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一家清冷的咖啡店」

開學的日子很快來了。從那一天開始林鶴洋覺得時間好像坐上了高速鐵路,就在他眼前「嗖」得一下飛馳而過,眨眼的功夫,大半生就這樣過去。

商學院的功課相當繁重,作為全校留學生最多的專業,很多孩子略顯稚嫩地穿著西裝褲和襯衣,在剛剛開學的那段時間就穿梭於各種社交座談會或是聚餐。林鶴洋百無聊賴地去活動中心買飯,因為那裡是唯一有中餐的地方,雖說美式中餐在他的世界裡本不應該存在,但他暫且找不到其他能活下來的理由,所以就這樣吧。

在短暫的一周內他把那句「哈嘍很高興認識大家我從中國深圳來哦你們不知道深圳在哪裡啊哈哈哈它在中國最南邊挨著香港嗯對對對」的問候語在每一節課開課需要輪流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了不下五遍,而讓林鶴洋沒有預料到的是未來每一個學期的每一節課他幾乎都要把這句話再繼續重複一遍。

他媽的,連外星人都知道深圳在中國最南邊挨著香港了是吧。他打賭如果有一天地球被外星人入侵了然後深圳成了第一個被入侵目標的話一定是他這句話講過太多遍了。

都是他的錯。

可惜蘇瑞不再回復他的簡訊。

對,這就是為什麼他第一週過得渾渾噩噩。總之他為了一個男人有點渾渾噩噩的,上一次他這樣為了男人心神不寧香消玉殞還是青春期和他老爸吵架的時候。可這不能怪他,林鶴洋是這樣認為的。

換做是誰,目睹了一場4D電影似的同性性騷擾都會不知所措吧?

淦,他真的很煩。

直到九月初他們該繳電話費的時候蘇瑞給他直接打了電話。一件好事就是他們在同一個家庭套餐裡——雖然套餐裡的其他人他都不太熟——所以他們打電話或短信都是免費的。林鶴洋的腦海里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我們每天煲電話粥能不能把運營商搞破產呢?

然後這個想法最後只剩下「我們每天煲電話粥」這部分。

真的很怪。

「要交電話費了。」蘇瑞開門見山地說,「你知道怎麼轉賬嗎?」

林鶴洋在心裡翻白眼。瞧不起誰啊,這傢伙,轉賬怎麼不會?

「咳、會啊。」他刻意有點冷漠地說,「多少錢,我轉你。」冷漠到對於沒聽到前因後果的人大概會當場報警以為撞見一場非法交易的那種程度。

「你是Chase的銀行賬戶嗎?」

——呃,並不是。

他剛來的時候跟著威廉·諾裡斯一起去了哥倫布當地的一家小銀行開通了賬戶,而大部分留學生開通的都是摩根大通的銀行賬戶。因為這裡留學生很多,學校旁邊的大通銀行甚至還安排了一個會講中文的華裔僱員,專門服務剛來到這邊唸書的學生。只可惜銀行之間並不互通,這是林鶴洋之後才知道的事情,當他發覺每一次和同學一起去學校旁邊的中餐館聚餐之後互相轉賬都要大費周章。他在心裡埋怨威廉沒有提前告訴他,但他知道這件事怪不得別人。

林鶴洋但凡長點心在華人論壇裡少看點八卦多看點生活小技巧的帖子,也不至於到了這般狼狽的地步。

「呃……我現金給你吧。」他回答。

「啊那不用了,下個月再說吧。」

「不不、我怕忘了,還是現在就去給你吧,你在哪裡?」

「真的不用了,沒有多少錢,攢多點兒再還我吧。」

「不行,你現在在哪?」

「我是說真的——」

「我他媽就要現在還你,你在哪裡?!」

然後、然後……蘇瑞在電話那一端沉默了很久。他們兩人之間的電話號碼打電話免費這件事總算派上用場了,對吧?可林鶴洋就那樣聽著蘇瑞的呼吸聲從聽筒裡傳來,就在那一刻——那長達十秒鐘的沉默裡。

