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Mes entours

      就一個外地人來看,我實在不覺得台北是給人居住的地方。

      狹小的街道、壅塞的車流,潮濕陰冷的冬天,蒸溽悶熱的夏天,壓迫到讓人喘不過氣的捷運車廂及無時無刻都被時間逼著加快節奏的步伐……除此之外,還要忍受除了少數新興商業區之外,遍地都是因為價錢談不攏而無法都更的老房子緊挨著彼此──不用說是防火,就連流浪狗要穿過那些掛滿電錶、瓦斯錶,不曉得多少年前被扔棄成廢鐵的腳踏車殘骸、以及也許曾經是某住戶一時興起種植的花盆最終卻任由寄生植物貼著兩邊房屋壁癌野蠻生長的小巷子,我猜都很困難。

      不過,比起我家,再糟糕的地方都適合我居住。

      尤其是這裡。這裡,有她在。

      儘管她的存在,經常無法用肉眼看見、用耳朵聽聞、用身體碰觸──

      (我往前行、祂不在那裡;往後退、也不能見祂。祂在左邊行事,我卻不能看見;在右邊隱藏,我也不能見祂。)

      「嗚噁……」忍著昏天黑地的頭痛與嘔吐感,以及莫名其妙浮現在腦門的上學期期中考試卷的字句,我滑掉手機設定的鬧鐘,在僅有我一人獨享的雙人床蠕動著不想起來的身軀。

      早知道就不要答應連瑀辰了──幾乎每次我都會這樣懊悔著。

      然而當下一次連瑀辰又用相同的手段「邀請」我的時候,我依然強迫自己「忘記」「如何拒絕」。

      並且,或許在心底深處、在另一個「我」──不確定是本我還是自我抑或是什麼我,甚至不是我──對於這樣的邀請似乎略有些期待。

      大概是宿醉還沒醒。

      我的腦子仍一團混亂。

      從床上坐起身後,我先往雙手手心哈了一口氣:除了尚未刷牙的臭味外,並沒有殘留昨夜那些「糜爛」的味道。

      床舖也沒有留下異味。很好。這樣應該就不會被發現──

      ──說實話要被發現是幾乎不太可能。

      由於她的工作性質,這張床上除了她常用的香水、她的(或說,我們共用的)沐浴乳與洗髮精、以及她的體味之外,殘留一點酒氣並不突兀。

      聽說她以前會在躺在床上抽菸。但在我搬進來之後,她就盡可能避開會讓我沾到菸味的地方:床、書桌、衛浴間──說真的,這個六坪大的房間她還能躲到哪裡去?

      「女孩子身上最好不要帶有菸味。那樣不討男人喜歡。」

      她說。

      然而我並不打算討任何男人喜歡。或其他人,無論男女。討別人喜歡是很重要的事情嗎?

      ──對於必須討客人喜歡才能賺錢的她而言,或許是吧。

      至於我,如果是「『她不喜歡』我不討男人喜歡」,我就會接受。

      ……並非因為她是我的「長輩」。我從來不覺得年齡或輩分是多麼值得重視的事情。只不過恰巧在這個世界上先來後到罷了。

      畢竟,無論是我阿公、我爸、還是我,我們都是「主的孩子」,不是嗎?

      「一派胡言!」我能想像那個老傢伙聽到類似這樣的話時,會出現怎樣的反應。

      聽別人說,他曾經是一個文質彬彬,做事嚴謹但和藹可親、樂善好施的人。似乎不少人對他的印象依舊如此:一個受過日本教育的紳士。不過仔細算了一下時間,他大概也只有小學時期是在日本人的統治下度過。

      我沒去過日本,也沒見過日本人,對日本的印象,大概就是聽說有很多色老頭、聽說有電車痴漢、跟難以不被聽說過的龐大色情產業罷了。

      聽說他以前曾經被拱去選里長;但那個時候他以「還沒退休」為由婉拒了。當時他在農會工作。聽說擔任的是不小的職位。

      然後聽說我的出現打亂了他的從政之路:他從農會退休後便一直在家裡,沒有尋求事業的第二春。

      聽人說,跟我的出生沒關係,只是剛好有比他更有聲望的人參選里長罷了。

      但也聽說正是我的出生,讓他的聲望一落千丈。

      聽說。

      聽說。

      聽說。

      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我能親自查證、親眼目睹的,只能透過「聽『別人』說」來建構起那些我未參與過的家族歷史。

      然而縱使我沒有參與,只要我是這個家族、這個「張家」的一份子,我依然需要承擔他人的「聽說」──在那些「聽說」中,我已經成為一位沒爹沒娘卻又乖巧聽話、聰明伶俐,宛如悲劇童話中的女主角。

      「聽說」,這個角色本來是由我姑姑主演的。爹不疼娘不愛,卻仍對父母、兄長溫柔體貼,百依百順。再加上需要照顧剛出生的我,簡直可以表演一齣不亞於《孤雛淚》的經典巨作……至少可以讓台灣的八點檔頻道寫上兩百多回的劇本。

      ──但正如阿公的從政夢突然破滅,姑姑也將這種神話猝不及防地撕個粉碎。

      我,只不過是替這場鬧劇再增添一些微不足道的笑料、讓它更難順著他人的預想收場謝幕的丑角罷了。

      「早安,小七。妳今天看起來比昨天氣色好很多。昨天是感冒了嗎?」

      「……我沒事。昨天只是有點累罷了。」

      宿醉加上拚早八的課,中午小睡一下又接著去打工……昨天到底是怎麼撐過去的,我自己都沒印象了。值得慶幸的是,今天的課是上午十點,而且門市那邊沒有排班。

      對我來說是一週內,平日當中難得的休假。

      「那就好……」瑪莉亞──陳苡若輕吁了一口氣,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安心的微笑:「小七,那個……如果妳今天方便的話……晚上要不要來參加我們的團契?」

