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五章

      第五章

      蔡宗男只開車送他到住家附近的街道,說是怕塞車,其實吳秋景心知肚明,蔡宗男是害怕被他舅舅看見做賊心虛罷了。

      下車前蔡宗男還硬塞了一個紅包給他。

      「不要跟男哥客氣,去吃點好的。」蔡宗男滿臉的汗珠,笑得頗為心虛,「記得不要跟你舅舅說喔。」

      等到吳秋景目送著轎車離開轉角的時候,他才稍稍微捏開紅色開口往裡瞧,裡面是厚厚一疊六張千元新鈔。吳秋景嘖嘖兩聲,蔡宗男八成是被他嚇壞了,連摳門都不敢。

      上午十一點多,擁擠小街道塞滿了汽機車與行人,這條街是上班族中午出外覓食的好地方沿路水泄不通,喇叭聲混雜著兩側攤販的吆喝聲。他在街上閒晃,大抵是因為方才吐過一場,腳步有些虛浮,他捏著口袋裡的紅包無端想起了那個警察,心裡總有些不踏實。順著人潮走入一間街角的便利商店,拿出紅包裡頭的錢全數投入了旁邊的「兒童之家捐款箱」,再用自己的悠遊卡買了一瓶礦泉水,最後在店員與路人詫異的注視禮之下走出了店門外。

      外頭日光燦燦,陰雨烏雲早已煙消雲散。

      隨後吳秋景找了一間陳舊的網咖。網咖內部相當陰暗,座位區空空蕩蕩,只有幾名翹課的高中生跟遊手好閒的大叔。泡麵與炸物的味道、廉價香氛與香菸臭氣,各式味道混雜成令人熟悉的氣息。他找到一處隱蔽的位置,戴上耳機,聽起西洋流行音樂。

      打開瀏覽器,輸入關鍵字,螢幕上瞬間出現許多形形色色的照片,有男有女,神態各色,但都不是吳秋景想找的人。他試著更換幾個關鍵字,嘗試了幾次以後總算找到了幾篇他想要的資訊:

      『檢察官帶隊,中檢大舉破獲東南亞毒梟走私案!』

      『資訊犯猖獗,中檢主動出擊!科技搜查挖出十重案,積極打擊犯罪!』

      『正義昭彰!檢察官破奇案,旱溪無頭命案嫌犯一審死刑定讞!』

      『司法正義!不服判決!正義檢察官兩百頁論述挑戰法官聲請上訴!』

      媒體寵兒——這四個不合時宜地灌入吳秋景的腦海裡,他凝視著螢幕上的諸多影像,照片中的梁栩大概比現在年輕個幾歲。真不愧是局長之子,新聞媒體對他各種功績無所不用其極地吹捧。能力好、長相俊,有這麼耀眼的同事存在,辦公室的人難怪會忌妒到眼紅,逮到機會就拼命黑函。

      吳秋景繼續鍵入關鍵字搜尋,反覆重刷頁面好幾次都沒找到他想要的結果,沒有篇新聞寫到警察自戕,然而卻在一則地方電子報上找到了一篇三年前的報導:

      『菜鳥帥警救迷路女童,童語發誓:長大要嫁警察哥哥。』

      這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小趣聞,大意是一名三歲女童跟阿嬤去菜市場意外迷路,在路口遇到英俊年輕的警察哥哥出手相救,經過四小時以後祖孫順利團聚。文章的最末附上了一張照片,一名笑得十分開懷的阿嬤牽著可愛的小女童,女童則緊抓著年輕警察的衣袖不肯撒手,照片構圖生動又有趣,看到的人都會會心一笑。

      那個年輕警察的皮膚黝黑,有著陽光親吻過的痕跡,他開朗地對著女童微笑,俊朗的五官與梁栩有些神似。

      文章末端提及該名警察今年剛考上警察,服務處位於中部的鬧區,前途不可限量。而其長兄是中部地檢署檢察官中的菁英,也是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兩兄弟的事蹟輪流恭維一番,廣告似的新聞活像是給警察局長做面子一樣。可惜的是,弟弟就只有這則新聞,聲望遠遠不及自己的親兄長。

