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壹、徐芝槐(1)

在我看來,詹湊向來與雅字扯不太上關係,卻在去了一趟印度後打起諸如「傾聽內聲」、「向自然學習」等的口號開展一系列禁語活動,如今已成他閒暇時的至趣,閒暇是他說的,副業也出自他口,平常還是專注在與酒相關的事業上。還記得,那天他告訴我獲邀加入The   Keepers   of   the   Quaich時他神采飛昂的樣子。

前四日我昏昏地過,少有的正經事,大概是學了些簡單的手語。必須提一下那個男孩。早讀一年的小四生,自幼失聰,我聽過他說話,第一日他見到我時就努力地想和我打招呼,我被他的熱切微微打動,回應得太遲,讓他誤解了我的目光。

我即時接住他的失落,用生澀的手語說:早安,你好。

他和善的笑緩解了我的緊張。

男孩落單的時間不多,因我都伴在他身側,即便如此,我們也並不常交流。直到昨日站在我創作的那件手形陶塑前時,男孩點了下我的手背,指指我,做了個「你走吧」的手勢。我很少試圖反轉他人的意願,也很少探究。多看了男孩兩眼,我微微頷首,順著陶塑指的方位去。沒料想過,有天我會走在自己作品指引的方向中。

窗外,晚霞失卻前幾天有的豔麗,是大雨稀釋了彩度,一些較為純粹的氣質沉澱下來,淺淺敷在我的目光上,相對於昨晚,我的眼則被稠重的夕色泡脹。

當人們逐一從說明紙上抬頭,詹湊輕拍掌兩聲,等到視線在他身上聚全了,他要我們閉上眼睛。

滿室的手碟(handpan)之音逐漸退遠,像那些蟲草安居角落,偶爾發點聲,誰都不意外。我將目光掖入懷前,最後看見詹湊分外闃然的眸神,不專屬於我,他均分給了在場所有人。

眼前是幽亮的黑,耳際流水潺潺,很低,很緩。

我試著回憶紙上寫的關鍵詞:閉目,走。你的搭檔。感受。感受他。

忽而音樂變換,徐行的流水增長為海潮,藉此我似乎一同被引入了心流狀態。某些陳年記憶鑽出破口,是從前海說溜又叫我記下的,海確實接收了很多垃圾,大多看得見,剩下的就是它告訴我的那些,來自人們或喜或悲的心聲。

落在木地板上的跫音容易判辨。海潮音有規律,一個循環結束,你可以選擇跨步或停於原處,當你與另一人肌膚相碰,你們就成為一組,假如那人已經有伴,他會想辦法告知你,接著你必須繼續走,直等下一次的肉體接觸。

第三步我就碰到人了,我握住那截腕,對方以虎口夾住自己,滑下來,輕輕地撥開我。

我明白那是續行的暗號。

每一步我都猶豫,如一堵牆前的沉思者,然而並不那般鎮靜。

這次我走了很久,潮音開始在腦中自動回放,跑得較外界還快,我頓覺心躁。終於我又碰上另一人,對方的胳膊擦上我肩,腦海登時浮現一個無臉的高個子。

我幾乎要錯過他了,是他蓋住我的肘窩,巧妙又及時地制止我的行動。

我微微偏過身子,他等著我,然後小心翼翼地與我一起蹲下。

潮聲未歇,我正尋思原因,對方忽地輕咳了聲,打斷了我思路。

我再次想起紙上說的那些,於是肢體在心意未決前就動了起來,我找到對方的手,摸索著來到掌心,這人打草驚蛇般地一顫,我感覺一把就能握住他的踟躕與驚怯。

我差點就開口詢問了,這幾日下來,我確實不太守規矩。

想著,我點兩下他微熱而粗糙的掌。我似乎點在了一塊厚繭上。

今晚應該算冷,畢竟方才下了那一場瓢潑雨。

所以他的手為何會發熱?

