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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筷,與菸

      聽長輩說,我很晚才學會拿筷子。

      倒也不是非得要「聽長輩說」。我自己的印象中好像到小學一、二年級還拿不好筷子:我沒辦法利用筷子跟筷子之間的缺口「挾」起東西,而是類似把兩根筷子合起來當成比較粗厚的棍子「撈」食物。

      飯糰、三明治,或者是──偶爾跟連瑀辰她們去吃的熱壓吐司,速食店的漢堡之類不用餐具的食物,向來是離開老家之後的我的首選。

      至於門市的過期便當,我也多半挑選可以用湯匙吃的燴飯類。

      特別像是牛肉咖哩、牛肉燴飯、牛肉丼……牛肉炒麵也是勉強可以用叉子吃。

      雖然「我們家」不吃牛。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明明用湯匙吃東西更方便,為何一定要用筷子?

      使用筷子的動作,一直讓我有著莫名的反感:一群人圍在一起,手持筷子對著桌上的青菜魚肉挑揀,像是禿鷹圍著一塊腐屍啄食那般;筷子是人嘴的衍伸,在食物面前毫不隱瞞地顯露自身食慾的貪婪。

      「也許用筷子比較能挑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吧」。

      在沒有向任何人詢問的情況下,我自己得出的結論。無論是湯匙還是叉子,都不像筷子那樣精準地在一大盤菜──譬如宮保雞丁──當中挑出一粒花生米。

      當然,能否真的穩穩地挾住花生米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相比於湯匙與叉子都只能撈起一大團,使用筷子似乎更有自主權。

      ──只不過,在僅有擺上碗筷的餐桌上、只能在固定時間跟固定的人吃著其實自己不怎麼喜歡的東西,連要求想用湯匙吃飯都會被大聲喝斥,真的算是有自主權嗎?

      那個時候姑姑就會頂著阿公的碎碎念,自己到廚房裡找出湯匙來給我。有的時候甚至像是察覺到我並不喜歡味道太強烈的菜色而故意吃地比較慢,她還會有耐心地一匙一匙地餵我。

      人們說,「老來得子」是一種福分。

      「老來得女」就沒聽過這樣的說法了。

      姑姑與身為長子的我爸相差了十二歲。雖然並非不可思議──在一些傳統家庭,兄弟姊妹相差到二十歲也不稀奇──

      但我跟姑姑的出生同樣都是「意外」。

      在姑姑之前,阿公已經有兩個兒子:我爸跟我叔叔。以他們那一輩的傳宗接代觀念來說,已經夠了。但也不曉得為何,在叔叔出生的四年後,姑姑被年屆高齡的阿嬤生了出來。

      ──聽別人說,姑姑出生之後,阿公對阿嬤的態度就變得越來越差。

      當然我也只能是「聽說」,畢竟那個時候我都還沒出生呢。

      而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後,似乎是整個劍拔弩張的家族內最後的引爆點。

      「主在第七天賜福萬物並歇息。『小七』的稱呼應該是帶著主的祝福。」

      是嗎?主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是一種祝福嗎?

      讓我打小開始,祝福這個家的大圓桌上,不曾擺放過給阿嬤跟我爸的碗筷。

      餐廳裡偌大的圓桌最多只有四個人用餐:阿公、叔叔、姑姑,我。

      姑姑離家出走後剩下阿公、叔叔跟我。

      叔叔大學畢業、在外縣市找到工作後,剩兩副碗筷:阿公跟我。

      然後,我也北上逃離了那副讓我食不下嚥的碗筷。

      阿嬤跟爸始終不被允許上餐桌。他們在那個家裡不被允許「存在」。在那個「張家」被視為不存在。

      因為只要不曾存在,那就不會是汙點了,對吧?