      大量的奉承底下還放了一張兄弟倆的合照,竟然是一張生活照。背景是不知名的山溪旁,兩人身量差不多高,親暱地靠著肩膀,一人一手拿著剛釣上來的小魚,朝著鏡頭開懷大笑。照片底下還備註著他們的名字。

      吳秋景緊盯著螢幕上微小的字體,不禁喃喃自語:「……梁栩……與梁子燁。」

      一個死去的肉身在活著之時是這麼地耀眼,連笑眼都摻著盎然的生命之火,溫暖且耀眼。夢境的那一幕又重新回他眼前,蒼白冰冷的臉龐,毫無生機的雙眸,以及滲血的後腦杓——

      吳秋景關掉視窗,忍不住閉起眼。身體的疲憊一瞬間繃了上來,越發頭痛。他扭開礦泉水瓶蓋,從口袋裡拿出藥盒,倒出兩顆鎮定劑混著水服下,閉上眼選擇讓黑暗包圍。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醫院刺鼻的藥水味,走出矯正學校的那天,上午窗外藍天與白色窗簾,映襯著妹妹酡紅的容顏——後來血濃於水的手足跳樓死去,留下愕然的自己。

      「……吳篠潔。」

      吳秋景用雙掌搓著臉龐,試圖打散痛苦。不知道梁栩會不會像他一樣,在午夜夢迴裡想起手足那張無比懷念的臉?

      他是否知道——梁子燁,是『不會說話的人』?

      ○

      晚餐時間美佳味便當店生意興隆,人潮聞香蜂擁而至。

      蔡甜子坐在櫃檯跟客人結帳,塗著赭紅指甲油的纖纖玉手迅速點算鈔票,她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吳秋景:「怎麼這麼早回來?難得跟舅舅請假,還不玩到半夜再回來算什麼年輕人。」

      吳秋景脫下外套掛在胳膊上,咂舌說:「現在年輕人都很重視養生,喜歡準時回家,拒絕熬夜,看我就知道。阿舅呢?」

      「是你很不像少年人,好歹跟你那群朋友去唱歌或夜店,逛逛街也可以。」蔡甜子俐落地把零錢收入櫃檯,「他在後巷,正要騎機車送餐去警察局。」

      「甜子阿姨,你離年輕人太遙遠了,現在都搞露營沒人去夜店的。」

      蔡甜子鳳眸一瞪,咬牙切齒做勢拿拖鞋打他:「沒大沒小!老愛跟我耍嘴皮。」

      「我去送便當吧。」吳秋景露齒一笑,又把外套穿回去,從旁邊的櫃子上拿了一頂安全帽,「去找郭嘉元聊天。」

      「去去去,你快去。」蔡甜子揮手趕走他,「年輕人就是要好好玩,不要像個老頭一樣,浪費青春你會後悔的。」

      吳秋景到後巷接替了陳開德的任務,機車油門一催就長揚而去。舅舅跟蔡甜子每個月都會給他薪水,請假他們也從不扣薪,他知道賺錢的辛苦,所以能多負擔一點就多做一點。

      警局離便當店不遠,五分鐘的車程就到了。

        今天的晚餐是特製蔬菜拉麵,還搭配蔡甜子特製的減肥用健康蘋果酵素,據說是因為陳所長抱怨局內的同仁越來越胖,陳開徳還為此特地研究低卡食譜。吳秋景把便當放在辦公桌上,警察同仁立刻就蜂擁而上,急促搶食的模樣不說還以為他們已經餓了好多天。

      一名歲數與吳秋景差不多的年輕警察掏著零用金算錢,一邊問他說:「這樣多少?」

      「1480元,」吳秋景收下餐費,放入專用的錢包裡,「嘉元,你等等有空嗎?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好啊,我整理一下就可以離開了。」郭嘉元眼底都是笑意,顯然下班讓他特別開心,「我想吃甜的。」

      雖然不是警局最菜,但也撐得起第二菜,郭嘉元下班前還是花了一點時間跟學長交接,這段時間吳秋景只能在停車場內逗著分局養的小黑狗玩,等到郭嘉元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半鐘頭。

