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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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立刻把手抽走,那串鑰匙還在我手裡,因為老頭神情有些激動。根據我的經驗,和一個激動的人溝通,就像想要看清楚被疾駛而過的列車所擋住的文字一樣困難,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列車先過站。但很多人覺得車身實在太長了,不是對著呼嘯而過的車身生氣,就是放棄文字掉頭就走。

        其實等一等就好了。

        因此我決定先等事態發展到某個段落,而且是我可以控制的段落之後,再做出回應。

        「怎麼樣,可以請院方這邊幫幫我嗎?」

        「當然可以,但不是這種幫法,我必須依照倫理守則做事。除非脫離醫病關係,否則我不會私底下與案主往來,萬一發生什麼狀況,我無法向院方交代。」

        「這還能出什麼亂子呢,我又沒有要你舉證通報,這事兒你不說我不講,誰會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幫我的鼻子背書而已,至少有個人和我同一陣線。再說,你不是對我的故事很感興趣嗎?」

        「伯伯,這故事確實引人入勝,不到結尾還真讓人寢食難安,但走進故事又是另一回事啊。」

        「你不信我!」

        通常接在這四個字之後的,就是一連串的棘手狀況,信任是精神科患者最在意的事,如果處理不好就跟捲進流沙一樣麻煩,但身為專業臨床心理人士,自然少不了一套應對話術。

        「沒錯,我沒辦法完全相信你。伯伯,假使我們素昧平生,有天我走在路上突然一把拉你到路邊,沒來由地跟你說我可以聽見你太太在想什麼,你相信嗎?」

        「當然相信!我太太是個單純的庸婦,她只認為我有病。」

        話術沒用。

        「唉,我是認真的,這種事講證據,即使故事再動聽,沒證據就只能拿來配飯吃。」

        「所以我才請你,」他指著我,「跟我,一起確認證據嘛。」

        「步驟正確,不過再怎麼樣正確,確認證據這事也輪不到我啊。」

        「我看得出來,你對那味道有興趣。」

        「我不否認,但這是我的專業態度,我對每個病人都一視同仁。如果下一個人進來說他可以進入美國總統的身體,我會表現得更有興趣。」

        「行,我明白,這活兒確實挺難為人。要不這樣,我們尋思個折衷方案,你先聽我說完再下決定。」

        「嗯。」

        「你呢,先收下這副鑰匙,就當作我記性不好落在你這兒,交由你保管幾天。你忖度一下,願意就拿著鑰匙過來開門,不願意呢,病歷上有我的地址,直接寄到我家,誰都沒有損失,你意下如何?」

        看來老頭是吃了秤砣,決心把鑰匙寄在我這兒了。

        「不出聲,就當你默許囉。」老頭起身,微舉柺杖向我致意。

        「人最孤獨的時候,就是沒人願意相信你的時候。大夫,就麻煩你陪我這一段吧,興許會得到意料之外的結果,誰說得準呢?」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頭。

        下班前,我收拾好測驗工具和記錄紙,和同事們一一道別順便婉拒今晚的聚餐,準備步出辦公室時,突然接到了神經內科助理怡雯的電話。

        老頭原本是神經內科吳醫師的門診病人,因為幻聽症狀被轉介到精神科進行失智症篩檢,再由精神科醫師轉介給我進行評估。一般而言,這樣跨科的轉介流程須費時約兩到三周。

        然而老頭太過能言善道,吳醫師在門診不堪其擾,希望能加速評估流程,這種要求通常不符合流程標準,也很容易造成心理師的調度困擾。但是對我而言,跨科的人情債可是相當重要的資產,於是我決定挪用私人業務時段,臨時安插老頭進行評估。

