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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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雨的鏡片撞上腕錶，脆響驚醒淺眠，她撐著手肘坐起，才意識到剛剛打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瞌睡。只剩下咖啡漬的杯子斜放在桌上，再輕輕一碰就會掉下桌沿，像她殘存的神智一樣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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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呆呆地望向螢幕，耳機裡提神的音樂還在播放，高亢有力的嗓音穿透耳膜，總算把理智稍稍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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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後，孟冰雨手指按下倒退鍵，把文件裡一大段打瞌睡時敲下的、不知所云的文字刪除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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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晚上十點半，辦公室早就沒人了，只有把臨時任務丟給她後逕自下班的前輩在此時傳來訊息，「差不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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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個鬼。孟冰雨心裡汙言穢語流水似地刷過，手指回訊息的速度卻更快，「剩下一點收尾，今天下班前可以給您。」完全是滿分社畜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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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要再加快啊，這種任務我大概一兩小時就能完成，妳是新人，要趁現在把效率練起來。等等完成後，先發到我的信箱就好，不用副本給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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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旦副本給主管，她就會發現交辦下去的工作，怎麼變成是由孟冰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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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雨掃過訊息一眼，擺出作嘔的表情，手指卻還是乖乖按了個愛心符號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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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同時跳出通知，是她訂閱的頻道有新影片出爐。封面照中她最喜歡的女歌手，也是剛剛耳機裡聲音的主人，正捧著臉綻放微笑，圓圓甜美的眼睛周遭綴滿小花形狀的貼紙，眼底都是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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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可愛。」孟冰雨在說出口的瞬間跳起來，連忙摀住嘴，雖然只有嘈雜的空調聲回應她偶發的花癡症狀，她依然心虛地往兩旁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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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抹一把臉，帶著上揚的心情回到電腦螢幕前，手指在鍵盤上舞動的速度快了一倍，誰也不能阻止她趕快下班看新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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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孟冰雨的小宇宙爆發，加快了工作速度，然而把檔案完成交給前輩時已臨近半夜。她盯著那小小的信件匣畫面，遲遲等不到已讀的燈號亮起，便果斷放棄等待，逕自收拾好包包準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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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前，孟冰雨在辦公室的玻璃門前回頭，辦公室裡逼仄的座位緊緊相依，凌亂的文件夾堆成高山，拆封後未及時整理的公關品紙箱隨意堆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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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皺皺眉，按下燈光的總開關，把整個空間裡膨脹的疲憊一起關進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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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捷運車廂空落落的，零星交談的音量也被刻意壓低，孟冰雨靠在窗邊沉沉睡去，捷運從地下攀到地面上時才恍惚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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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運途經舊兒童樂園，昔日興盛一時的樂園關閉後，只有寥寥幾樣遊樂設施留下來作紀念，從車廂裡望下去，只能看見漆黑中靜靜佇立的摩天輪。因為時間太晚，車廂的裝飾燈已經熄滅，靜默得像龐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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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雨覺得那座摩天輪好孤單，曾經帶給無數人的童年這麼多快樂，現在卻只能成為一道紀念的風景，安安靜靜回憶昔日的笑語──但這想法實在太矯情，她不好意思跟人說，只是每一次通勤經過時，都會往窗外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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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人還記得那些快樂，例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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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沉重的身軀搬回套房時，時間已近凌晨一點，匆匆沖一遍身體後，孟冰雨把自己砸進浴缸，泡在水裡懶洋洋地點開偶像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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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回歸」的打歌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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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用詞盛行於韓國，意思是藝人發布新作品，重新回到大眾視線裡活動，一次「回歸打歌」通常會持續兩週左右，歌手幾乎天天都會在各大電視台表演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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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工業風的舞台上突兀地盛綻著一片花海，歌手半邊臉蛋甜美夢幻，花朵貼紙圍繞著眼周，另外半邊卻是強烈的煙燻妝，小小的粉紅色骷髏頭耳墜隨舞蹈動作旋轉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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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歌聲嘹亮極具穿透力，嬌小的身體裡似乎蘊含無限力量，最後歌曲結束時，鏡頭聚焦在她的臉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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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嫻熟地咬著唇定格，表情又魅惑又純真，如同這次專輯的概念，以截然不同的兩種造型風格，表達人都有無數張面具對應不同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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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雨聽著台下不曾停歇的叫喚，不自覺笑得嘴角發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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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茉莉！