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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乾淨的居家服整齊地躺在椅子上,衣料的摩娑聲像半夜偶爾出現的小蟲爬滿房間,隨後戛然而止。修停下解開工作服鈕扣的手,拿起筆刷和調色盤,往未完成的畫再加幾筆強調光影。

      挑眉端詳一陣,人物健康的明亮膚色逐漸暗沉,修驚覺室內的光線越發黯淡,忍下繼續創作的想法,他趕緊繼續換掉滿是顏料的衣服,避免待在樓上臥房裡歇息的人兒餓過頭,自己的肚子同一時間也發出飢餓的吶喊。

      再怎麼說,藝術不會有永遠完美的一天,只會有暫時滿意的片刻。所以,絕不能耽誤吃飯、作息的時間,這是修堅持的原則,也是讓自己看起來不會過於癡迷在藝術世界的平衡點。

      畫架旁擺的半身鏡子本意是輔助作畫的道具,現在正好用來整理儀容。白衫黑褲,擦掉瀏海上沾染的色彩,一雙貓兒般剔透的琥珀眼眸,使簡單俐落的打扮略帶不俗之感。

      推開噪音比小時候印象更大聲的老舊木門,修望向窗外燒得火紅的天,拐進位在走廊最底端、大門可以說是黑得發亮的神祕房間。不一會兒,他拿著一件純白天鵝絨毛、鑲著一顆深藍寶石的披肩出來,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

      童年兩人第一次見面,是他先受了露娜照顧,後來露娜也是第一位在展場內找到了那幅仿作──《乘風破浪》,老水手征服凶險海洋的英姿。

      那天,修遇見一位身兼數種意義,能帶給自己貴族生活體驗以外的摯友、一同沉浸在藝術領域的心靈知音,與渴望一輩子守護的愛慕對象。

      輕輕敲響房門,修心想大概是薰衣草有安神的作用,奎達爾才會選為浮雕的樣式刻在臥房門板。敲擊音落下良久,裡面的少女未有回應,修略加大力道再次敲門。

      裡頭依然無聲。

      「露娜、露娜……」修猜測可能是路程疲憊而睡過去。輕喚女孩之名,他擔心嚇醒對方而躡手躡腳地開門,盡量減少突發的大聲響。

      餘暉自十字格木窗灑入,把室內暈染成蕭瑟的橙。露娜手持翻開的書本端坐在床邊,披散至腰際的金髮泛著薄光,湖水藍的眼睛直盯牆上的畫,小巧精緻的面龐讀不出她此刻的情緒,似在沉思,又似在放空。

      少年倚靠在門框見此美景,了然莞爾。

      攤開手中的披肩,修上前繞到露娜身後,單膝跪在柔軟的床鋪,悉心將衣物披在她單薄的身上,「在想什麼呢?」

      「謝謝。」突如其來絨毛溫暖的接觸使露娜收回思緒,隨少年的大掌動作,一起扣上披肩的鈕扣,「修,永恆的意義是什麼?」

      儘管已經習慣突如其來令人沒頭緒的問題,修不免還是困惑地下意識咦了聲。

      見問題沒得到答案,露娜抬起原先撫在書上的手,指著面前的《永恆》追問:「倘若所愛的事物都消失了,獨自一人的永遠不就代表著沒有盡頭的孤獨嗎?」

      沒有盡頭的……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修不敢往下想這樣子的「永遠」,無法估計的時間長度裡悲傷,是多麼虛無飄渺且殘忍。切格凡家族過去在皇宮的職責,是保留住美好的瞬間,死者畫像可以跟活著的人對話,短短的剎那是生者夢寐以求的永恆。

      畫中女人鴿血寶石般的雙眼,閃動的是比星辰大海來的靈動熱切,彷彿下一秒就會滴出血淚來。

      能夠如此正對著床放於奎達爾生前的臥室裡,可見其地位不一般,修也大約知道她是誰。

      「我沒推測錯的話,那個女人是奎達爾年輕時的戀人。」

      搖搖頭,修嘆了口氣接著答道:「但我還真的不太明白,這幅畫作隱含的意義為何,可能要借助當年奎達爾創作的筆記相關資料了。」

      視線收回,順勢落在露娜手裡的書本,修有些好奇:「妳在看什麼呢?」

      頓了下,露娜闔起日記本,「沒什麼。」

      起身繞過修,她把書放回原位,擺正上頭栩栩如生的精巧傀儡們並轉頭正色道:「露娜,好了。」

      「那走吧,可別餓壞了。」修紳士地伸出手臂讓露娜挽住,離去前他不經意望了一眼那對看似情侶的傀儡娃娃。

      他們閉緊雙目,倒像只是單純睡著的小人偶,夢得正酣。

      奎達爾.切格凡,以繪畫為長,雕刻、製偶、裁縫等等手作的實力也不容小覷,據說天賦強大到能夠直接建構出虛擬的世界,幫血氣方剛的青年國王模擬戰爭的殘酷,進而阻止無休止的征戰。且不凡的外貌與溫和謙恭的個性贏得世人注目,在家人安排下娶家世顯赫的貴族女孩為妻。

