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寒雲蔽日,白日森森。

      三天後,剛好東北季風南下,行人紛紛穿起了厚重大衣。冷雨霏霏打在窗上,街景都像蒙上一層灰紗。吳秋景一臉陰沈,深深覺得自己被騙了,那個梁檢察官的老爸是警察局長,天高皇帝遠的到底能關男哥什麼事情?總不會是一個案子辦不好就把他降職吧。

      路上風景不斷往後飛逝,殯儀館的中國式牌樓很快就出現在眼前,吳秋景整個人散發著生人勿近的低壓,要不是因為蔡宗男整整盧了他三天,不然他真的很不想來踏入這裡。

      破舊的汽車停在停車場,吳秋景下車以後,像是天線接觸不良的雜訊聲就一直灌入他的耳裡,有時是片段的字句,大多數都是聽不清楚的雜音。吳秋景拼命忍耐不要拔腿逃跑,他真的後悔了。

      汽車上鎖,蔡宗男看他臉色鐵青,心虛地問了一句:「秋景,你還好嗎?忍耐一下就好喔。」

      「你說呢?」吳秋景講話有氣無力,現在只想吃一顆鎮定劑來緩解不適。

      「不是說遇到『那個』罵髒話就好了?」蔡宗男露出諂媚陪笑,「反正『那個那個』也是人變的啊,他們也很怕壞人啦。」

      「我比較想罵你幹——」

      「拎娘咧!」蔡宗男往他的後腦勺搧了一掌,還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吳秋景掩著腦門咬牙切齒,埋怨地瞪著這個沒路用的老查甫。

      兩人一同穿過空蕩的停車場,來到一間獨立的辦公室前方,建築物的灰牆斑駁陳舊,旁邊還掛著深藍色壓克力鑄刻的牌子寫著「法醫相驗解剖室」,在寒冷的天光之下更顯陰森。

      蔡宗男轉身對他說:「你在這裡等我一下。」然後就逕自走入辦公室內。

      建築物前方只有一座混凝土砌成的矮花台,上面種植常綠植物,但看起來疏於照顧、奄奄一息。這個區域雖然緊鄰停車場,但卻鮮少人踏足,吳秋景攏緊身上的羽絨外套,沉默地盯著花台脫落的磁磚。似哭似笑的耳語斷斷續續在他耳邊響起,或是粗糙的低沉的緩慢呢喃,然而一會兒又歸於清淨,就像壞掉的電台調頻一樣,只要接到對的頻率就能收到消息,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怎麼控制這台壞掉的機器,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是關掉它。

      現在只要耳邊聽到一點聲音就在心中罵一句幹拎祖公,聲音似乎會少一點,好像真的還挺有效。

      一台黑白相間的警備車緩緩地停駛在不遠的車位,吳秋景轉過身把自己縮在角落,不想引起注意。車上下來了兩男一女,他們一下車就朝著辦公室的方向快步前進。此時蔡宗男剛好走出辦公室,恰巧與那群人「四目相望」,瞬間嚇白了臉。

      「啊,檢座,這、這麼巧喔?」蔡宗男舉手回應,結結巴巴一副就是作賊心虛的模樣,「哇賽,呂法醫跟書座都來了,是來相驗嗎?」

      梁栩挑挑眉不動聲色,反倒是旁邊的女書記官朝蔡宗男先打了個招呼:「蔡警官好久不見。」

      吳秋景把自己的身影藏在樹陰後方,暗中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咂舌想著,檢察官真的是個體面的工作,每天穿正裝不嫌麻煩嗎?

      梁栩突然開口問他:「案子如何了?那天在夜市停車遇到你,你說是他殺,那現在狀況呢?」

      蔡宗男那張黝黑的老臉倏地漲紅,略感不好意思地搔著腦後。吳秋景一聽差點翻白眼,原來是男哥自己跑去跟檢察官邀功!