      只要不曾被發現……

      一進門,我就感受到一股微微的異味。

      聽人說,人的感官是被平分的。

      如果視力不好,聽覺就特別靈敏;如果吃什麼東西都感到味道普普,那可能對皮膚的接觸特別敏感。

      姑姑有菸癮。但她只吸帶有水果味與薄荷的香菸:這比傳統的香菸容易用香水蓋過菸味。

      「吸過之後只要刷刷牙,嘴巴裡就幾乎沒有菸味。我是不會穿著『工作服』抽菸啦,不過保險起見,偶爾還是會用除臭劑噴一下。另外就是要注意耳朵後方這裡,」

      她曾一邊如此說道,一邊撥開耳後的長髮,露出潔白的脖頸與一小部分的由細緻鎖骨勾勒出來的水嫩肩頭:

      「有時候菸味會飄到耳朵後面,被頭髮蓋著散不出去,如果被一些有潔癖的客人聞到就麻煩了,但往這個地方灑太多香水又太刻意,最好還是用吹風機開冷風慢慢吹散。」

      也是在非常難得在她沒排班的某一天,我們在這六坪多的小房間裡不知為何提到的話題:

      「說到底,比起自己身上的菸味,不如說店裡那些老客人的菸味更讓人頭大。如果身上的衣服長時間被那些臭菸燻著,隔天就不得不拿去送洗了。一個禮拜只要遇過兩、三次這樣的客人,能夠穿的衣服就會變得很有限。要再多買幾套備用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啊。」

      印象中,這個話題好像是我想跟她討一根菸來抽看看,但她不僅不如我預期那樣如同往常的溺愛、大方地滿足我的好奇心,而是眼神帶刺般,微笑著堅定地拒絕了。

      「而且,我其實很少自己買衣服。」

      「很少自己買衣服?」我訝異地追問。因為在我看來,這個小套房佔最大空間的就是那排掛滿她的衣服的衣櫥。

      「嗯。幾乎都是客人送的。」

      談及這個話題時她正抽著菸。

      蜜桃般地雙唇在吐出混合果香與薄荷的煙霧時輕蔑地笑道:

      「男人的眼光,在看待女人的衣著只有兩種:一是讓女人穿成他們想要的模樣,另一個則是想看到這件衣服被自己親手脫下的模樣。不過與其說是他們親自買來送給我,不如說是他們把看上眼的衣服款式告訴店家,讓酒店代購再送到我們手上。畢竟女人的三圍……」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從我的鎖骨滑到胸間:

      「可是國家機密唷。」

      用可隨身攜帶的小菸灰盒捻熄剩下四分之一的菸,將菸蒂扔進書桌旁的小垃圾桶:

      「總之,如果沒讓客人多送一點衣服,我可就沒衣服穿了……還是讓我沒穿衣服正是他們的目的呢?呵。」

      姑姑一直強調自己待過的酒店都是「正派經營」。

      我不確定這是真話,還是她以「姑姑」、以「一個長輩」渴望我在她心中保持著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形象。

      如此,就永遠不用面對「大人世界的事情」。

      不用對著她有時忘了拿浴巾而赤裸走出衛浴間、玉琢般精巧又像是絲綢般軟柔的女體有其他的聯想。

      我的視覺似乎只用在那類時刻。因此其餘時間沒有多餘的感官正眼瞧人。

      也因此對於房間裡那股幾乎被她的香水味、破舊套房的霉味以及兩人的生活氣味所掩蓋,仍顯得若有似無的陌生菸味特別敏銳。

      書桌旁的小垃圾桶,裡面的菸蒂都是眼熟的品牌──她習慣抽的大概有三種菸:清淡的、中等的以及濃烈的。儘管那些燃燒後的二手菸在我聞起來,味道沒多大的差異。

      然而有陌生的菸味飄散在「我跟她」的套房中仍是不爭的事實。

      沒有顧及臉上尚未卸掉的妝,我一頭栽進雙人床上:這裡沒有那股菸味。也沒有其他陌生的味道,只有她的體香。

      客人贈送的小禮服。

      裸體。

      大人世界的事情。

      香菸。

      餐桌上突然只剩下三人份碗筷的那一天。

      比陌生菸味更濃、被烈火烤焦一般的苦澀在我的心中擴散了開來。

      這種黑暗是什麼呢,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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