        這通電話,就是助理打來還債的。

        「今天麻煩你了,聽說病人在診間的話量異常豐沛,吳醫師和你們家主任都快崩潰了。」

        醫院始終是業績掛帥,醫師壓力不言而喻,特別是在精神科這種以談話建構治療的科別,每個病人的話量配額都是有限制的。

        「不會,還好,陪老人抬槓嘛。」

        「他沒做什麼奇怪的要求吧。」

        「沒有。」

        「真的很謝謝你,兩天就搞定評估,吳醫師超感動的,說改天請你喝飲料。」

        千萬不要。

        吳醫師是個極度小器的人,他的飲料幾乎都是藥商掏腰包請的,我可不想輕易浪費這次人情。

        「不用麻煩了啦。」

        「要不然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再跟我說。」

        「好。」

        助理原本只是負責傳遞訊息,結果連人情債也一起背上了。

        我一個人步出醫院,嘴裡嚼著薄荷糖,拎著晚餐慢慢走回住處。暗紫色的雲開了個洞,天空漏出看不見的雨沫,雨因為穿過暈黃的街燈而變得真實。溝邊的排水孔躺了一支淺綠色短柄傘,傘骨禁不住風勢而被支解,那是一支連街友都會漠視的傘。傘葉在雨水的沖刷下回來擺動,迴光返照般地浮現脆弱的心跳,這場雨就像它的維生系統,一旦老天決定關緊水龍頭,心電圖就會拉成一條直線。

        這座城市,正是由各種性質互異的脆弱所架構起來的,脆弱是一座城市的鷹架。

        至於我的工作,則是使用一連串的拷問、釋疑、引導以及數十種評估器具,去證實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脆弱程度,所有的醫療行為皆是如此。脆弱很重要,沒人見證脆弱,便無法進行補強,沒人定期修葺橋墩的罅隙,城市就會開始搖曳。

        每次受邀演講之前,我總會放上這樣一張投影片替代自我介紹,校正普羅大眾對這個職業過多的神祕聯想以及過少的專業尊重。

        和管理員打過招呼後,我打開信箱,裡頭有兩張社區網路安裝宣傳單、一份大樓管理費帳單和一封前女友寄來的信。我到管理室繳費時,順手將宣傳單扔進紙類回收箱,前女友的信依然被我留在信箱。

        我的住處沒有電視,某種程度上我對電視可說是深惡痛覺。電視是一種取巧的裝置,訊息大量複製,但做得比影印機還不忠誠。我很喜歡聽故事,也習慣在獨處時消化故事,這習慣有助於提升我對病情分析的敏銳度,但電視所造成的思想輻射會嚴重干擾我的判斷力。因此我選擇拔掉電纜線,拉開窗簾,將視線對準窗外的數十戶窗格,那是一面碩大的電視牆,牆上被劃出琳瑯滿目的頻道選單,連遙控器都免了,因為故事本身會在固定的時間彈出視窗。

        譬如說,

        晚飯過後,瘦骨嶙峋的管理員會拿著手電筒四處巡視,恪盡職守地撿起著地上的菸蒂。無論晴雨,管理員總是騎腳踏車上班,晚餐吃著從家裡帶來的飯盒,他的笑容是我看過最公平的笑容,不會因住戶的車種或居住坪數而有任何分別。

        我的對面住著一位中度失智的老伯,老伯八十多歲,平時睡在客廳,一旦被噪音叨擾,就會開始發脾氣拿剪刀剪睡衣,他太太每次和他爭吵時總是威脅要讓他遺憾終身,但從結果看來並沒有這回事。爭吵時他的外傭會自動脫離戰區,偷偷溜進隔壁臥房,將電話調成擴音模式,打開窗探出半截身子,旁若無人地(身旁也的確不可能有人)用越南語闊談。

        我的樓下住著一位有社交畏懼症的女人,美人胚子,但明顯缺乏自信,只要有機會共乘電梯,她都會盯著樓層按鍵看,不斷地抓捻髮尾或摸後頸(偏偏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很性感,反而更引人注目)。女人家從來不開窗,長時間開冷氣,唯一會開窗的時段是夜間沐浴時。我很熟悉她身上的香味,因為每當我打開窗時,她的浴室總是會竄出那股香味,然後像飯後甜點一樣往上送。

        住在她樓下的是一對父子,我從來沒看過孩子的母親。孩子有腦性麻痺,下肢行動不便,父親為了訓練他,堅持不讓他乘坐輪椅或使用任何輔具,每天都親自從他身後架著他的拗扭身軀,一步一步,同手同腳地領著他上學,吃力的模樣就像在跳一支生澀的雙人舞。我們經常都搭同一台電梯回家,那孩子最開心的時刻,就是聽見開門前的狗叫聲。

        住我隔壁的是一個藍領家庭,男主人是油漆工,逃生通道經常堆滿油漆罐和松香水的味道,女主人則在加油站工作。他有嚴重的菸酒癮,每天晚餐後一定要打開窗,倚在小陽台抽兩根菸。他兒子有高於同儕水準的過動傾向,小學一年級,正處於對各種髒話和性器官感興趣的高峰期,也就是所謂的性蕾期,因此時常複製一堆髒話或抓小雞雞來激怒他老爸,然後領一頓打。

