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親歷過一場繁華,它由無數落寞的碎片拼織而來,以蓋世的華麗填滿了錯亂的裂隙;然而,在華麗的中央,一道狹長的裂痕卻在不知不覺中穿越短暫的彌合,於浮華的歲月裡深深鐫刻,牽引著那些埋在暗處的間隙,散落成一地的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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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後,澧蘭這樣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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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我說起這件事時,就像是一個行至暮年的老人,娓娓訴說著漫長回憶裡一個頗有趣的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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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剛才的語氣,像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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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笑了笑,緊致的皮膚周圍不見一絲橫紋,她問我:“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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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張開眼睛,她白皙的手指依然在我的臉上揉動,細膩的乳液隨著她靈巧的手法沁潤了我的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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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為這個小城最富盛名的美容師之前,澧蘭曾是首都三甲醫院的一名整形醫師,畢業于韓國知名醫學院。她的履歷閃閃發光,她的技術令人臣服,而她的美貌,一度讓人忘記了藏在她履歷和技術背後的真實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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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老還童,永葆青春,是每個女人,甚至是男人,畢生的追求。但是,當你真正接近這樣一個青春的真相時,你又會感到害怕。我閉上眼睛,一絲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她的指腹依然遊走在我的臉頰,我不知在害怕什麼,或許是這午後垂死的寂靜化作一條透明的毒蛇鑽進了我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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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陣熱風吹來,捲簾隨風而動,這片刻的恐懼方順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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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說,那一年,她二十五歲。她沒告訴我那是哪一年,連發生過什麼大事也不肯說,鐵了心不讓我猜出她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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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二十五歲對於她現在的臉來說,並不太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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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歲,是個不太清晰的分水嶺,有人成熟,有人稚嫩。澧蘭或許屬於後者。那一年,她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台大型整形手術,然後開開心心地去見了她暗戀多年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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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場婚禮,一位年過六旬的娛樂大亨和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女孩的婚禮。三十餘歲的年齡差並未在這一對新人身上呈現出太過負面的表現,或許是因為新郎燙染得體的黑髮,或許是因為新娘雍容華貴的妝面,或許是因為兩人門當戶對的家世,或許是因為閒言碎語早已被湮沒在鋪滿金幣的媒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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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在澧蘭的記憶裡,那場婚禮只有繁華,由讚美和祝福堆積起來的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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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新郎嗎?”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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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他?”澧蘭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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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過的那個他。”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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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澧蘭搖搖頭,她看起來已經忘記那個新郎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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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很少對我形容她愛過的那個人是什麼樣子,她只是說,她愛了他很多年,在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愛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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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場婚禮,是澧蘭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見他,她頂著七月的太陽等在停車場,等了足足兩個小時,終於等到他,她送了他一架木制的鋼琴模型,放在她精心包裝的盒子裡,親手遞給他。然後他對她露出了比太陽還要燦爛的笑容,他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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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說,那個笑容太美了,太刻骨銘心了,她幾乎當場暈過去,等她清醒過來,他的車已經走遠了,她摸出口袋裡準備好的簽名紙筆,呆呆地看著空白的明信片,後悔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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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明白了什麼,我難以想像這位一向以高冷職業女性形象示人的女士也曾有過這樣瘋狂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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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場,似乎是私人場所,那算不算私生飯呢?我沒有問,因為比起這個,我更感興趣的問題是那個人是誰,我順手拿起手機,問道:“他一定是個大明星吧,叫什麼名字,讓我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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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搖搖頭,笑道:“你搜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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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不解,“就算年代久遠,也總能在網路上留下點痕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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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沉默了一會兒,說:“他,不太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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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會啊,現在素人在網上發點感想,都可以搜到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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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澧蘭很認真地說,“不信你試試,他叫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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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我敲擊著手機鍵盤,瞬間出現了兩個字,“孔聖人的孔,安靜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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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澧蘭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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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字並不難打。只是……似乎真的沒有。我翻遍了所有具有搜索功能的軟體,都找不到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任何資訊,唯獨有一句——松桷有梴,旅楹有閑,寢成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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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應該是這個名字的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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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並不打算解釋其中的原因,她只是自顧自地強調著她對這個在互聯網上找不到任何痕跡的大明星孔安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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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那場婚禮,他成名不過十個月,而她對他的愛卻已經蔓延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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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那位娛樂大亨公司旗下的藝人,老闆再婚,全員出動,成為粉絲們見偶像的好機會。那些青春洋溢的小女生們,蹲守在酒店、停車場的附近,準備好了精美的禮物,等待著與偶像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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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現實是童話,故事就是澧蘭和孔安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惜現實是泥沼,結局就只剩下了蒼涼和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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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蒼涼和冷漠,也從不屬於澧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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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澧蘭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她只是一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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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很多年前的那場婚禮開始,她就註定只能是一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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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的主角在絢麗的聚光燈和輝煌的進行曲中熠熠發光,沒有人會理會酒店外緊攥著那只承載了她多年愛意的木雕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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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韓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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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周純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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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過這個名字。”我突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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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澧蘭笑起來,仿佛知道我要做什麼,也仿佛知道我不會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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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各大搜索欄裡依然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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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聽過這個名字。”我說,我不死心地點開一個個相關推薦,終於,找到了一個名字——韓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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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瞬間明白過來,韓紓意,就是韓彩城的小兒子,也是現在夢華娛樂的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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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犯過什麼事兒吧?我隱隱約約記得還鬧得挺大的。”我問澧蘭,“怎麼現在網上一點痕跡也沒了?”甚至,連韓紓意也已經退居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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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賽博空間裡,想讓一個人消失太容易了。”澧蘭笑了笑,“任何人都可以留下痕跡,任何人也都可以毫無痕跡,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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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容有些生澀,仿佛凝結了人世間所有的秘密,既無來處,也無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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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對韓彩城的記憶不同,深烙在澧蘭心裡的名字,則是周純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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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那一場婚禮,萬千豔羨的目光集中在新娘風華絕代的臉上。純熙的美,在高級化妝師、髮型師、服裝設計師的頂級合作中,達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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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蘭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就再也難以忘懷。那是一張與她完全不同的臉,柔美、華麗、璀璨、生輝,每看一眼,你都要感歎一次造物主的不公。感歎之餘,還要像澧蘭一樣,自怨自艾起自己的普通,為自己平淡而乏味的容貌抑鬱不平,並不自知地在心底埋下了一顆名為“嫉妒”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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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熙的美,只存在于澧蘭的描述裡。我從未見過,也無從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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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澧蘭也曾用同樣的詞藻描繪過另一個人的美,那就是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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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那個年代的審美是什麼樣子,但我想,真正的美是可以跨越時空的。就算我今夜夢回西晉,我也不會不贊一句潘安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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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婚禮,幸福是屬於所有人的,包括澧蘭。因為她見到了夢寐以求的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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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很多年後,她才意識到,那場萬人祝福的婚禮上,只有一個人是不幸的。當她把木雕鋼琴交到那個人手上時,他泛起笑容的前一秒,眼角還閃著淚光。她回憶起隔著酒店的玻璃窗偷看他的背影時,他飲酒的姿勢微微有些僵硬,那一定是因為淚水化作烈酒穿透了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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