在這安靜時分,自困於一個問題裡窮忙何嘗不是種樂趣,然而我沒能自得其樂太久,潮捲趨平,我聽見詹湊在走,還有些衣料子摩擦地板的聲,接著他來到我附近,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需要調動的地方,所以當他拍我肩,覆耳要我盤腿時,我才會瑟縮了下。

估計我的對象也姿勢不正,因我感受他的動靜,驀然前額一記痛麻,我小幅地跌坐下去,剛捂上被撞著的地方,就聽到數天以來除詹湊和幾位工作人員以外的人聲——

「抱歉!」

聲色略低但清醇,像混雜了岩碎的瓷土。

他或許睜眼了,或許沒有,詹湊過來關心了幾句,我依然在想:他肯定張眼了,哪怕偷瞄一眼。這樣也好,或許他就有看見我擺擺手,表明沒事,沒關係。

接著活動繼續。

好像是自那個小意外後,我的對象變得更沉默了,可是靜默之中又如何能發出超越它的動靜呢?那應是人心最原始的默然吧,它龐大有力,有時,它又凌駕於岑寂。

至此,我已不知下一環節是什麼,詹湊說的話是我唯一的依循。

他要我們將手掌上翻,要我們感受彼此的形象。他說,呼吸也是一種語言,人恐懼時呼吸向詞彙行以脅迫:你當恪守本分,不該出來,你毫無用武之地。現在,呼吸成為你們僅有的語言,他說,目的不是學會如何運用它,而是在它的律動中,找到一種走得穩當的步調和姿態。

幾分鐘後,眾人的視界重新攤展,我垂眸看向與對方相握的手指,思路被某種稀罕的感觸蒙蓋著,然後我看了看他,許是沉靜太久,做了太多無謂的思想,此時我看著眼前的少年人,發覺自己只能膚淺地逗留表象;青春閃耀著異彩,他是那塊尚未被挑中的磨刀石,因而歲月利索的刀工就留不下痕。

我試著深入,似見他低垂的眉眼幾分黯淡。我不喜歡人時時逼色彩與情緒勾結,從前我著迷豔色的陶瓷品,不為圖快樂,後來在Jean   Girel的工作室學習漿釉,短暫地為黑釉蠱惑,也不是因它映照出了我的陰暗面。

驀然,少年用拇指摸了摸我食指的指甲蓋,他的指甲修剪整齊,顯露某種執著。高中時我曾做過幾次,詹湊頂多嫌棄一句:看起來像沒剪指甲。除外,他倒沒說過任何狠話。

我躬起食指,少年大抵沒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所以才那麼慌張地望來。

乏味,早自過長的寧謐中如蛆鑽現,這刻我卻改觀了,不完全無趣,都怪我心躁忍受不了。

我幾乎立刻笑了出來,換作平常我不會這樣,類似的青澀侷促很難感染我。我微微傾身向他,音量近乎杳然:「不能說話,別又破功了。」

少年帶點羞赧地偏挪視線,輕抿的唇平添幾分無辜,彷彿在問:那妳呢?怎麼就開口了。

我靜靜地審視起他,唯有引發我興趣的人,才承得住我細密的目光。他,真是個正處美好年華的少年,連眼目都不知克制地閃爍著,指腹好似撒了火種,依舊熱騰。早先詹湊要我們握住彼此的手時,我先動作了,只將手指的部分覆上,距他掌心遙遠,熟悉的熱度仍毫無保留地被送來。

我邊想著,邊把手沒入他掌中。果然,像是觸及火種。

我刻意不去看他的表情,儘管有些好奇。

不過多久,他手的溼度也高了,我輕輕抬指,少年手心一頓,急忙抽開在棉褲上抹了抹。我瞥他一眼,摩挲起指上殘留的濕熱,看著他漸微緊繃的身子,我略作思索,但就在我想做點什麼時,詹湊下了道指令,眾人立即動作,我也繞去少年身後,與他背對背相靠。

我看向詹湊,正巧他望了來,眼神靜晦又充滿目的性。是天色的緣故,既然外面暗了,就襯托室內本身的陰灰。

比如他眸中那層永遠灰濛濛的底色。

我不多想,順著詹湊的話,眾人再度進入另一輪冥感中。不如先前浮躁,我心安定了些。

無邊暗界裡,方才少年的反應隱現於幾道思緒後;他的神態,在這當下成了我唯一想抓住的東西。

我不禁想:抬指是下意識的,可是他,好像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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