        斜對我住處的則是一群大學生,幾個精蟲上腦的傢伙每晚除了打電動和看球賽之外,就是用單筒望遠鏡偷窺我樓下的女人洗澡。他們的人生總是能夠那麼輕易地找到笑聲,這一點讓所有的住戶都很羨慕,他們目前最關注的人生課題,就是如何對著女人的淋浴間的窗戶,找到一個毫無破綻的視角,滴水不漏地捕捉人體奧妙以維持整晚的官能逸樂。

        但這些人不知道的是,每當晚餐過後,男人打開窗倚在小陽台抽兩根菸時,那陣煙會開始往樓下送,原因是女子長時間開冷氣,壓縮機卻放在陽台轉角,導致周圍空氣變冷產生逆溫現象。煙絲穿過女子的陽台,慢慢飄到下一層樓,孩子的狗睡在陽台,一嗅到煙味隨即起身狂吠,(這一幕讓我想起今天被塑膠燒灼味所苦的老頭)。吠聲一起,對面的老伯倏然驚醒後開始剪衣服,他太太正準備讓他遺憾終生,然而就在他的外傭躲進臥房打開窗,探出身子對外講話的那一刻,樓下正在沐浴的女子突然心生警覺,碰一聲迅速關窗,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造成斜對面那票海綿體慢性僵直的大學生群情激憤,異口同聲大罵了一聲幹。不幸的是,這一聲幹像支箭矢筆直地射進了隔壁小鬼的耳裡,小鬼正處於易受暗示的脆弱階段,意志彷彿被遙控般也跟著說了聲幹,他憤怒的老爸眉頭一皺,在進去痛扁他一頓之前,朝窗外彈出菸蒂,管理員則默默地拾起菸蒂,繼續巡視社區。

        這就是機遇。即便只相差一秒,轉折便會把故事夾進另一個結局,循環也會因而改寫,流向截然不同的彎道。

        別過頭,老頭的鑰匙靜靜地躺在床頭桌上,我倚著窗台,思忖著那串鑰匙究竟會把我夾進哪個故事?

        再次聽到老頭的聲音,是兩個星期後的凌晨。

        那天夜裡,我聽到細微的雨聲斷斷續續地打在廟宇的屋瓦上,隔壁的藍領老爸站在神祇前望著我。那尊神祇面目模糊,大概跟我奉行無神論,導致大腦無法儲存神像的記憶有關。那是我正處於淺眠階段,準備結束的第一個短夢,那時的我還有一部分的意識留在現實,雨聲逐漸與手機鈴聲溶接起來,在我將醒未醒之際,驟然斷線。

        『大夫,抱歉這麼晚還叨擾你,你應該下班了吧,我知道你不會接電話,但我又聞到那味道了,就是現在,你..你會來吧…

        留言結束。

        為了避免漏接精神科患者來電而衍生自殺危機,院方高層強制規定,必須在下班後將醫院分機轉接到私人電話,但容許在十一點過後調整成語音留言模式。高層不知道的是,患者通常都是在十一點之後才會出問題。

        老頭的聲音聽起來比兩周前更虛弱,我看著留言結束時間,十二點四十分,確實是他最常聞到味道的時間。

        我是個淺眠的人,一旦睡眠被迫中斷,便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等待睡意來襲。我從抽屜拿出信封,倒出那串鑰匙,按照規定,我兩星期前就該寄出這串鑰匙,這串鑰匙根本不該進入我的生活,好奇心也不該凌駕醫病關係,一切發展都有違倫理與專業態度,更遑論病人權益問題。

        我以為我會這樣想。

        事實上我根本不關心老頭的身體狀況,也不在乎他被困擾了多久,與其說他是患者,毋寧說是一個罕見訊息的載體。目前看來,載體的功能業已完結,而我只想知道那味道究竟存不存在。

打開Google   Map的街景服務,我鍵入信封的地址,頁面隨即送上一張舊公寓的圖片。科技讓一切信息無所遁形,我們習以為常的私密生活,可能正赤裸裸地攤在某個陌生人的螢幕前,到最後我們唯一能藏東西的地方,只剩下我們的夢了。因此每當有人來找我解夢(我真心不喜歡這字眼),請我試著拆解那唯一可靠的膠囊時,我的心情總是有些複雜。