      我忍住不蹙起眉頭。

      雖然知道她沒惡意──不過很多壞事的背後經常都不抱有惡意──但這樣三番兩頭地勸我參加她們的宗教活動,還是讓我有些為難。

      我本身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

      過年、掃墓拿香去拜鬼神也不表示我真的相信老天爺或列祖列宗會賜與庇蔭:如果有的話,那也不過是一種交易;奉上香油錢、花果、三牲去兌換自己的心望,並許諾「將來必會還願」──那麼「信仰」大概是人類最早的「虛擬貨幣」,投資鬼神以祈求獲得回報。更不用說還有是像是「陰廟」這種東西;那大概可以視為是一種高利貸吧。

      再說了,活著的時候控制子女還不夠,連死了都要逼子孫世世代代按照祂們設下的規矩,逢年過節去「祭拜」祂們、燒一些紙錢讓祂們在另一個世界花費,否則就是不孝、不把祂們當回事、不懂沒有祂們就沒有我們……如此傳承千年的PUA,我想整個世界也找不到第二個民族了。

      雖說如此,只要不影響我,我並不排斥,也不反對或嘲諷別人有自己的宗教信仰。

      那種態度就像是只要別逼我借錢,我自然無所謂其他人要去跟誰找錢借。

      我看著那清湯掛麵髮式底下圓潤的耳垂。

      ……參加一次也好。可能她們的活動沒有我想像中地糟糕?

      畢竟我都只是聽說參加團契,通常會被勸受洗入教。

      聽說。又是聽說。

      我們的世界真的無可避免地要建立在別人的敘事上嗎?

      「嗯……今天應該可──」

      「小七今天晚上跟我有約了,」

      一旁突然竄出一道女聲,打斷了我可能的允諾。

      連瑀辰微昂著頭,半瞇著眼略帶笑意地看向我跟有些錯愕的陳苡若。

      「她要參加我們的『團契』。對吧,小七?」

      ……但我前天才去過……

      正當我心中犯嘀咕時,連瑀辰彷彿看出了我暗藏在心頭的不悅,輕輕地在腰際、陳苡若的視覺死角搓了搓自己右手的拇指跟中指。

      ──有需求,就會產生供應;若供不應求,則供應者獲得的利潤就更多。不用上通識課也能懂得的經濟學原理。

      雖然我不覺得純潔的瑪莉亞能看出連瑀辰的手勢暗示著什麼,不過這畢竟是不太好大聲張揚的事情。

      「呃,對。」

      我抿了抿乾澀的雙唇:

      「抱歉,我差一點就忘了。今晚我已經跟瑀辰她們約好了,下次有機會再去參加妳們的吧,苡若。」

      不曉得是不是沒看出我拙劣的演技與狼狽,陳苡若突然追問:

      「那麼,可以讓我參加妳們的團契嗎,連同學?」

      如果說剛剛是連瑀辰奇襲了一刀,那麼現在就是她完全沒料到陳苡若突然來了一個回馬槍。

      既然說是「團契」,就沒有拒絕的餘地。連瑀辰大概沒想到居然被自己的文字遊戲擺了一道。

      幾秒之間的尷尬彷彿持續了十幾分鐘。

      「呃……嗯……苡若,因為參加的人不只是瑀辰,我想她可能需要跟其他人確認一下……」

      「可以呀。」連瑀辰將我剛剛試圖打圓場的努力通通白費掉:「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六點約在理工學院門口,我們帶妳過去,妳OK嗎?」

      「喂,連瑀辰!」

      我用力地把她跩到一邊去,壓低聲量:

      「妳真的要把陳苡若帶到那種地方嗎?」

      她挑起了一邊眉:我很難得地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而此時映在我眼底的是一雙輕蔑的目光:

      「當然。」

      她也壓著音量,然而那股嗓音讓人聯想到青竹絲吐著蛇信一般:

      「去過一次之後,想必她就不會繼續糾纏著要妳參加『團契』了吧。」

      ──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但並非同一世界的人。

      「而且,」連瑀辰冷冷地朝陳苡若瞥了一眼:「這個世界不需要『瑪莉亞』。至少在我們的世界。」

      說罷,她輕拎著我的衣袖走回原本的位置:

      「時間上沒問題吧?」

      陳苡若微笑著點點頭:「嗯,沒問題。我約好了等一下要去宗輔室一趟,先走了,到時候見。」

      看著一身樸素的那少女離去的背影,「如果到時候出了什麼事,妳負得起責任嗎,瑀辰?」

      「哪會出什麼事情呢?」她輕笑,依然平著雙眉如雕塑的眼睛般毫無溫度地看著那身背影:「並且我們不都已經到了該為自己負責的年紀,不是嗎?」

      法律上是如此。

      但在心智上,至少我知道有一個七老八十的傢伙似乎向來都把責任怪罪到別人頭上。

      大概是出於心底的一絲絲不爽她從剛才到現在的態度,我語氣淡然地問道:

      「……如果連『瑪莉亞』都能知道這些事情,妳會讓王育廷知道嗎?」

      這次不是錯覺,而是真的過了許久的沉默。

      「……他該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至於他知道之後會怎麼想,我不知道。」

      ──Kýrie   eléison(願主垂憐)。

      跟我一樣不信神的她,半開玩笑地用這段禱詞結束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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