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02 古城

孔安與純熙的初遇,十分平淡。

那是一個雨後的清晨,古城最偏僻的街道上,連綿的小樓堆砌起鏡頭外穿越時光的景致。

古道的現代氣息全部聚集在一家旅店。大抵是因為這不是什麼著名的景點,旅客稀少,才被選為廣告劇組的取景地。人少,設施自然也少,除了兩家土生土長的小吃攤鋪,就只剩下這家掛著金字招牌的旅店。

旅店的客房整整齊齊地排在二樓,你可以看見那一排墨綠色的紅邊玻璃,輕輕一推,老式窗戶就朝著這古舊的街道展開了。從左往右數,第二個窗子開的最大,窗臺上坐著一個赤腳的女人,她的足型很標準,算得上美觀,連接著一截纖細的小腿,可以看出是典型的黃種人膚色。她不算很白,但很襯衣色,純白的裙角隨意地搭在腿邊,迎著晨風輕輕地舞蹈。

純熙很喜歡穿白裙子,不管是春天,夏天,還是秋天,你都能從她的衣櫃裡找出一條適合這個季節的白裙子。除了冬天,這是唯一一個她不穿白裙子的季節,她是偏寒的體質,每到降溫,就要裹上一兩層蓋住長靴的棉襖、圍巾,裙子自然也飄不起來了。

孔安常常想,如果是冬天呢?如果是冬天,他遇到她,沒有看到這條白裙子,他會不會就避過這一劫?

可惜歲月不能被假設,就像純熙的畫筆終會在這一刻停下。

一陣疾風吹來,她的草紙從膝蓋上落下,飄到了對面的糕點鋪前,剛包裝好鮮花餅的老闆娘拿起草紙,忍不住撇了撇嘴,隨手一折,跟著就塞進了裝著鮮花餅的口袋裡。

接過口袋的孔安有些不知所措,他展開那張險些被老闆娘揉碎的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素描,潦草的筆法勾畫出一個熟悉的形象——舉著打光板的男人。模糊了背景,模糊了衣著,甚至是模糊了道具——如果他不曾親身經歷這一幕,他大概想像不出占比最大的兩個方形是打光板。打光板外,一雙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格外清晰,還有這雙手下,淡然清澈的側顏。

孔安轉過身去,看見了那條風中的白裙子,腰間的流蘇纏繞著烏黑的秀髮,環繞在光滑的手臂下。

純熙對著他笑了一下,她的唇色淡淡的,卻並不會顯得沒有氣色,或許是因為她的眉毛很濃,映襯著黑色的眼睛,以及略微暗沉的皮膚,給人一種自然而健康的美感。她的眼窩不深,眼角微微上揚,笑起來有些許嫵媚。可以說,除了偏小麥色的皮膚,她的容貌絕對符合亞洲人的傳統審美。

這是孔安最初見到的純熙,也是純熙留在他生命裡的第一種樣子。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果。

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因。

泛黃的紙角微微翹起,露出一道灰色的暗痕,隱晦地訴說著藏在這張舊書紙背後的秘密。

孔安將手中的紙對折,蓋住了畫像背面這兩行亙古流傳的佛理,隨手丟進了路旁的垃圾箱裡。

純熙隨手撕下的一張舊書扉頁,就這樣消失不見。

但她並未親眼見證這一幕。

因為當孔安再次抬起頭時,窗臺上已空無一人,只有一層輕薄的紗簾在晨風中搖擺。

“嗨,做造型嗎?”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孔安這才注意到窗臺下面是一家髮廊,老舊的門廊,油得發光的玻璃,以及濃妝豔抹的髮廊小姐。

孔安客氣地笑了笑,婉拒道:“不了,我們有造型師。”

他們不成器的小成本劇組,造型師身兼數職,不僅包攬了所有演出人員的妝造,還要保證副導演的本職工作。

“哎呀,很便宜的。”

孔安擺擺手,沒有再回一句話。

髮廊小姐有些生氣地扯了扯頭髮,吐了口煙圈,轉頭踏進了店門。

就像副導演要去化妝一樣,燈光師去買外賣也不是什麼稀罕事。能買到這家的甜點,還是因為導演對昨天通宵拍攝的成果很滿意,才多撥出了一部分開支,犒勞工作人員。

女演員是北方人,受不了南方潮濕的氣候,來這兒不到兩天就開始起濕疹,副導演的妝造工作也因此加重。

但導演卻似乎並不為此憂心,反而不急不慢地改了腳本。

副導演看著導演十分鐘就完成的藝術之作,不禁皺了皺眉,問道:“這樣臨時改會不會不好?”

商家要求女演員半裸出鏡,還特意強調了拍胸部及乳溝特寫,女演員得了濕疹,這些部位自然不能按照原計劃拍攝。

“你覺得我改得不好嗎?”導演問。

“不是。”副導演歎了口氣,“我怕對方會追究。”

“合同裡我保留了修改腳本的權利。”導演說,“我也是合情合理地修改,我們又不是拍內衣廣告,他們那些要求本來就不是必要的。”

“我知道您想做藝術。”副導演說,“可是,您也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

孔安坐在臨時搭建的攝影棚外,擺弄著老舊的攝像機,聽著棚內兩位元領導的對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這個於激烈的部門競爭中苟延殘喘的劇組裡,存在著一個共識:藝術和商業的對立從不存在於兩個不同的品類,就像古典音樂可以商業,流行音樂也可以藝術,廣告也不完全屬於商業,這取決於創作者的意志和心態。

但意識畢竟存在於與客觀對立的主觀,共識也並非恒定不變,導演的堅持引來了其他工作人員的一致反對。

“孔安,你怎麼說?”副導演突然的發問把孔安的思緒拉回現實。

孔安看著攝影機鏡頭裡自己的影子,說:“我沒什麼想法,聽大家的吧。”