        老頭家是一處沒什麼特色的獨棟邊間舊公寓,屋齡看上去超過三十年,老頭家在一樓,游標上拉可看出有四層樓,但以仰角看不出頂樓是否加蓋鐵皮屋。右半側隔著一條小防火巷,裡頭停了兩台機車,防火巷右側連著三幢無論樓面配色或存活年限都像被複製貼上的公寓,皆為三層樓結構。舊公寓的牆面原色已經看不太出來了,凌亂的搬家公司廣告散布在受傷的牆面上,左半側有一畝菜園與私人地下停車場,左後方則有樹林及一堵小山坡,再多的細節就必須到現場觀察了。

        很難想像從如此平凡的建物中,會溢出什麼樣的惡意。老頭的留言究竟是虛妄的臆度,還是真實的供述?這個問號被我帶入睡眠中,放進了另一個夢境。

        兩周後,我跋涉到故事的入口。

        周六正午十二點,我在舊公寓的巷口騎樓停好車,慢慢走進巷弄。此處距離我的住所約十五分鐘車程,附近建物多為舊公寓,人煙較為稀罕,巷口有便利超商與自助洗衣店,還有幾間零星的早餐店。整個區域位處城郊的邊界,只差沒有綿延的鐵絲圍籬,街廓規劃完全沒跟上都市更新的腳程,說是脫隊也不為過。

        眼前的巷道狹長,幾乎無法會車,右半側卻清一色是民營停車場。第一個左拐口有間民宅改建而成的小廟,脫漆的檜木匾額寫著『萬靈宮』,廟祝與一班信眾正在對弈,風調雨順的燈籠沿著電線杆往巷弄深處爬。由於我的造訪,野生犬貓一陣竄逃騷動,巷弄終於有了脈搏。

        我依約來到老頭家。

        老頭家(舊公寓一樓)的大門右側有個公用樓梯間,供二樓以上的住戶進出使用。公寓外觀跟街景圖一模一樣,只不過一樓大門多了塊牌子,寫著「急售」,牌子下方則留下業務專員蔡啟明的手機號碼。

        老頭居然搬家了。

        他留給我的鑰匙串一共有三支鑰匙,我依序插入大門匙孔,左右轉動,結果大門紋風不動。我很好奇究竟有誰會在搬家前換鎖,於是打給業務,告訴他我想看房子。

        就在我準備將鑰匙串塞回口袋時,我望向右側的公用樓梯間鐵門,鐵門上除了有三個投信孔,一個塑膠製的小型里公告欄,一對由張文華議員提供而且已經過期兩年的賀聯(兔年行大運),還有一張黏得不太牢靠,逐漸泛白的紅底廣告紙,上頭以工整的筆跡寫著『四樓頂加套房出租,月租三千』,底下則留了聯絡電話紙條。我決定碰碰運氣,再度對著匙孔依序插入鑰匙,結果其中一支金色鑰匙順利打開了鐵門,樓梯口的左側有四顆電錶,信箱內裡與樓梯都十分乾淨,樓梯還留著剛拖完地的潮濕氣味,應該有專人定時清掃。看著金色鑰匙,我心想老頭果然還是希望我上樓敲二樓的大門。

        五分鐘後,業務穿著橘色背心現身,一見到我便二話不說旋即遞上名片。

        現在連遞名片都要九十度鞠躬。

        「大哥您好,我叫小蔡,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嗎?」

        業務年紀大約二十多歲,高瘦的身型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風,面龐清癯,髮型正處於半長不短的尷尬過渡期,應該剛退伍不久,正在學習世故的語法,於是努力套用前輩所教導的模板式語彙,但整體態度還算誠懇。

        「我方便進去參觀一下嗎?」

        「好啊好啊。」當小蔡將鑰匙插進匙孔時,卻彷彿想到什麼似地停下動作,轉過身對我說,「大哥,很少人對這裡有興趣耶,我手上那兩間捷運大樓的套房夯得要命,但這間擺了快一星期才等到你這一通電話,你怎麼會想看這間?」

        「我在附近醫院工作,但鄰近捷運站的房價都太高了,我預算不多,所以找舊公寓。」

        業務點點頭,轉動鑰匙,然後像服務生一樣把老頭家端到我眼前。

        「這裡空間雖然不算寬敞,但環境清幽鬧中取靜,後方有條排溝,不過絕對沒有惡臭,因為附近鄰居有安裝濾水設備,汙水控管嚴格把關。菜園旁和地下室都有私人停車場,停車方便,唯一的缺點是巷道太窄,會車需要一些技巧。」