      婚姻圓滿、名利雙收,天才畫師的成功伴隨那些已公開的作品流傳於今。

      唯有族內的人心知肚明,那些華麗的表面不過是回應與報答,長輩給的期望和資源罷了。

      鄉野間亦留有不少風聲:年幼的他因病被女僕帶走四處漂泊,是過了十三歲家中父母相繼死亡,才被身為族長的伯父尋回族中;還曾與一位住貧民窟、罹怪病的女孩交往,遭全家族長輩強烈反對,因而作罷結婚的念頭。當奎達爾步入中年後,在切格凡莊園後方的山丘上建造一棟三層宅邸當工作室,交代完重要事項即拋下家庭,獨自一人搬進去生活,只需僕人定時送三餐或食材,偶爾小兒子過去探望,至死前不再主動和家人朋友互動。

      收藏在這棟房裡的作品,如本人真實性格一樣怪誕,甚至送飯的僕人描述奎達爾晚年行徑怪異,常對著作品對話,夜晚的工作室也宛如鬧鬼般,物品會擅自移位。

      待他死後,終是不爭氣的兩個兒子一次在工作室內的家產爭吵,哥哥一怒之下燒毀唯一一幅奎達爾的自畫像,宣告兄弟正式鬧翻。

      至此,外頭開始有了奎達爾的天賦對家族是種詛咒的一說。

      一百多年前階級意識森嚴,究竟帶走奎達爾的女僕是誰?他又是如何跟貧民窟的孩子扯上關係?為何現今再也看不到奎達爾的相關外貌紀錄?這一切一切的謎團,就連身上留有奎達爾血脈的修也是霧裡看花,摸不著頭緒。

      「爺爺他也請過別的宮廷畫師來修補波魯克斯犯下的錯,然而,首先是成品的神韻不及原本的,再來據說自那次焚畫之後,世上就無法找到任何有奎達爾清晰身影的畫,僅剩家中幾張模糊不清的圖紙。如果爺爺過世前沒重現出來,那『奎達爾』就只會成為名字留傳,無人知曉真實面目。所以我是真的很想試試看,把《奎達爾》再現於所有人面前。」

      喀的一聲,修放下茶杯的力道略大了些,瓷器敲擊出清脆的聲響。

      「上一次見到,已經快動不了了。」

      露娜偏著頭回想修十八歲生日宴那天,滿頭白髮的高齡老人斜靠在僕人為其準備的的軟墊上,了無生氣,沉重遲緩的呼吸方式令人擔憂隨時會陷入中止。

      而當眾人喚他見見穿著貴族禮服的修,他用盡力氣瞪大雙眼說出:「爺、爺爺……對不……起。」

      他正是卡斯托的孩子,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想要挽救父輩們造成的錯誤,保住切格凡家族的顏面。

      「嗯,家裡的長輩們都說他時日無多了。爺爺過去最疼的就是我,我希望能在他生命的最後做些什麼。」修捏著杯子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琥珀色的眼眸盈滿徬徨和不甘。

      露娜見狀下意識連結到在樓梯轉角處金絲籠裡的金絲雀,鳥喙中叼的紙條上所寫的「誰來放我出去」,興許是奎達爾對整個切格凡家族提出的懸問,華美的貴族頭銜關著的是忘了自己與生俱來選擇的權利。

      啜飲最後一口茶,少女優雅地方下杯子淡然道:「露娜覺得,你們都作繭自縛了。」

      「嗯?怎麼說?」訝異於露娜的回應,修不解地看向她。

      「貴族,只是稱謂;天賦,只是禮物,這些都不影響,露娜認識的你們。」微微一笑,神秘的兩汪湖水泛起陣陣漣漪,露娜接著說:「生活,還是要過。這是修跟喬治先生,教會露娜的,所以,修不要想太多了。」