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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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喜歡的歌手，粉絲團的名稱就是茉莉的花語──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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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放鬆感隨茉莉的笑臉湧入心底，孟冰雨像一顆被生活壓扁的氣球，即將沉入深淵時又被悄悄打進氣，輕飄飄地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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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完澡出來已是兩點，她回到電腦前，一邊吹頭髮一邊打開YouTube頻道後台和影像剪輯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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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雨有個不為人知的身分，她是某偶像在台灣最大的中文字幕翻譯組「和月光最近的距離」的負責人。她的粉絲專頁和YouTube頻道被簡稱「月近」，專門把各種韓文影片翻譯、後製供粉絲觀看，偶爾也會和各大粉絲團聯合舉辦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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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偶像並不是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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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揉揉眼睛，嘴裡輕輕哼著茉莉的新歌，打開了另一組藝人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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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四人韓國偶像團體的粉絲見面會影片，開始前全團一起向粉絲們打招呼。她撐著下巴看了兩遍都沒能專注，不自覺把進度條拉回到前面，盯著第一個拿起麥克風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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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孩韓語流暢，幾乎聽不出口音，「大家來的時候有淋到雨嗎？昨天看到氣象預報後我擔心了一晚。啊，忘了自我介紹，不過你們都知道我是誰，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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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她迅速按下暫停鍵，仍聽見他作勢把麥克風遞給台下時，粉絲瘋了一般叫出他的藝名──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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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的那一幕青年恰好瞇著眼笑，嘴角舒展上揚，露出一點俏皮的虎牙，妝容下濃黑的眉眼銳利迫人，沁出和藝名十分相襯的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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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這段字幕打完，加上趣味的雙語特效小字後，又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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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隨機抽出粉絲的問題提問，有人問四人裡耳洞打得最多的炎：「打耳骨時很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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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痛，一下子就打好了。」炎沒有任由平淡的回答停在這裡，而是挑起半邊眉，壓低嗓音，直直望進鏡頭，「如果妳怕痛就想我，我來當妳的止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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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道四年的偶像說起這些遊走曖昧邊緣，甚至有些油膩的台詞駕輕就熟，輕而易舉掀起台下粉絲的一片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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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雨哼了一聲，騙子，裝帥的騙子，姜炎溪第一次打耳洞才不是那副淡定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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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三時有一天他吵著要她陪著去打耳洞，她翹掉晚自習，和他鑽進小巷子裡一間不起眼的店家。打的時候他嘴上說著不怕，桌子底下的手卻用力攢得她發疼，長長的眼睫毛眨呀眨，只差沒有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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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知道他手心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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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兩對耳洞是對稱的，單側一個打在耳骨一個打在耳垂。此後他便時常戴著耳骨釘與耳環，在豔陽天時遠遠看到，陽光落在耳環上的反射總會棲息在他臉側，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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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冰雨繼續看著影片裡侃侃而談的姜炎溪……或許他是真的記不得了，畢竟他們這輩子最要好的時間，全集中在什麼都不懂、莽莽撞撞的國中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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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到長大，他們之間已經多了別的影子，影影綽綽壟罩，輕而易舉讓這段脆弱的關係再無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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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過去太久了，久到只有懷舊帶來的濾鏡可以讓那段時間不顯得太蒼白，但仔細想想，他們之間現在僅有的連結只有月近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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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螢幕後，就什麼也不剩下，也不敢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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