      「有問了一些證人,但可能還要看解剖結果才會比較清楚。」蔡宗男越說越尷尬,「還在努力啦。」

      梁栩沒跟他多談,只點點頭,西裝外面套上一件夾克,旋身就帶著一夥人進入建築物內。

      吳秋景從樹蔭下探出頭來,一臉鄙夷看著蔡宗男:「男哥你真的很哭爸,自己跟檢察官講的還怪所長。」

      「幹,你才咧哭枵喔!」蔡宗男被他這麼一瞧老臉差點拉不下,馬上見笑轉生氣,「趕緊過來啦!」

      真的不該相信這個沒路用的老查甫,吳秋景滿腹牢騷寫在臉上。靈異查案只有這智障能想的到,更何況又是個「不會說話的」,是要問什麼屁?

      「男哥,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吳秋景雙手環胸對蔡宗男說,「這種事情不是想問就問得到,如果這次沒看到什麼東西就不要再叫我過來了。」

      「知啦!屎屎尿尿一堆!」蔡宗男搭著他的肩膀,推著他前進。「你卡緊欸。」

      「紅包沒有一千二我就要跟所長講。」

      「幹,你是帶出場的小姐喔,快點走啦!」

      法醫解剖室這幾個大字就掛在門邊,這是吳秋景第一次踏入這種地方,心裡頭總有股怪異的感覺。一踏入建築物內,四周溫度立即降低了五度以上,吳秋景雙手抱臂取暖,無法克制地開始發抖,胃部也不自覺地抽了起來。這裡太安靜了,寒冷又無聲,儼如有人摀住他的耳朵與外界隔離。

      再往前走一點是一座簡易的保全櫃台,但不知道為何櫃檯沒有任何人,身後的人不斷推搡,吳秋景半推半就地走往前方的長廊,長廊最末端亮著一盞薄弱的日光燈,冷光讓灰牆更加蒼白。還沒走到底部,他就看見左側有一扇自動門,門上玻璃貼著三個斑駁模糊的紅色字體,他看不清楚究竟寫什麼。

      門自動打開以後,吳秋景默默地進去,眼前是一面低矮的不鏽鋼鐵牆,金屬反射著灰白寒光,冰冷的氣息彷彿能沁入骨髓,牆上有一道一道覆著小門的方形鐵開口,很顯然易見的這裡就是停放遺體的地方。他環顧四周,發現這個空間的深處裡站著一個男人——男人背對著門口,穿著警察制服——弔詭的是他光著腳、踮著腳尖,宛如在等他來臨。

      瞬間一股如刺針般的惡寒從吳秋景的腳底直往頭皮上竄。

      男人背對著他,歪斜著腦袋。腦杓偏短的頭髮糾纏成結,那處正滲著黑血,一滴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那男人舉起右手,屍白且僵硬的手指指著一旁的鐵牆其中一個未闔上的鐵口,上頭用醒目的紅字標示著一組數字「160」。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吳秋景渾身發抖,他究竟要告訴他什麼?

      「我沒辦法解決你的問題。」吳秋景嗓音顫抖,「不要來找我。」

      那名男子的身體一動也不動,但他卻像懸絲的傀儡一樣斜著腦袋緩緩地轉過身,令人毛骨悚然——他的臉,吳秋景似乎在哪裡見過。

      那一霎那,吳秋景腳下失去重心跌入了無垠的海裡,海水瞬時淹沒了呼吸。身軀不斷地往深海下墜,四周歸於寧靜,只剩漆黑海面投射下來的波光閃爍著粼粼耀光。莫名的悲傷從胸口湧上,淚水無法控制地湧出,讓他想大哭一場。但熱暖的海像母胎的羊水一樣溫柔地包覆著他,慢慢地抹去了他的淚,化解了他的痛苦。

      「秋景!」

      吳秋景倏地驚醒,模糊的視線勉強能辨識出天空的蒼白,刺眼得讓他睜不開眼。冰冷的汗水溼透了他的背脊,連身體都還在發抖。

      剛才是在夢中嗎?