      熱紅豆湯與薑汁豆花是寒冷夜裡最暖胃的救贖,夜市的知名甜品店內有十幾張桌子,全都擠滿了人潮,旁邊還有賣熱刈包的小攤,甜的鹹的一應具全,吳秋景跟郭嘉元兩人在現場排隊等了十幾分鐘以後才輪到他們。

      滿足食慾的同時也能鬆懈緊繃的神經,他們一坐下來就從國小一路聊到出社會的時光,很多過去的面孔吳秋景都已模糊,郭嘉元滔滔不絕,他大多聆聽偶爾回應。雖然兩人的生命路程因小時候同班而重疊。畢竟他的過去並不有趣,只能透過郭嘉元的敘述,讓斑駁的回憶多一點迴光返照的色彩。

      「可惜啊,咱們國中讀不同班,不然應該會更好玩。」郭嘉元一口咬著刈包,再喝用薑湯潤喉。「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我們住附近,隨時要找出去玩很方便。」

      吳秋景笑了一下,低頭吃著熱豆花。

      他還記得大概是國小四年級,郭嘉元的媽媽害怕他帶壞了她兒子,於是在某天下課時把他拉到牆邊,厲聲威脅著吳秋景不要再和自己孩子來往,畢竟沒有人想跟一個吸毒爸的家暴兒當朋友,家庭崩壞的小孩最容易學壞。瘦弱乾枯的女人瞪著大眼,太陽穴的青筋明顯可見,近乎瘋狂的模樣相當令兒時的他錯愕又恐懼,那時候郭嘉元站在他母親的身後,生怯怯地什麼話都不敢說,只有在被帶走的時候回頭朝他望了一眼。

      吳秋景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自從那次起,郭嘉元從此再也沒跟他玩在一塊,即使在學校或路上碰見了彼此郭嘉元也會輕巧地躲避開——直到吳秋景出獄為止。

      「對了,」郭嘉元用衛生紙擦嘴,「男哥說河濱那個命案是你發現的,而且聽說死者『不會講話』?」

      「男哥真的是大嘴巴。」吳秋景冷哼,揶揄說:「男人四十歲過後只剩一張嘴的代表。」

      「你不知道他號稱分局放送頭嗎?」郭嘉元哈哈笑了起來,「他辦那個案子一點進展也沒有,現在連疑犯都找不到,就連嫌疑最大的前男朋友也查不出個毛,他今天下午回辦公室以後還四處說可能是你看錯了。」

      「隨便他,」吳秋景不以為意,撈起豆花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反正我只是把知道的事情跟所長講而已,相不相信、查不查的到,就是他的事情了。」

      「大家都是相信你的,」郭嘉元吹涼薑湯,「你不會說謊嘛,而且也是一片好心,為了讓死者不受冤屈才會選擇講出口。」

      ——不然能跟死者對話這種事情講出來誰會相信呢?郭嘉元在心裡面想著。如果換作是其他人能有這種勇氣嗎?

      吳秋景沒有意識到郭嘉元的心境,刻意地轉了一個他想探聽的話題:「這次的檢察官是個姓梁的,男哥說他很難搞。」

      「梁栩檢察官是真的不好搞,」郭嘉元露出了苦笑,「我上次送件的時候缺件被他退貨,還被他念了一頓,但他是一個正經的檢察官,老實說,地檢署裡面我算喜歡他的。」

      「看他的長相感覺就不好相處。」

      「梁檢雖然嚴厲,但其實他比較體諒警方,對警察同仁都挺客氣,」郭嘉元端著下巴思考,「大概是因為他老爸是警察局長吧,而且他有個弟弟也是警察。」

      「你認識他弟嗎?」吳秋景低頭撈著豆花,想起了照片裡那充滿笑容的臉,「有個局長爸爸跟檢察官哥哥應該混得挺好的吧?」

      「我在球場上見過一兩次,不算認識。」郭嘉元嘆了口氣,「他弟半年前自殺過世了,從崇新醫院跳下來。那時候所仔還有帶隊去奠祭他,很多警察同仁都有去,場面很大。」

      「局長的兒子跳樓?」吳秋景問他:「有聽過發生了什麼事?」

      「可能過得不太好,畢竟老鴿欺負菜鴿也是時有耳聞,」郭嘉元將衛生紙扔在吃光的碗旁,低聲說:「但他們分局的人都說他是家庭壓力走的,畢竟爸爸跟哥哥都這麼優秀,他只是菜鴿一線三,一個月領不到他們薪水的三分之一,可能因此感到自卑吧。自殺對某些人來說是一種用來反抗的行為。」

