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四、增溫

     

      那天以後,他們的感情增溫了不少。

     

      有時會在放學的路上遇到他,她便會主動上前搭話,雖然他們的話題總繞著莫札特,牠初到他家的緊張與不適應、牠第一次進獸醫院的暴躁和怒氣、牠逐漸適應而開始會撒嬌、牠特別喜歡魚乾和鬥貓棒......等,他說著貓咪的時候,總是帶著溫柔的笑靨,褪去了平時淡然疏離的模樣,多了些難得一見的活力與神采,又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偶時,她的注意力會被他嘴角邊的梨窩給吸引住,就好像陷入了他獨特非凡的氣質中,深深地,無法自拔。

  

  

      她還挺喜歡他這樣反差的個性,甚至開始覺得這個奇怪的人,好像也有點可愛了起來。

  

  

      然而對於他不願多談的秘密,她始終不敢開口或提及,卻一直保持著欲一探究竟的好奇。

     

      她昨天晚上特地去買了幾包肉泥,想今天拿給他,讓他帶回家給莫札特嚐嚐。可惜的是,他今天並沒有像往常的下課時間一樣,會先經過她的班級,再被她給遇上;她等了又等,走廊上的學生們已漸漸散去,卻依舊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她決定繞去他的班級前面看看,她想,說不定是因為他今天值日,而拖延到放學的時間。

     

      來到了十二班的門口,寥落的班級裡,只剩幾個學生還在課桌椅前打打鬧鬧,姍姍地準備回家。有個女同學注意到她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樣子,熱心地開口詢問:「妳要找誰嗎?」

     

      有幾個男同學認出了她,立刻交頭接耳了起來。

     

      「那不是八班的楊暮華嗎?她怎麼會在這裡?」

     

      「幹,本人也太正!」

     

      「靠北我昨天還在看她的直播,今天就看到本人了!」

     

      她訕訕地笑了笑,試探地問道:「呃......陳憬言是已經走了嗎?」

     

      他們面面相覷了半晌,有個人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啊」了一聲,「他好像是被老師約談了!」

     

      「咦?」她發出了驚訝而困惑的聲音。

     

      「嗯,好像是餒!」

     

      「妳要不要去導師辦公室看看?他應該還在那裡。」

     

      得到了這樣的答覆,她點點頭,向他們道謝後準備離去。

     

      「幹,陳憬言什麼時候跟楊暮華搞上了啊?」

     

      「這也太勁爆了吧!她還來等他下課欸!」

     

      「現在是怎樣啦!全世界的女人都要被陳憬言搶走了啦!」

     

      天哪!她好像不小心製造了誤會!等等見到他一定要叫他明天去向他們解釋個清楚!

     

      來到了導師辦公室前面,她躲在門口偷偷地尋找他的身影。果不其然,他正站在他們班導師的辦公桌前,可他背對著她,她看不見他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態。

     

      「......不是老師要說你,但老師覺得你沒有身為學生應該要有的樣子。」

     

      他的班導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神色凝重而嚴肅,「二年級是準備學測最重要的時期,你也要跟上大家的腳步啊,知道嗎?」

     

      看來是因為成績被罵了!她突然覺得有點好笑,還以為他成績很好,原來是個「手指」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啊!

     

      「老師知道你音樂學得很好,但你現在這個樣子,能靠音樂找到未來的出路嗎?音樂能當飯吃嗎?」老師的語氣聽起來越來越不悅,甚至有些諷刺,「身為學生,就應該要好好讀書,而不是整天搞一些有的沒的事,吸引別人的注意,這樣的行為會干擾到想認真學習的同學,也只會讓人覺得你很不成熟而且非常幼稚。」

     

      他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顫,悄悄地握緊了拳頭。低下頭,他並未開口反駁,卻也沒有應答。

     

      門外的她,也意識到老師的話中有話,更聽出了那些話語背後帶著多大的惡意與傷害。

     

      「先不管神經病這種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會覺得憂鬱,往往是因為你沒有往好的一面看啊!知道嗎?就算你聾了一隻耳朵又怎樣,你還有另一隻耳朵啊,況且你家境也挺好的,已經比很多人幸福了,真的要懂得珍惜,不要這麼不知足,明白嗎?世界上還有更多比你不幸的人,你怎麼不看看那些斷手斷腳的人有多努力地生活?」

      聽完這話,她氣到簡直快中風!真不敢相信身為一個老師,居然將精神疾病患者稱為「神經病」,還理所當然地講著自以為是的大道理,這個老師根本沒有同理心嘛!真是太惡劣了!

