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01、來自他方(上)

從某一刻起,我知道我是我,接著感覺我被分割出來,存在某一處。他注意到了。他告訴我,我可以稱呼他母親,所以我就這樣稱呼他。母親會對我說話,指著某個東西告訴我它的名字。於是我能辨識,知道那是桂樹,那是斧頭,那是宮殿,以及我是月光。

在我看來,它們除了名字的音調不同,沒有其他差別,不過我還是記了下來。

等到我可以按照物體的形狀分門別類,母親讓我區分抽象的東西。他先拿起一隻沒點火的蠟燭,說,這是冷和暗,接著在燭芯點火,說,這是熱和亮。然後把蠟燭捻熄,放到一邊,端起碗,指著裡面的水,說,這是冷和濕,接著倒掉水,拿著空碗,說,現在,這是冷和乾。

在我看來,這些東西除了形狀不同,沒有其他差別,不過我還是記了下來。

蠟燭,有火,亮,熱;沒火,暗,冷。

有水,冷,濕;沒水,冷,乾。

後來,母親不再要我知道新東西。他開始發問,就像從前的辨別遊戲,只是角色改變。母親不會說出某個物品究竟是什麼,而是等我讓他知道。只要我的描述符合母親的心意,他就會揚起嘴角,彎起眼睛。

這是一根白色的細長柱狀蠟燭,還沒開始燃燒,所以平滑冰涼,點燃燭芯後,就會產生火焰,發出光和熱,融化燭蠟,讓燭身會慢慢變短,熄滅後,燭芯是焦黑色的,會升起一縷煙霧。

這是一個裝了水的瓷碗,裡面的水潮濕冰冷,讓瓷碗外面凝結一層小水珠,把水倒掉後,擦乾或晾乾這個碗,碗的內外就會變乾燥。

母親笑了,雙眼亮晶晶的,就像放在燈燭旁邊的水晶。我很少看見他露出笑容,多數時候,他就像是那尊立在檯子上的白玉人偶,眼睛注視前方,嘴唇闔起,沉默不語。接著我發覺,除了眼睛注視前方,嘴唇闔起,沉默不語,母親和人偶沒有其他相同的地方。

我把我的發現告訴母親,他笑了。

「月光,你會慢慢地發現,萬物都是如此。」他說:「就像你不只是月光,我的桂樹不只是桂樹,每個人不只是人。」

這是我對人的最初記憶,再次聽見這個詞,發生在凌先生帶來一罈葡萄酒,和母親在桂樹下對酌的時候。

那不是凌先生第一次出現。每次他到訪,我只能用那雙黑鏡子般的眼珠認出他,因為他的裝扮從不相同,並會拿出我沒見過的東西。除了新東西,凌先生還會轉述他在人間的各種見聞,母親聽了,就會露出笑容。

那一次,凌先生是女子之身。他束起黑髮,弄成一個大髮髻,髻上插了一朵差不多大小的紅芍藥,長裙及胸,肩披薄紗,若隱若現的臂膀掛了亮晶晶的鐲子,面頰塗滿胭脂,黛眉朱唇,額頭點了紅花,嘴角也點上紅色圓點。

在桂樹下坐下來後,凌先生招來酒杯,替母親斟酒,再給自己倒一杯,然後跟母親談起植物栽種,討論既然這裡長得了桂花,那他老家應該也能種出葡萄,到時候再向釀造的人討要配方,就能讓這款葡萄酒永遠流傳。

「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有朝一日會喝不到了。」凌先生笑著說道。

母親擱下酒杯,開口說:「那是人。」

凌先生輕嘆:「也是。怪可惜的。」

我沒聽明白,這跟是人不是人有什麼關聯?凌先生離開後,母親對我說,有些事情必須是人才做得來,如同有些感受只有人能體會,他辦不來,遊走人間的凌先生也是如此,我更不可能。所以無論凌先生怎麼模仿,都不可能複製出具備相同味道的酒。

「除非你們成為人。」母親說。

這句話就像一粒豆子,埋進我萌生認知以後產生的意識裡。我開始觀察人間,俯瞰那群跟母親和凌先生擁有相同外型的存在,越來越好奇他們獨有,我、母親還有凌先生卻無法體會和擁有的東西。那粒豆子開始冒出芽尖,抽出豆莖,最後結實累累。

一根豆莢脫離枝幹掉了下來,我靈光一閃,既然成為人就可以得到答案,我為什麼不嘗試呢?