      吳秋景驚魂未定,就像是地獄走一遭,身體的知覺尚未恢復,虛脫不已,只能茫然地看著旁邊滿臉焦灼的蔡宗男,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躺在門口前,原來他連建築物都還沒踏進去。

      「醒了醒了!」女人急躁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意識。

      有兩個人蹲在地上替吳秋景按摩肩膀與左手虎口,是他不認識的人,後方還站著神情不安的女書記官與幾名戴著鴨舌帽的年輕刑警。他嗅了嗅,有股嗆鼻的薄荷味灌入鼻腔,嗆得他頭腦昏眩,眼睛差點睜不開。

      蔡宗男慌張得六神無主,拼命捏著吳秋景的太陽穴抹白花油:「你怎麼會突然昏倒了?怎麼會這樣?還有沒有哪裡還不舒服?」

      「他之前有相關病史嗎?」一旁的男人說,那個男人用力捏著他的虎口,「如果有的話就直接去醫院檢查。」

      聲音很熟悉,如果吳秋景沒記錯,那個男人就是剛才的檢察官,叫什麼來著——梁栩?

      吳秋景轉過腦袋,正好與梁栩四目相望,那一瞬間方才的印象重回腦海之中——這張臉的輪廓像極了方才看過的「人」。

      「放開我!」吳秋景立刻就甩開他的手。

      梁栩被他猛然一推霎時有些不悅,他雙唇緊抿,慢慢地皺起了眉頭。

      蔡宗男連忙跟梁栩道歉:「歹謝啦檢座,小朋友剛醒過來可能有點嚇到。」

      「醒了就好。」梁栩站起身子直視著他們,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帶他去看醫生,沒事就多休息。」

      吳秋景不斷喘氣,臉上毫無血色。

      160到底是什麼意思?

      恐懼感像冰冷的惡夢緊侵蝕著意識,吳秋景甩開蔡宗男的束縛急忙掏出口袋的藥盒,他無法冷靜,慌慌張張,盒裡的藥取不出半顆,白色藥丸像逃亡似的全數跌到地上。還沒來得及撿起來,吳秋景霎時臉色一綠,連滾帶爬,趴在一旁的花圃上頭瘋狂地乾嘔。眾人驚駭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不斷地吐出清澈的液體,宛如溺水者喝入大量的海水一般嘔吐不止。

      經過這意外的插曲,回程的路上吳秋景一句話也不想提,車窗玻璃反射出自己一臉的青恂恂,看了都糟心。

      蔡宗男也察覺氣氛尷尬,一路上叨叨絮絮講個不停,比車內的廣播還煩人:「你的一隻腳都還沒踏去就眼睜睜地往後一仰,活像靈魂被拔走一樣,就眼睛睜睜、呆呆地望著天空,我怎麼叫你都沒反應,連髒話啦、觀世音菩薩啦都飆出口,真的是……恁爸會被你嚇到挫屎!」

      車內的空調轟隆運轉,蔡宗男這台老破車二十年都沒換過,車內瀰漫著一股陳舊的菸臭與汗酸味,照後鏡掛了一堆不知放了多少年的護身符與褪色的紅布條,上頭全佈滿灰塵。據說長年接觸刑案的員警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靈異經驗,蔡宗男這老俗仔就很害怕,不過吳秋景卻不認為他會有事,因為蔡宗男神經根海底纜繩一樣粗,可能被「跟」了他也沒什麼感覺。

      「阿景,你不是很久都沒去看醫生了?」蔡宗男難得語重心長地說:「你哪來的藥?」

      「是以前的。」他嘆了口氣,跟警察說謊是不可能的:「合法的啦……偶爾會睡不著,就吃一顆。」

      「你長大了,男哥不會管你。」蔡宗男直視前方,「不過藥少吃一點,不要過度依賴,哉毋?」

      吳秋景感到一陣窒息,咳了咳,刻意轉開話題:「那個檢察官最近有什麼親人過世嗎?」

      蔡宗男手握方向盤,驚奇地瞪了他一眼:「你有看到什麼嗎?」

      「沒有。」吳秋景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目光始終停留在車窗上的雨滴,「一種感應而已。」