     

      嗯?不過......那是什麼意思?她一瞬間蒙了,不解地重複著那句,「聾了一隻耳朵又怎樣」,意思是......他是聽障嗎?但完全看不出來,他說話也沒任何問題啊!這話只是個譬喻,還是真的如此?

     

      「唉,」再度嘆息,老師揉了揉眉心,「因為你的事,已經一堆開不完的會議在等著我了,我就拜託你別再給我捅這麼多婁子,安安分分地做好學生的本分,知道嗎?」

     

      見他仍然低著頭沒答腔,老師便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過我還是會記,也會打通電話給你媽,今天就先這樣吧。」

     

      他的拳頭依然緊握,用力得微微爆出了青筋,她都看在眼裡。最後他沒有給予任何的回應,只是迅速地扭過頭,快步走出導師室。

     

      外面的她還來不及躲藏,便與他撞個正著。殊不知他沒搭理她,還臉色鐵青地撞開了她的肩膀,匆匆地往走廊盡頭的廁所奔去。

     

      「陳、陳憬言!」她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追了上去。他的狀態很不對勁,她開始擔心了起來。

     

      她一路追進了男廁,方踏進門,便看見他趴在洗手台上,用力地乾嘔著。他單薄纖瘦的身軀劇烈地顫抖,弓起背脊似乎是在隱忍著極度的不適,眼角流出的生理性淚水,混著唾液一同垂落在潔白的洗手台上。

     

      「咳、咳咳咳咳......唔、唔呃、呃嘔——」

     

      他掩著嘴頻頻作嘔,卻吐不出半點東西,胃痙攣的疼痛讓他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她見他難受的樣子,趕緊上前輕拍著他的背,並扶住了他感覺隨時會倒下的身體。

     

      她遞上了衛生紙,他沒有接過,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是快窒息了一般。

     

      感受到他渾身的顫抖和起伏,以及那冒著汗卻始終冰冷的肌膚,她只覺得自己也難過得快死了;他每一次的乾嘔與喘息,都像是一把重重的鐵鎚敲擊在她胸口上,疼得她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不知道為什麼,他脆弱而難堪的樣子,讓她的心像一朵懸在高空中擺盪的花兒,被風吹得搖搖晃晃、悠悠蕩蕩,隨著他潰堤的淚水,而落了滿地的瓣葉。

     

      「咳咳......呃嗯......」

     

      好一會兒,他才不再作嘔,痛苦的乾咳與呻吟也逐漸平復。像是累了似地蹲下身,他將自己的臉埋進手掌間,低聲啜泣著。

     

      她再也忍不住地伸手,將他一把攬進自己的懷中,感覺到懷裡的人依舊激動得戰慄著,她心疼地抱得更緊了。輕撫上他吃力弓起的後背,她溫柔得像在安撫一個無助的孩子,深怕用力過猛,這個孩子就會脆弱得支離破碎。

     

      就這樣,良久、良久,她懷中顫抖哭泣的人兒逐漸平靜,急促的呼吸也漸漸規律了下來,她繼續撫摸著他的背,輕聲細語:「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他沒有反應,只是蜷曲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裡。她撫上他後腦的髮絲,像小貓咪的毛一樣柔軟,她差點以為自己擁抱著的是心心念念的莫札特。

     

      突然,她想起了他班導說的那句話,「聾了一隻耳朵又怎樣」,聾了一隻耳朵......這句話......到底是不是真的呢?終究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悄悄地、輕輕地摸上了他頭髮底下的右耳。

     

      她立馬後悔了自己的行為。

     

      瘋狂躁動的心跳幾乎快從她嘴裡跳出來,按捺不住自己瞬間激起的情緒,滾滾淚水自她發燙的眼眶邊泛起、滑落。

     

