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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沒有盡頭的樂園(2)

      那個瞬間,李木冬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

      左側一面傾斜的橢圓鏡子反射出他的身影,他看見鏡中的自己坐在一匹金色馬鞍的木馬上,明明已從高中畢業兩年,身上卻穿著屬於冬季的校服。

      僅管李木冬感到奇怪,卻沒有輕舉妄動,只是謹慎地環顧四周。

      旋轉木馬主體的機械圓柱鑲著幾面傾斜的橢圓鏡子,反射出一匹匹載著遊客的木馬,那些大人小孩乍看像人卻不是人。

      有些臉部是一片乾淨的模糊,宛如打上馬賽克,有些比起沒有五官,更像五官被摘下,本該是五官位置的窟窿被膚色填充,彷彿只是百貨商場展示的假人被賦予生命。

      在視角被限制住的狀況下,他看見正擺盪出一百九十度的海盜船、斷軌的自由落體、忽快忽慢的旋轉咖啡杯、濺起瀑布的急流泛舟⋯⋯也嗅到一股奶油爆米花的香氣,樂園的空氣聞起來像被浸在糖裡。

      園區流淌著音樂盒的旋律,清脆樂音無法組成任何曲名,忽近忽遠,那些音符不斷重複、重複,就像這座旋轉木馬,不斷旋轉、旋轉——

      直到體感時間逐漸麻木,雨落前夕的悶熱蒸騰,暈眩感隱隱浮現,米粒大的汗珠沿著額角滑落,更加深了置身夢境的真實感,李木冬深呼吸舒緩,思考著是否該嘗試離開這裡。

      就在這時,乘坐的木馬又一次輪轉至只有按鈕恆亮著的機房前,李木冬不經意瞥向左側的橢圓鏡子,這次,鏡子一角卻猛然竄入一道人影。

      他反射性轉頭朝右側望去,表面佈滿鏽痕的花紋圍欄外,站著一個穿著學校制服的陌生女孩。

      白橙單手扶上圍欄邊緣,俐落撐起身子翻進旋轉木馬的區域。

      她抓準時機跳上運轉中的台階,在馬群間鑽來繞去,經過一輛坐滿乘客的馬車,目標是馬車旁的那匹木馬,那個男人。

      「嗨——呃,現在應該還是適合說晚安吧,晚安!」

      李木冬聽見一道自來熟的嗓音由遠而近傳來,隨即視線便和一雙陌生卻熾熱的眼睛相撞。

      白橙站定木馬左側,孩子氣地仰起頭,目光炯炯地望著李木冬,飽含期待地發問:「請問你也是人類嗎?」

      不知面前女孩來自何方,李木冬選擇先暫時維持按兵不動的姿態,武裝友善的氣息,微笑裝傻。

      「不是哦。」

      「嗯?」

      「嗯?」

      「真的嗎?」

      「真的。」

      「噢——好吧,那我誤會了,拜拜。」

      白橙萎靡地垂下肩,默默轉過身沒入馬群走遠,留下錯愕的李木冬。

      來去如風的女孩,女孩失望的模樣,李木冬一頭霧水。他望著白橙逐漸縮小的背影,直到她跳下了台階,才終於忍不住試圖挽回地輕喊:「⋯⋯開玩笑的,我也是人。」

      白橙在同一秒鐘腳踝一轉,彷彿掐準了時機,,重新爬回台階,模樣像蔫巴的植物被澆灌水分復活。

      李木冬也同時躍下木馬,不料卻在觸地剎那因暈眩而不小心半跌跪在地,再抬起頭,就見白橙已蹲在面前。

      李木冬對上白橙近距離的眼睛,發現那雙透黑的眼裡裝滿好奇。

      這是他截至目前為止,遇到唯一有著情緒的眼睛。

      兩人四目相對半晌,直到她噗嗤笑開,他一臉懵,卻也被她歡快的笑聲驅除些許戒心。

      「可以的話,你願意聽我說一件事嗎?」白橙乖巧地雙臂交疊於膝間,指尖卻躁動得不時扭動。

      李木冬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白橙乾咳一聲,低語,像在說一則不可告人的密案,「事情是這樣的,其實我現在正在睡覺,物理性睡覺⋯⋯但我卻可以清楚認知到自己正在做夢,我在夢裡,這座遊樂園是夢——」

      李木冬聽著她煞有其事說著,默默瞠圓了眼,愈是聽著,一股強烈的不可思議開始在內心翻湧。

      「我的意識是清醒的,這感覺就像,那個什麼,清醒夢——」

      「⋯⋯清醒夢。」

      兩道聲嗓同時重疊,兩人不約而同唸出相同詞彙。

      「你也是?」

      「妳也是?」

      李木冬略略垂首,臉顏透出一抹若有所思,雙肘倚靠在盤坐的膝上,右手指尖把玩左手袖扣,腦海緩緩播映出一串文字。

      關於曾在書上讀過清醒夢的定義,睡眠狀態下保有清醒時的思考能力,知道自己正在夢裡,夢中所有體感真實得像現實世界——

      「也就是說,我跟你現在不只是清醒夢,甚至是做了同一場清醒夢,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間在同一個夢境裡。」白橙指腹摩挲下巴,像偵探梳理案件的線索,「我們現在都在睡夢中,但其實並不是在睡夢中。」

      李木冬唰地抬起頭,眼楮溜過細碎的光,重新對上那雙與自己平視的眼睛,竟恍惚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奇妙錯覺。

      「你也有去過其他地方了嗎?」

      「沒有,醒來後⋯⋯就一直在這裡了。」

      「那要不要一起去其他地方看看,既然是在做夢,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醒——」

      白橙說著便躍躍欲試起身,卻忘了太快從蹲姿變站姿,猛然頭一暈,身子向後傾晃,李木冬見狀下意識伸手抓扶。

      白橙穩住重心後道謝,李木冬只是莞爾頷首,不著痕跡收回手,指尖卻遺留另一抹過於溫熱的體溫。

      排除內心臆測的瞬間,他別有深意地重新對上她同一秒落下的視線。

      「一起走嗎?」白橙隨性的語調,也是真誠的邀約,「相逢即是有緣,在夢裡也算有緣吧。」

      李木冬聽著,空氣凝滯兩秒,從這角度遙望,她一半身體被融進南瓜色燈飾的逆光,直到她又問了一次,像課堂上唯一迫不及待想知道正確答案的學生。

      他眉眼溫和,很輕地呼出短促的笑聲,「我可以相信妳嗎?」

      「信啊,至少不會把你賣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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