      郭嘉元對朋友沒什麼戒心,只要是知道的事情都會全數傾吐出來。

      吳秋景知道這並非是真相。將未知的真實各自解讀成有利的局面,是活著的人所握有的權力。無論是霸凌或是家庭壓力,都不是他真正的死因——不能訴說的冤屈究竟從何而來?

      郭嘉元見他沉默不語,赫然想起他的妹妹吳篠潔也是跳樓自殺,心頭一驚,趕緊打個圓場說:「算了啦,這別人家的事情,而且都過去了,人就該向前看。」

      看他這麼緊張,吳秋景拍了拍他的肩,笑說:「我沒事,你想多了。」

      就在兩人秋風掃落葉吃完桌上所有點餐,正準備回去的時候,此刻店門口來了一個中年女子。女人提著一袋又一袋剛買好的食物,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郭嘉元先發現了她,一陣慌張地喊:「媽,你怎麼來這裡,幫爸買消夜嗎?」

      中年女人相當瘦小,凹陷的雙頰有著深刻的法令紋,下扯得嘴角看起來彷彿無時無刻都在埋怨:「你怎麼在這吃東西,你不是叫我幫你買晚餐嗎?」

      女人瞪了吳秋景一眼,眼神像是看著骯髒的東西,帶著憤怒與說不清的情緒。他不以為意,悠哉地雙手環胸,點個頭示意一下。反正從小時候開始這女人就瞧不起他,即使他長大也一樣。

      「不要老是跟我講講就忘記你說過的話!」她大聲朝兒子發怒,說完就逕自轉身離開。

      郭嘉元頓時感到傻眼,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尷尬萬分。

      「你不跟著回家嗎?」吳秋景把空碗疊起來,平靜地問。

      「更年期啦,不用理她。」郭嘉元笑嘻嘻地說:「你不要想太多喔。」

      吳秋景習慣了,聳聳肩就當沒這回事。

      這番插曲過後兩人就各自騎車回家,月光下寒風颼颼,吳秋景縮著脖子慢吞吞地騎回美嘉味便當店。一回到臥室,他先洗了個澡,正打算滑手機打發時間的時候,郭嘉元在這時卻來了訊息。

      『偵查隊那邊有新消息,可能要破案了。』

      吳秋景挑眉,立即回覆:『真的假的,怎麼破的?』

      三秒鐘之後,郭嘉元就直接打電話過來了,聲音帶著亢奮:『不得不說男哥實在是狗屎運。』

      「他不只狗屎還很烙賽。」吳秋景把手機夾在脖子與肩膀上,想起了那天蔡宗男落荒而逃的糗樣。

      『你不要偷罵男哥啦,他這次很勤勞呢。』話筒內傳來一陣笑聲的聲音,郭嘉元接著又說:『之前偵查隊從被害者的手機裡面找到了曾經搜過的地址,發現是被害者前男友跟小三的租屋處,但調閱附近監視器被害者死前的幾天根本沒去那裡,然後大家就沒繼續追下去。』

      「這個我有聽說過,然後呢?」

      『男哥今天下午無聊去那個地址閒晃,沒想到就出現了意外的發展。』

      吳秋景想了想,時間是今天下午,那應該就是他跟男哥分開以後的事。他的喉嚨緊縮,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你知道他們住哪裡嗎?那個租屋的地址。」吳秋景問。

      電話另一頭的郭嘉元思考了一陣:『我記得是在德興街160巷那附近的公寓,離案發現場有一段距離。』

      ——160。

      吳秋景想起了夢境中的紅色字體,正是梁子燁指著的數字。

      『男哥就是在那裡找到關鍵證據的。』郭嘉元接著說,『現在正在局裡偵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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