      方才的意外插曲讓蔡宗男不敢多問,深怕吳秋景又有什麼狀況。方向盤旋了半週圈,車子拐入了另外一條小巷,蔡宗男躊躇了一會才開口:「他有一個當警察的弟弟,半年前過世了,他們兄弟感情很好。」

      吳秋景此刻才轉過身訝異地望著他——腦海裡浮現出「那個警察」蒼白且毫無生機的模樣,以及那雙肖似梁栩的雙眼。

      蔡宗男鼻下冒著汗珠,油膩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有個弟弟人很有禮貌,我以前見過一幾次,印象還不錯,我記得他小梁栩很多歲……不過這個年輕人半年前意外走了。」

      「意外走掉?」

      吳秋景想起他凹陷的後腦勺滲著血。

      蔡宗男嘆了口氣:「就……年輕人想不開跳樓,後來有同僚在他的宿舍找到兩封遺書,據說是壓力太大想不開。他弟弟死前最後一通電話就是打給梁栩,隔不到五分鐘人就跳下去了,好好的一條命就這樣沒了。」

      「半年前?我怎沒看過這類新聞?」

      「你忘記我跟你說過什麼嗎?」蔡宗男摳了摳臉頰,順手關閉雨刷,「梁栩他爸是警察局長,全市最大的警察吶。局長當警察的兒子因為業務壓力跳樓自殺還能看嗎?這種事情哪個記者敢亂寫啊,敢寫的也都被壓下來了。」

      「那他老爸沒好好查他兒子跳樓的原因嗎?」

      「人都死了是要查什麼查?」

      「遺書沒寫誰欺負他之類的?」吳秋景皺起了眉頭。

      蔡宗男白了他一眼:「聽人說,梁栩今年原本可以升主任檢察官,但因為他弟跳下去之前打的電話是他,結果謠言四起,地檢署裡面流傳很多難聽話,好端端的位置就被人用黑函搓掉了。要是他爸跟他追究下去,事情會變多難看?」

      「什麼意思?沒有查過嗎?」吳秋景對他們的作為感到驚訝:「如果是霸凌呢?」

      「你這個憨仔,局長查同僚能看嗎?」蔡宗男嘆了口氣,不怪吳秋景沒什麼官場經驗:「查了哪有什麼結果,警察不都這樣一路幹上來的,是要局長承認自己兒子抗壓性低嗎?梁栩是想查,但他行動了以後就有謠言說他不甘願沒升等,不願意承認自己沒能阻止跳樓間接害死弟弟,按呢有比較好嗎?講真的,大家都知道他們兄弟很親,這款話實在是有夠難聽、有夠惡意,連旁人都聽不下去。後來他老爸也覺得死了一個兒子就夠了,不能犧牲更優秀的,所以就逼他放棄,連檢察長都叫他別繼續下去。」

      蔡宗男在紅燈之前突然踩下煞車,不安地看了吳秋景一眼:「這款事情你不要去亂講喔,尤其不要跟梁檢說。」

      「都講這麼多了才叫我不要講。」吳秋景逕自轉過頭面對窗外,外頭細雨綿綿,「我又碰不到那個檢察官。」

      車外細雨淋漓,把老車玻璃洗得一乾二凈,連陳年鳥屎垢都不見蹤影。綠燈了,但前面全是塞車的車潮,蔡宗男咂著舌,不耐煩地按下喇吧催促前方。

      車內氣氛沈默凝滯,只剩引擎的雜音嗡嗡作響,蔡宗男像自言自語般地說起:「……他老爸也很執著,哥哥當了檢察官,弟弟就被抓去當警察……但大家都知道,親像伊這款個性的囡仔本來就不太適合當警察,人太憨直、太溫柔,唉,不知道梁檢察官心裡是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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