      因為她確實摸到了。

     

      在他右耳裡,藏著一個小型的耳道式助聽器。

     

      她以前從未仔細觀察,也或許是被他刻意留長的頭髮遮掩住了,而沒有察覺。但如今回想,她才發現他一直以來都只把單邊的頭髮整齊地梳理在耳後,只露出白淨的左耳,原來並不僅是造型,而是他為了要藏住配戴的助聽器。

     

      這個和她同年紀、年僅十七歲的男孩,到底經歷了多少事,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呢?她不敢多想,心卻再度隱隱作痛了起來。

     

      「唔......」

     

      不知又過了多久,他終於有了些反應,鬆開掩住臉的手,緩緩地抬起頭。她放開他,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擔心地看著他滿是淚痕且蒼白如紙的面容,問道:「還好嗎?現在有覺得好點了嗎?」

     

      他的眼神空洞而迷濛,好似起了一層濃濃的霧氣,而他的靈魂在濃霧中迷了路,成了遺失魂魄的空殼。就這麼一動也不動地發愣著。

     

      「陳......陳憬言,你還好嗎?」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觸摸上他的肩膀。

     

      「嗯?」

     

      逐漸匯集的目光,凝聚在她憂慮的眉宇間。他緩緩地回過了神,找回了意識與知覺,卻突然很明顯的一個怔忡,黯淡無光的眼眸中掠過了一絲訝異。

     

      「楊、楊暮華?」

     

      遲疑地開口,喚了她的名字,他滿臉疑惑和錯愕,又眨了幾下眼睛,環視了這裡的空間一圈,顯得更驚慌失措了。

     

      「你還好嗎?」

     

      她再度詢問,想確認他的狀態,卻被他困惑的表情弄得更困惑了。

     

      「我......我沒事......」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飄移的目光下意識地閃躲著她的注視,「我應該......沒有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來吧?」

     

      「嗯?沒有,」她偏頭,表示不解,「什麼意思?」

     

      「暮華妳一直在這裡嗎?」

     

      他像完全喪失了記憶似的,神情有些不安。

     

      「嗯。」

     

      「妳......難道,妳是在這裡陪我嗎?」

     

      他的疑問讓她的臉「刷」地瞬間漲紅。陪、陪嗎?她這樣算是在陪他嗎?

     

      「應、應該是吧!」她難得露出羞澀的表情,不自然地用手指卷繞著髮尾。

     

      他又恍神了片刻,才愣愣地開口道謝:「這樣啊......謝謝妳......」

     

      在她的攙扶下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把她盯得不好意思了起來。

     

      「怎麼了嗎?我的臉上有什麼嗎?」她難為情地撇開視線。

     

      「沒有,」他淡然一笑,笑容中卻參雜著異樣而難以讀解的情緒,「只是覺得,暮華真是個善良的人。」

     

      他突然的稱讚讓她整個人更彆扭了,她感覺又氣又好笑,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啊!怎麼可以這麼理所當然地講出這麼讓人害羞的話!雖然她也不討厭就是了。

     

      「但我好像出現得總不是時候。」她苦笑了一下,對於方才他的失態,她自覺自己似乎並未和他熟識到可以全程陪伴在他身側,也有些懊惱自己並沒有好好接住他的脆弱,反而是那麼的不知所措。

     

      「嗯......可以問一下......我剛剛發生什麼事了嗎?」

     

      見她投來疑惑的眼神,他猶豫了一下,才解釋:「抱歉,我對剛剛發生的事情沒有印象了......」

     

      她聽過有些精神疾病患者有「解離症」的病症,在面對創傷或壓力時,可能產生失明、失聰、失憶、肢體麻痺或神經功能異常的現象,一種抽離出精神活動的心理防衛機轉。她不曉得他剛剛是不是解離了,但她認為這個反應對他而言,或許是一種保護的機制吧?比起痛苦地銘記,有時候選擇遺忘,大概會比較幸福吧。她是這麼想的。

     

      「沒事,只是你剛剛好像不太舒服,我剛好路過,就來關心一下了。」

     