      即便忘了自己是誰,也是他們義無反顧地陪伴,才有了現在的她。

      露娜張開纖白細嫩的右手,掌心有著一道貫穿掌面、淺淺的淡咖啡色疤痕,可想而知歲月淡化了多少最初受傷的觸目驚心。

      五年前,修十三歲、露娜十二歲,兩人相識後最常做的事是一同來工作室探險,時而捉迷藏,時而塗鴉,時而照顧花園裡依然盛開的白玫瑰。明明看起來是有人打理這間工作室,卻從未碰上過除了他們的人影。

      不料,某日到了夜晚外頭下起狂風暴雨,兩位年幼的孩子遲遲未回家。

      兩家人趕緊派人上山查看,他們被發現雙雙倒臥在宅邸大廳,男孩的頭部因強烈撞擊鮮血直流,身上布滿不少瘀傷,天賦從此消失;女孩手掌被刀刃割傷,撞向地面的頭部傷勢不比男孩嚴重,可醒來後性情大變,眼神變得異常空洞,整個人空靈地猶如被掏空的陶瓷娃娃。

      直至現在,無論是找到孩子的目擊者,或是當事人,都無人能對那天的狀況說出所以然,且被家人們嚴格下令不准再踏入這片領域。於是在修此番修復畫作前,兩人便都未再拜訪過此處。

      「謝謝妳,露娜。」伸出手輕柔地以回握表示理解她的話語,修隨即道出回來畫室的另一個目的,「再次進來這裡,我還希望能夠找到當年意外的蛛絲馬跡,或許能解開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怪異之事。明天要跟我一起找嗎?」

      「好。」露娜收起微笑,鄭重其事地點頭答應,不過內心實則懷揣不安,總感覺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時候不早,兩人起身分工收拾廚房的杯盤,無聲的默契儼然像一對小夫妻。修把擦拭乾淨的餐具放回櫥櫃,露娜則是提著燈火巡視,經過角落兩尊各雕滿紫苑花與水仙花的美麗少女雕像,駐足欣賞了一會兒。

      「《貴族少女的下午茶》,餅乾、紅茶與謊言交織的甜美時刻。」

      位在作品底座的介紹卡如是寫著。她們姿態優美地端著茶杯,眼神滿是歡愉地望著對方,嘴巴刻得僵硬合不攏,或許是奎達爾故意營造少女間的虛與委蛇。在紫苑花少女的裙襬口袋,露出疑似是鏡子的一角,露娜不禁佩服奎達爾不愧是細膩的藝術家,連這樣子的小細節都不放過,完美體現出女孩子的愛美之心。

      真難以想像,沾了蜜的話語裡暗藏何等深沉的心機與謀劃。

      掃視一圈沒發現什麼異樣,露娜微微向雕像行禮後,轉身走回收拾到尾聲的修身旁幫忙。

      於星光的注視下,缺乏光亮的洋房內部漸變得詭譎,兩道並肩走的影子倒映在牆面的畫上,僅有微微溫暖的火光照亮他們周身,指引前進的路。走進大廳之時,露娜再次察覺到一股違和感。

      更準確地說由於入夜,此刻加深了她傍晚進門時注意到的不對勁。

      「修,以前,是掛這幅畫嗎?」

      在大廳牆面正中央掛著的上弦血月巨畫前停下腳步,露娜皺起柳眉困惑問道。

      聞言修走到作品名牌前思量,「《腥月》?」喃喃唸出名字,他的面色愈發沉重,習慣性地摩娑下巴。不僅的確對這幅詭異畫作沒有印象,且自己都待了七天竟沒注意到畫作被更換的異樣。

      總覺得,應該是另一幅沒這麼鮮紅色調的?

      畫隱隱泛出殺戮血光,夜空魅惑的暗紅勾引著因久盯而失神的露娜伸手觸碰,畫面中不易察覺地漣漪波動,在指頭觸上的瞬間迸發無數荊棘,毫不留情地捲起少女細白的四肢。

      一瞬間傳來的刺痛感,疼得一向冷靜的露娜失去以往的沉著,「呀啊──!」強大的拉力不斷地將她往畫裡拖入,千鈞一髮之際,修從背後環抱住她的腰,試圖奪回露娜。

      「撐、撐住……」

      咬著牙擠出二字,說給露娜聽的同時也是為自己加油。然而,一拉一拖隨著時間的消逝,兩者的交手修最終是敵不過的一方,耗盡力氣一起被帶入畫中世界。

      白光疼得令人睜不開眼,修感覺腦袋一陣昏沉襲來,微不可察的女聲隨之悠悠響起:「你們,終於來了……」

      來?他們去了哪裡?

