他沒有那個人力及資源。靠他一個人劫囚根本是天方夜譚。

      「就算是,我也不會跟你走。」齊故淵伸展腰背,「我的站還沒到呢。」

      「妳能不能別總是這麼自以為是?」楊嘉勇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妳就是故意的,妳想去找她——」

      「別提她。」齊故淵身子前傾,注視楊嘉勇。

      「我說對了吧?因為那裡沒有我們的人,她如果真的沒死,就只有可能被關在那裡。老實告訴我,妳是不是——」

      「我說別提那個叛徒。」齊故淵第一次在這層層枷鎖之下奮力掙扎,卻只是稍微搖晃,細緻的皮膚腫脹後摩擦更容易疼痛。一個深呼吸後她說,「你到底要不要幫我?」

      楊嘉勇重重跺了兩下腳跟,怒氣晃動車身。

      「我可不會眼睜睜看著妳去送死。」他說,「不會像她一樣拋棄妳。」

      「改口倒是很快。」齊故淵咕噥。楊嘉勇選擇無視,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枚蠟丸遞到齊故淵嘴邊。她想也沒想,張嘴便吞下去,巨大圓球像鐵片似地刮過喉嚨,令她反射性乾嘔。

      她極力忍耐著,直到那股窒息感從胸口緩緩沉下去。

      他們都說陳柔死了。

      死在政府的秘密處刑下——其實那也不算秘密。就連七歲小孩都知道,只要是權貴看不順眼的人,落到警察手裡隨時、隨地,因為各種荒唐的原因死亡都是可能的。更別說陳柔以前是衛道者,如今是反抗軍,在軍政府眼中可是個血統純正的反政府恐怖份子。

      但齊故淵很清楚,政府要處死她,不可能不昭告天下,殺雞儆猴。只有一種解釋能說得通——她背叛了。就跟她當初背叛教團加入革新會一樣。

      「不準再詆毀她了,陳隊不是那種人。」陳柔的隊員對她咆哮,「她為了我們犧牲,為了我們!」

      「消息呢?屍體呢?這只能說明你不了解她。」齊故淵反擊,「看來我也不夠了解她。」

      「妳他媽的!」隊員往她臉上揮拳。她根本沒有力量還擊,只能咬牙忍下去。拳頭砸在顴骨上,連眼睛甚至腦袋裡都一併劇疼。

      在場十幾個人,除了楊嘉勇外竟沒有人移動腳步想阻止。

      真厲害啊,陳柔。用那種溫煦的偽裝騙過所有人,就連她也差點信了。

      陳柔一定供出了革新會的成員名單作為交換,然後在政府的安排下被秘密送出國。現在在某個舒服的公寓裡,躺在沙發上悠閒地看新聞嘲笑他們吧?

      混蛋、叛徒、比衛道者還不如的狗東西。齊故淵將掌心捏得滾燙,動手動腳是粗魯的表現,但她不介意將指節送到陳柔端正筆直的鼻樑上,在那張好看的臉上製造缺陷。

      心窩裡有點悶熱,缺口處似乎堵上一塊燒紅的炭火。灼燒感隨著食道中沉重的秘密緩緩沉下去,墜入內心虛無。

      獄警坐回崗位上,押送的囚犯依舊蒙著黑布靜靜地待在原位,好像動也沒動過。休息整裝過後換了個人當司機,囚車大燈亮起,駛上公路,只有引擎聲的沉默將緊戒拉滿。

      她曾與陳柔聊起,若是被逮捕後受到嚴刑逼供該怎麼辦。

      警察刑求的手段究竟有多殘忍?其實她們也拿不準,睡眠剝奪、拔指甲、穿掌等都聽說過。她和夥伴們會在酒吧或是野外的營火旁談論這類傳聞,但那幾乎都是針對教團戰俘的酷刑。在那時的她耳中,這些事離自己還太遙遠,就像被用來嚇唬人的鬼故事。

      在上大學前,她也是這麼想政府的。父母的保護網將她控制在舒適圈裡,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壞、沒有別人說的那麼糟。

      直到她遇到楊嘉勇,隨著他的腳步,這個學長帶她見到真實,又因此認識陳柔。

      「我絕對不可能出賣你們。」齊故淵一口咬定,「管他用什麼方法對付我都一樣。」

      「當然,妳口風緊。」陳柔笑著附和,恐怕就算她說自己能在八角籠裡打過楊嘉勇,陳柔也會想到理由來肯定她。

      她挑起眉尾,故意反問,「妳呢?」

      「老實說,我不知道。」

      「妳認真?」

      「我會怕痛嘛。」陳柔手掌摸上後頸稍微偏過頭,「我看過教團的大人刑求戰俘,我沒信心挨過同樣的折磨。而且我以前也是教團的人,他們不會放過我。」

      齊故淵嘖了一聲,「我就不該讓妳知道我的名字。」

      「放心,只有妳,我絕對不會供出來。就算他們要剝我的皮,也不會。」陳柔澄澈的眼睛含笑,稍稍湊近她耳邊。

      「以主之眼,我發誓。」

      陳柔總是把獨一份的偏袒坦率掛在嘴邊,還怕別人看不到似的。齊故淵移開視線,刻意不去看陳柔。

      「出一張嘴倒是挺行。」

      陳柔輕輕往她身上靠著,有點親密,又沒有跨越界線。陳柔沒有多說什麼證明自己的決心——向來,只有能被看見的行動才是真實。

      良久後,齊故淵輕聲開口,「我也,絕不會背叛妳。」

      而現在,齊故淵昏沉間強忍著幾乎要脹裂的膀胱,在崩潰與理智間反覆掙扎。這時若是獄警用上廁所的機會來勸誘,她可能真的會說出點什麼——而這甚至不算刑求,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折磨而已。

      在她瀕臨放棄自尊的底線邊緣,囚車終於緩緩停下。

      車門拉開的瞬間一股寒意撲面而來,齊故淵思考能力已經有點混亂,無法細緻地用耳朵辨別自己在哪、周圍有多少人。幾隻不同的手安靜地推著她前進,從屋外到室內,混亂裡她被交給一個獄警,那人俐落地解開一層層枷鎖,只留手銬禁錮她的雙手。

      齊故淵被帶進新的空間,有個女人的聲音,好像隔著一道牆才傳進來。

      「妳可以解下蒙眼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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