      她刻意把細節省略,簡單地帶過方才的情形。但他似乎還是嗅出了她話語背後的隱瞞,輕輕地皺起了眉心,那雙淺褐色的眸子顯得更加黯淡了。

     

      「謝謝妳,暮華。」他沒有再多問什麼,只是再次表示感激,「也很抱歉麻煩到妳了。」

     

      「別說麻煩,」她不太喜歡他的用詞,沒好氣地瞪向他,「這種事才不算是麻煩,你可別把所有人都想得這麼冷血。」

     

      他微微一愣,接著笑了出來,「看來我還是說謝謝就好。」

     

      「這樣才對嘛!」

     

      她也跟著笑了。突然想起來找他的緣由,她翻起了書包,拿出幾包貓咪食用的肉泥,「我剛好想把這個拿給你,這是我要給莫札特的。」

     

      在如此靠近的距離下,她才驀然發覺,那對深邃的雙眼皮與臥蠶生得可真精緻,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新月的弧度,彷彿連他的眼睛都在微笑。她好希望他能一直這樣微笑著。

     

      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可她沒勇氣說出這句話。

     

      「莫札特最喜歡肉泥了!」他伸手接過,看著手上包裝顏色鮮豔可愛的肉泥,露出了欣喜的神情,「真是太謝謝妳了,暮華。」

     

      「之後有機會的話,再讓我看看牠吧!」

     

      她眨眨眼,一雙明亮的眸子在捲長的睫毛下閃爍著光彩,他在怔愣之間,掉入了如湖泊一般清澈的眼波中。

     

      「嗯,當然,」他拉回思緒,飄移的視線遮不住滿臉的羞赧,「再給牠一點時間,等他比較適應環境以後,就帶妳去看看牠。」

     

      她似乎沒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引人遐想,還自顧自地沉浸到自己小小的幸福世界裡了。

     

      「時間也不早了,我送妳回家吧,暮華。」他說。

     

      「嗯?」

     

      她愉悅的情緒被他這句話給打斷,露出「你現在是在公三小」的表情。哇賽!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直啊!她都為他待到這麼晚了,不是應該問一下「餓不餓」、「想吃點什麼」之類的嗎?

     

      「天哪!」她扶額,嘆了一口氣,「你真的是死木頭欸。」

     

      「咦?」他滿臉錯愕。

     

      「為了表示感激,是不是該帶我去吃個晚餐,或是問一下會不會肚子餓了之類的?」她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因為你留到這麼晚,肚子都快餓死了!」

     

      他愣了愣,「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但又隨即露出困惑的表情,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地詢問:「暮華妳難道......沒有男朋友嗎?」

     

      「沒有!」有男朋友還會跟他單獨在這裡?該說他太傻還是太天真呢?她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他被打得莫名其妙,無辜得像個搖著尾巴的小狗,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那......可以先陪我去姿宜打工的餐廳嗎?」他偏了偏頭,像是想起了什麼起來,「我得給她送便當過去。」

     

      「那不然,我們就去那裡吃飯吧!」她彈了個響指,「我記得他的手做披薩還滿好吃的!」

     

      「是個好主意!」他笑了。

     

      「是說,你跟姿宜是什麼關係?好到要送便當?」她瞇起眼,上下打量起他。

     

      「唔......姿宜是妹妹。」

     

      「妹妹?那種乾妹妹嗎?還是濕的?」啊幹!不小心開車了!

     

      「不是,」他沒介意她的失言,反倒被她逗笑了,「是那種真的有血緣關係的妹妹。」

     

      「原來如此,那我們快走吧!」她興奮得走出男廁,「林北快餓死了。」

     

      看著眼前的少女臉頰泛著淡淡的緋紅,如暮色的天邊暈染上雲彩的色澤,溫柔了他的目光與眼波。微風撩起她髮絲間甜甜的香氣,頃刻間,他甚至有些捨不得那芬芳在空氣中飄散而逝去。

     

      可是這樣的善良與真摯,卻令他莫名地悵然若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站在她的身邊,擁有這世間難得如曇花一現的美好。

     

      「暮華,我配不上妳。」

     

      黯然開口,他這麼喃喃自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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