雖然在我看來,人類、母親、凌先生和我,沒有差別。

一晚,我沿著傾落的月光溜到人間,模仿母親的外型給自己做出一副軀殼。有了軀殼,我跟這個世界距離更遠,彷彿有一道高牆將我們阻隔。

我動動手指,眨眨眼皮,張開嘴巴,學母親和凌先生的口型和音調發出聲音。原來這就是我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凌先生帶來的嶄新事物。這副身體同樣新奇,我模仿他們和來往人類的動作,挪動雙腳,讓自己移動,兩條腿卻纏在一起,嘗試好幾次,才前進了幾步。

我繼續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路上有許多人,經過路燈的時候,他們腳下都出現黑色的人形,但我沒有。經過玻璃櫥窗,我看過去,只看見與我擦身而過的人,和一隻渡鴉,就停在我的肩膀上。

我轉動脖子,看向那隻黑鳥。

「凌先生想見你,跟我來。」渡鴉嘎嘎說道,雙足一蹬,揮動翅膀飛到半空。

我有陣子沒見到凌先生了。他前一次出現,帶來葡萄酒和開啟新認知的鑰匙,後來再也沒有來訪。我喜歡凌先生,也好奇他為什麼想見我,所以跟著渡鴉走,最後在一棟房子門口停下。

渡鴉飛到門邊的信箱上,嘴喙比向那扇木門。「就是這裡。」

牠振翅隱入夜色,留我在門口徘徊,伸出手指摸向木門,卻什麼都沒碰到,直接穿過門板。

門後是用餐的地方,屋內的牆壁裝飾紅磚,上方懸掛幾束乾燥植物和幾幅風景畫,屋子中央有一個壁爐,火焰就像是一顆縮小的太陽。我走了過去,伸手摸了火焰,發現它雖然是亮的,看起來和母親給我看過的火焰一模一樣,卻沒有熱度。

我離開壁爐,抬頭看見從天頂垂降下來的燈散發黃色光芒,伴隨微弱滋滋聲。燈光下,木桌散落各處,桌邊坐滿了人。還有一些穿著相同白衣的人穿梭在每張木桌之間,端上菜餚和收拾殘羹。我聽見他們被稱作「服務生」,坐在桌邊的則被稱作「客人」。

每一桌的客人都在交談,聲音與音樂融成一團。我走向其中一桌,那張桌子只有兩個客人,一個女人,一個男人。

我聽見女人問:「你還記得之前鬧得很大的失蹤案嗎?」

「你是說那什麼……輟學女生的失蹤案?」男人反問。

「對對,就是這個。新消息出來了,聽說和某個人口販賣集團有關,可憐的女孩。這種新聞的熱度好容易過去,一開始沸沸揚揚,過沒多久就冷掉了。」

「這不就是他自作自受?有什麼好可憐的?他自己選擇這種路,出事了根本不值得同情。」

女人皺了皺鼻子,又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因為門被推開了。伴隨風鈴聲,一名穿著雪白連身長裙的女人走了進來。

他有張小巧的臉和深潭般的眼睛,嘴唇朱紅,頭髮比失去星辰和月亮的夜還要黑。他看起來有如一尊塗色的雪白瓷偶,很像母親。經過我面前,他放慢步伐看了我一眼,才又加快腳步,走去位在角落的雙人桌。

雙人桌已經坐著一個短髮男人,身穿有三角形領子和圓鈕扣的白色長袖襯衫。他先是對女人微笑,招來一個服務生,說可以上菜了。接著傾身向前,開始對女人說話。女人只是捏著杯莖,不時點頭和啜飲,沒有皺眉,也沒有笑容。男人還是滔滔不絕,沒有因對方沉默而緘口。

風鈴聲又響起了。來的一樣是女人,脖子上配戴鑲嵌珍珠的銀項鍊。他揮退服務生,左右張望後蹬著高跟皮靴朝角落走去,在那對男女桌前止住腳步。

男人睜大眼睛,說個不停的嘴定住了,背脊靠回椅背上。白裙女人放下酒杯,抬頭望向來者,對方一把揪起他,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啪──

皮肉拍擊的聲音讓樂聲變得好模糊,彷彿隔了一道牆。所有人都停下動作,齊齊看向那三人,沉默過後,開始交頭接耳。

白裙女人撐住桌緣,緩慢轉回被打偏的臉。他撫摸臉頰,闔起眼睛,片刻後重新睜開,抬手回敬對方一掌。

「你的痛苦真平庸。」他說。

他端起高腳酒杯,裡頭的酒水淅瀝嘩啦全倒進男人的餐盤中,空杯倒扣在那塊還沒動過的肉排上。他轉身推開戴項鍊的女人,頂著眾人的視線朝我走來,紅唇輕啟,無聲說:你,過來。

我跟著女人走到門外,並肩站著,背對玻璃窗。他打開手提包,拿出菸盒和打火機。取菸,啣菸,點火,然後抽了起來,橘紅光點在昏暗中閃爍。

他吐出一口煙,開口:「你不好好待在天上,跑下來幹什麼?小月光?」

「你為什麼知道我是月光?」我疑惑地問。

「因為你的人形差勁至極,」他指著我的手臂。「你自己看,光都跑出來了。我在人間待了將近千年,這麼爛的皮囊前所未聞。」

「原來你不是人。好奇怪,你感覺也不像精怪。」

「我快要是人了,你當然感覺不出來。」他偏頭打量我,又說:「告訴你也無妨,我是鬱結之氣凝結而成的精怪,你可以稱我白若。」他往門口瞥了眼。「喔,他們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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