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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一

“你为什么会喜欢春天?”

“因为春天代表着万物复苏。”

爬山的队伍缓慢地移动着,下午四五点昏黄的光线逐渐模糊开人的脸庞,宋雨的容貌却依旧清晰,他的长相是凌厉张扬的美,眉眼尤其精致,看过来的目光竟然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妩媚。但他的神情却是冷冷的,即便是在笑着说话,一双眼睛却是淡漠得像两颗冰凉干净的玻璃球。圆滚滚的,镶嵌着细碎各色花瓣的玻璃球。林烟几乎能想象到他眼睛被她握在手里的触感,也许是湿润粘腻的,让她想起童年在院子里和小伙伴儿笑闹玩耍的日子,总是打弹珠打得满头是汗,抓得玻璃球湿润粘腻。她是常胜将军,将那些个儿弹珠全都收入囊中,囊的质量却不太好,沉甸甸的玻璃球撒了一地,滚来滚去。

“在看什么?”宋雨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看去。

红日缓缓西沉,有人站在一旁在拍照。

林烟顺着看过去,轻声道:“看样子要下雨了。”

天色灰蒙蒙的夹杂点儿乳蓝色,雨点儿细得简直像是蒸腾的雾气,爬山的队伍持续往上移动。拍完照的章显秀从背包里取出一把伞递给林烟,她道谢接下了,却没有打开伞。几个人都是第一次见面,生疏客道,略显尴尬,章显秀抱着相机道:“这棵千年松挺有名气的,大家想在这儿合个影呢?还是等登顶上去同日出合影?”

一同爬山的几人神情有些相似的麻木。爬山累人,这会儿能说说笑笑的也就隔壁一个大学生毕业旅行团了。

林烟笼了笼发丝,站定在千年松下,宋雨站在她的身侧。在章显秀倒数着即将按下快门的瞬间,他伸出手来搭到了林烟肩膀上,浓郁的木质香调,一瞬间冲击过来让人头脑发晕,林烟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微微靠过去。镜头里的两个人,一个高大英俊,一个纤长美丽,静谧得像是旧画报里的夫妻。章显秀放下相机,宋雨收回手臂,雨点儿突地大了起来,砸到地上就是一个坑,爬山的队伍与雷声一同轰然作响了起来,挤来挤去的要去躲雨。

大雨来得又快又急,霎时间滂沱得分不清天地,黄昏与夜色交接,狂风呼啸着吹断树枝。林烟手中的那把伞怎么也打不开,正是焦急的时候,宋雨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藏到自己皮夹克下。她的视线受阻,茫然地看到一片黑,被他裹挟着往不知何处去。

也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也许是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林烟在他的皮夹克里面预感到,这个男人即将步入她的人生。

草木潮湿,踩在脚下像是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她突然希望这段路永无止境。宋雨带她到一处破旧的凉亭,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脸庞也是湿漉漉的,玻璃球般干净的眸子凝视过来的时候,睫毛上的雨珠不断坠下,仿佛在流泪。

这很奇怪,那样一张凌厉张扬的脸,也有脆弱的哭泣神情。就好像,林烟想不出形容,心底冒出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雨是神的泪水。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的雨水,顺着林烟的目光再次看向自己身后,道:“雨下得太大了,我们躲一会儿再去和他们汇合。”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凉亭里,暮色越加苍茫,他的面目却越来越清晰地刻印到她的眼底她的心里。她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细微伤疤,说话的时候伤疤会随着肌肉表情移动,像是一个不明显的酒窝。她专注地盯着他看,他总算是不再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了,他有些不太确定但还是问了出来:“你在看我?”

“我在看雨。”林烟回答。

宋雨看向自己身后,雨势逐渐小了起来,风呼啦呼啦吹着樟柏枝叶,来时的路成泥泞一团。

“最不喜欢下雨天。”宋雨回过头来,声色清冷道,“要是没有下雨天就好了。”

林烟看他,他却不再继续说了,气氛安静得诡异。

“最不喜欢冬天,要是没有冬天就好了。”林烟开口道,“又冷又漫长,全是霜雪。我记得六岁的时候,哥哥拉着我的手……”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宋雨神情专注地看着她,眼神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早晨,四周的电线杆子是青乌色的,哈出来的气白乎乎的,哥哥的脸颊红扑扑的,她的花棉袄明艳艳的。兄妹二人跟在父母后面走,她低着头看到父母的鞋跟,裂开的层层口子似乎在跟她说话,叫她“嫣然嫣然嫣然”,她跟着嘻嘻笑着喊叫“宛然宛然宛然”,换来哥哥一个爆栗。她委委屈屈不敢再乱喊哥哥大名,闭紧嘴巴亦步亦趋跟到了大桥口。

到了大桥口,兄妹二人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水面上光溜溜的,有人在冰面上掏了洞在钓鱼,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往父母身边钻来钻去,要和哥哥玩你追我赶。两个小孩跑来跑去,像两个小老鼠笑得吱吱叫,玩了没一会儿,两个孩子脑袋上都冒起了热气,喘着粗气坐到了桥栏上。她看到一双被灰烬掩盖住的黑布鞋,黄纸还粘在鞋帮子上,她伸手要去扯黄纸,被妈妈拉住了手,一下从桥栏上拉起来。

她茫然抬头,还没看清妈妈的脸,手就被紧紧捏了一下,然后塞到了另一双大掌里。从此再也没见过爸妈。

讲到这里,她解释道:“那天看到的黑布鞋是桥上烧纸烧香的人留下的,给溺亡人穿鞋买路,通关渡亡。”

这样的习俗到处都有,宋雨没有多问,林烟看着他,感叹道:“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金元宝能买通一条黄泉路,我爸妈卖掉我只赚了一万块。”

一万块,不多不少,彻底买断了她的一生。

从此以后无论是疾病苦痛,健康快乐,她都是孤零零一个,再无血缘至亲。

“你呢?为什么不喜欢下雨天?”

“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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