        空間比我想像中的小,兩房一廳一衛,大門直走到底是浴室,左右兩側各有一間客房。牆面因為拆下字畫掛鐘而露出幾片尚未褪色的亮白方塊,那是唯一有人存在過的記號,除此之外傢俱悉數淨空,地面拖得乾乾淨淨,連抽油煙機也拔掉,簡直就像不想再和這個空間有任何瓜葛似的,整間房子唯一剩下的,只有我們的腳步聲。

        因此,右側那兩具卡在窗台上的大型抽風扇便顯得突兀,護網確實如老頭所言,凝積了一層厚厚的深褐色煙漬。

        我刻意指著風扇,「不好意思,請問這是…

        小蔡有些尷尬,顧左右而言他地回道,「沒有啦,就屋主覺得附近的油煙味比較重,因此裝了這兩台風扇,但因為他們搬家搬得很倉卒,過幾週我就會請工人過來拆掉了,沒有問題。」

        「搬得很倉卒?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

        「你這裡…不會是兇宅吧?」我難掩驚恐地說道。

        小蔡顯得更緊張了,神色侷促地回道,「不是不是,絕對不是!大哥你誤會了,就屋主身體不太舒服,所以他太太決定搬回中部親戚家。」

        「身體不舒服是指?」

        他頓時語塞,一旦讓人揪住話尾,就會反過頭來被自己的回應一步步逼近問題核心,這通常是新手業務員面臨的第一道難關。

        「就….

        「這樣說吧,如果我不了解這間房子發生什麼事,相信你賣得也不安心。」

        「大哥,我只是怕說出來會讓你想太多。」

        「有可能,但如果你不說,我連想都不會想。」我比出了離開現場的手勢。

        「嗯,那好吧,這間房子我也剛接手一個禮拜而已,和我們接洽的並不是屋主或他太太,而是他太太的舊同事,因此我手上並沒有屋主的聯絡電話,買賣事宜也是交由那位同事全權處理。屋主是個外省老伯伯,他的遭遇非常特別,好像說會在廁所的通風孔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塑膠的燒焦味,所以才裝了這兩台抽風扇驅味,問題是他太太根本沒聞到。」

        「他們住在這裡多久了?」

        「聽說十幾年了,一直都沒什麼問題,這情況大概半年前才出現。」

        訊息吻合,我繼續往下問。

        「怎麼會搬得這麼倉卒呢?」

        「因為他幾周前看完醫生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一直喃喃自語說有人會來找他,整個人開始恍惚,他太太很擔心他的幻覺越來越嚴重,因此決定趕快搬離現址,回中部親戚家休養。所以大哥我跟你保證,這房子絕對沒有鬧鬼。」

        我點點頭。

        「我原本是想等抽風扇拆掉後再貼廣告的,怕的就是這種情況發生,因為屋主的症狀太特殊了,連我自己解釋起來都非常心虛,不過店長才不管這種事,他說要是賣不掉就要我自己租起來。」

        「你有聞過他說的味道嗎?」

        「沒有。屋主好像會在中午跟凌晨十二點半聞到味道,為了驗證這件事,我還連續一個星期的凌晨騎車過來聞,昨天堂堂邁入第二周,再這樣下去,我有信心兩個禮拜後一定會聞到。」

        我看了看錶,正好走到我預計的時間,於是順勢對小蔡說,「剛好,時間好像快到了,不然我們證實一下吧。」

        小蔡把頭撇向廁所,領我到通風孔附近,「就是這裡。」

        「我覺得屋主可能真的有幻覺,這裡根本一點味道都沒有,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聯絡了先前幫這棟公寓安裝通風管線的師傅。師傅說,如果公共管道間的隔間沒有做好,味道確實有可能沿著管道跑進一樓,但他沒有幫一樓裝過管線,除非屋主願意花錢裝修,他才肯爬進管道間看管線。」

        「公共管道間?」

        「就是整棟公寓裡,各個樓層浴廁排放廢氣的共同管道。」

        「嗯。」

        「大哥,你有聞到什麼味道嗎?」

        我踏進廁所,像警犬一樣皺起鼻頭,小蔡看到後也不自覺地做出同樣的動作。

        「完全沒有。」我對著通風孔,搖搖頭。

        但其實我聞到了,那是一股非常濃郁且刺鼻的塑膠燒灼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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