“你最近怎麼回事,老是心不在焉的,幹什麼都沒有想法。”導演皺了皺眉,說道。

“我真的沒什麼想法,我覺得大家都各有道理。”孔安重複了一遍,他想了想,又說,“不過   ,如果按原腳本進行的話,伊文應該上不了吧。”

伊文就是廣告女主角的扮演者,昨天晚上剛剛在鎮上的醫院拿了治療濕疹的藥。

“咱們的經費不多了,不可能在這兒等伊文姐恢復的。”做劇務的小姑娘路子佩補充道。

“那簡單,找個替身。”副導演靈機一動,提出了解決方案。

“這荒鄉僻壤的,上哪兒去找替身?”有人問。

“找個本地的就行了。”副導演說,“你們沒看見嗎?咱們來的時候,路上有好幾家髮廊,裡面的髮廊小姐身材都不錯呢!”

他的語氣已暗示了這些小姐並非良家婦女,說服她們做裸替並不是件難事。

話一出口,幾個男人面面相覷,不合理的任務就落在了劇務——組裡唯一的女性身上。

“佩佩,你去吧。”副導演率先打破了尷尬的局面。

“我?”路子佩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不太合適吧?”

“就你吧。”導演終於妥協,“我們更不合適。”

副導演有些欣喜地看著導演,感慨他終於想通了,旋即又附和道:“是啊,我們都不合適。”

“可是,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佩佩吞吞吐吐地找著藉口,“萬一,萬一遇上……”

“讓孔安跟你一起吧。”副導演順著她的意思補上一句。

這或許也並不是佩佩的本意,只是事情到了這一步,無論是她,還是孔安,都只有聽從差遣的份。

孔安的冷漠是刻在骨子裡的,他很少講話,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流,佩佩沒跟他多說過一句話。但他的冷漠又不會令人感到寒冷,或許是因為這份冷漠並非是來自高傲,而是來自一種誰也無法打破的靜謐。

如果不是因為想儘早結束這個莫名的任務,佩佩絕對不會先開口打破這份沉默。她收起了一路萎靡的神色,指著前方的髮廊說道:“就那家吧。”

這是最近的一家髮廊,地處城鄉的交通樞紐,行人商旅時有來往,撐起了這家小店樸素的門面。

從髮廊正門出去,左手邊是一家古老的木梯,通往二樓的旅店,這情形有些熟悉,不同的是,今天早上的孔安並沒有注意到這個轉了兩個大彎的樓梯。

樓梯上走下來一個女人,依舊是白裙子,長披髮,兩手空空,輕盈的步伐像是在親吻著空氣。

佩佩眼前一亮,徑直走上前去,擋住了那女子的去路。

孔安一眼就認出她來,躊躇著未敢踏上前去。他不確定她早上是否看見他把那幅畫丟進了垃圾箱,這行為著實有些失禮。

“美女你好,我們是拍廣告的,有點兒事想請您幫個忙!”

純熙抬起頭來,正對上佩佩標準而官方的笑臉,還有她身後兩米以外的孔安。她察覺到孔安在有意躲避她的目光,不由得一笑,淡淡地說了句:“我不是演員。”

“嗯,是這樣,我們原定的女演員因為身體原因有些鏡頭拍不了,所以需要找一位元替身。我看您身材這麼好,跟我們的演員也長得像,特別適合我們這個廣告。”

純熙微微歪頭,很快就抓住了重點,笑道:“有什麼鏡頭是需要好身材的替身來做呢?”

她言語裡的暗指令佩佩有些臉紅,只得硬著頭皮,拿出腳本,說道:“只有三個鏡頭,您看一下,價錢都好說。”

純熙接過這一遝複印紙,翻開中間的兩頁掃了一眼,問道:“他也是你們的人嗎?”

“嗯?誰?”這突然的轉折令佩佩發出驚愕的疑問。

“你後面那個人。”純熙說。

佩佩回頭看了孔安一眼,點了點頭。

純熙合上腳本,說道:“你讓他來跟我談。”

這聲音很柔軟,卻讓人無法拒絕。大抵是在那層虛假的溫柔背後,隱藏著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這股力量,不易察覺,卻難以抵抗。

佩佩愣了片刻,看著髮廊裡仍在忙碌的小姐們,仿佛明白了什麼。於是她只能應下,轉身往孔安的方向走去。

午間朦朧的日光下,他的輪廓顯得迷離而夢幻。

一瞬間的鄙夷過後,佩佩突然有些羡慕這個陌生的女人,她也曾多少次在潛意識裡幻想過這一幕:“讓他來跟我談。”

“怎麼了?”孔安問道。

佩佩從怔然中清醒過來,回道:“她讓你過去。”她轉過頭去,避免與孔安的目光接觸,補充道,“她說要跟你談。”

這不是意料之外,這當是情理之中。

孔安從佩佩身側走過,來到純熙面前。他知道,對面的這個女人,一定很享受這一刻流動的時光。當日光穿過稀疏的片瓦灑在她的臉上時,他曾經的心如止水也漸漸地被這流動的時光攪動了。

“本子你都看過了吧,酬勞方面,我們都是可以商議的。”孔安說,“當然,如果你覺得不太方便的話……”

“方便。”純熙用兩個字結束了這一場預期裡十分艱難的談判。

“你……”孔安隱藏起霎時錯愕的目光,問道,“您,還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純熙說,“要做什麼、時薪多少,全都由你們決定,我沒有任何意見。”不等孔安回答,她便徑直把腳本放在了他的手裡,笑道,“我找你來,就是要跟你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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