      捕捉到聲音尾巴的修原地轉了一圈,雪白的四周看不見其他事物,明明手中殘留方才搏鬥緊抓少女的餘溫感,現下卻連個影子也沒有,唯有一扇被鐵鍊鎖住的黑色大門聳立在前。直覺告訴他必須打開門,但雙腳正要行動之時,鐵鍊突然變成張牙舞爪的巨大黑貓,彷彿在警告修一旦碰觸到門,就會成為牠的腹中物。

      吞了吞口水,想到消失的少女,修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前往下個地方。可想而知的是,他左躲右閃仍是比不過貓兒的敏捷,身形高過修的黑貓一把捉住他的身軀,另一掌則亮出爪子高舉,未見牠猶豫便直劈而來。

      沒有實質的痛感。修睜開雙眼驀地坐起,原來,只是短暫做了個夢。

      「做惡夢?」緊挨在旁的露娜整理自己被少年躺皺的裙襬,隨後掀開修的斜瀏海,將手覆在額頭上安撫,傳入掌心的觸感又濕又冷。

      「是啊,不過不用太擔心。」修為了讓她安心,露出堅定的笑容。

      拿下露娜的手,他起身觀察周圍環境,整體格局與畫室三樓的臥房一模一樣,然而不少裝飾的樣貌大不相同,最明顯的是牆面上的《永恆》裡的白髮女子消失了,空蕩蕩的玫瑰花堆更加孤寂。

      外頭的天空不再是深夜的黑,而是妖異的豔紅,血月的紅光自十字窗格流瀉進室內,肅殺之氣油然而生。

      啪。

      角落書櫃傳來書本掉落的聲音,床邊的兩人不約而同轉身看去,只見一綁著馬尾的金髮小男孩正彎腰拾起未拿穩的書。

      似乎是察覺兩道驚訝的視線投射,小男孩抬起頭直面他們,可那模樣不禁令露娜不自覺緊抓修的衣角,而修也倒退幾步。

      不見五官,臉部是能夠任人隨意發揮的留白。

      小男孩維持面朝兩人的奇異姿勢彎身撿起書,接著邁開步伐跌跌撞撞地朝他們的方向移動。「快、快、快,快走!」驚懼且無法知曉男孩目的的修趕緊拉著露娜的手協助她站起,下一秒不等她穩住便直接帶人往門口奔去。

      然而推開門逃出生天的同一時間,身後一股猝不及防的蠻橫拉力讓二人向後倒去。

      一手扯住露娜衣領的狂怒金髮女人低吼:「是不是你們欺負我的孩子!」

      她的眼眸爆血管似的通紅,眼底盈滿怒意和殺氣,尤其在看清跌倒的修樣貌後,更是怒不可遏。瘋狂揮舞手中的扁梳,其尾端尖細,若是女人的力氣稍大些,是很可能使梳子作為兇器使用。

      甩開快要窒息的露娜,她快步逼近尚未緩過神的修,口中碎念道:「為什麼……為什麼要搶走我的孩子?切格凡家的人沒一個好貨,不准欺負他啊!」

      最後幾個字是忽然聲嘶力竭的尖叫,高亢的女聲混雜狂野沙啞的粗音,梳子尖端朝修的心口攻去。

      說時遲、那時快,小男孩即時抱住了女人止住她的動作。

      因為沒有嘴巴,他說不出任何話語,不過藉由小手緊緊攀住女人圍裙的舉止判斷,男孩不只是希望女人恢復理智,還想安撫她狂躁的情緒。

      他的頭輕輕蹭在女人的懷裡,像一隻討獎勵的乖巧小狗,女子凶狠的眼睛也在男孩的撒嬌中一點一滴恢復成跟修相似的琥珀色眼瞳,高舉武器的手總算是放了下來,渾身散發出的氣息轉為溫柔慈愛。

      她輕柔地揉了揉男孩的腦袋瓜,並一臉歉意地扶起跌坐在地板上的兩人。

      「不好意思啊,一時沒控制好情緒,多虧這孩子的努力讓我沒做出違背本意的事。」聲音恢復成正常且綿軟的女音,她用梳子嫻熟地替露娜梳整齊剛才混亂導致的頭髮亂翹。

      「妳是誰?」

      看著冷靜下來判若二人的女子,修反倒放不下警戒,上前把露娜往身後挪帶,擋在兩人之間質問道。

      女人未被這多少算失了禮數的舉動激怒,她和藹一笑,牽起小男孩的手往梳妝台走去,梳妝鏡旁掛著一幅名為《溫柔的阿蘭娜》的小畫作。

      柔和的嗓音迴繞於詭秘之夜中:「我是阿蘭娜.莫斯,奎達爾的親生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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