他感到無與倫比的平靜。

「我在西校區打工呢。」蘇瑞歎了一口氣,「你過來很麻煩的。」

「不麻煩。」他立刻說。

五分鐘後當他頂著深秋的烈日從奧倫坦基河上走過,周圍一棵他媽的能遮陽的樹都沒有,讓林鶴洋深刻意識到男人總有一天會死在自己這張賤嘴上。

原本是有校車可以到西校區的。但那時候是下午四點,商學院門口的車站不知道為什麼等來了所有其他的校車路線就是沒有西校區線路的校車駛過。那就像是什麼國際定律,當你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所有其他的巴士都會來除了你要坐的那一輛。於是他咬咬牙,被一天中最火熱的烈日炙烤著向西走去。

路過校體育場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要暈過去了,但有一群運動員似的傢伙吵吵嚷嚷從他的身邊經過,對這陽光並不畏懼分毫,那襯托得他好像林黛玉似的,真該死。他的後背濕透了,襯衣和背包黏在一起貼著他的脊柱,潮濕得好像在他的背上煮湯。他蹦跳著走在樹木的影子裡,橫跨奧倫坦基河,終於是進入西校區人煙稀少的靜謐裡。

據說,在沒有課的時候,即便東校區還是人滿為患,西校區則走很久都見不到幾個活人。這裡分佈著農學院還有一些相當冷門的院系建築,蘇瑞居然能找到這裡來打工,這不是林鶴洋所認識的那些中國人會選擇的地方。

然後就在他即將到達蘇瑞打工的那家圖書館的時候,一輛西校區路線的校車從他身旁飛馳而過,車上空空蕩蕩,好像嘲笑他似的停在不遠處的車站,而他光榮地被留在後邊吸尾氣。

真棒。

蘇瑞打工的地方是一家位於西校區圖書館一層的咖啡館,只有兩個櫃檯和一個收銀台,空間狹小,旁邊擺著兩套能坐下兩個人的桌椅。櫃檯後邊站著一個胖胖的白人女孩,一頭棕紅色的頭髮,身著工作服和圍裙,戴著有OSU標誌的餐廳帽。

「呃,你好。」他有點猶豫地走上前去,用還不太熟練的英文問道,「請問Suri是在這裡嗎?」

那美國女孩很有耐心地微笑著聽他把話講完,然後在聽到蘇瑞的名字時誇張地擺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他說,「你是他的朋友吧?那個——」她磕絆了一下,然後大舌頭似的念出他的名字,「Heyang」,在他聽來更像是「Hey’yang」,但對於美國人來講她的發音已經足夠標準了。另一方面林鶴洋相當驚訝蘇瑞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這是為什麼?

不僅僅是名字,而是他的中文名字。

「嘿!Suri!」然後女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那女孩回過身去朝後廚喊道,聲音迴蕩在空蕩蕩的走廊中,「你的朋友來找你啦!」

隱約中他聽到蘇瑞的聲音從後廚傳來,遙遠又輕盈的,但他聽不清講了什麼,片刻後女孩走到櫃檯前對他說,「Suri很快就來,他在給下個輪班準備水果杯。」她說,「我叫Maddie,順便說。」

「你好。」他回答,自認為舉止還算得體,「很高興認識你。」

這個叫Maddie的女孩相當友善地笑了,指了指櫃檯裡碼放整齊的水果杯、酸奶杯還有三明治之類,「你想要吃點什麼嗎?這單算Suri的。」

「Maddie!」

然後蘇瑞從後廚走出來了,穿著和Maddie一樣的黑色圍裙,紅色工作T恤,帶著餐廳帽。「你講什麼我都聽得到。」他的手裡抬著一餐盤碼放整齊的水果杯,「咣」的一聲砸在前台上。

「呃、需要我幫忙嗎?」林鶴洋遲疑地問,朝著櫃檯邊走去。

「你不能進來!」Maddie制止道,「抱歉,這後面不是員工的話不允許進。」蘇瑞的眼神掠過他,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講話。

Maddie隨即把帽子扯下來,「我要下班了,下個輪班的東西要準備好,Ashley大概五點半來哦。」

「Yes,   ma’am.」蘇瑞歪著頭示意,Maddie回頭看了林鶴洋一眼,意味深長地。你們男孩子們好好玩吧。她說,圍裙扔在櫃檯後面角落的垃圾桶裡,那裡已經裝滿了髒抹布,周圍倒是被清理得井井有條。

「來啦。」然後過了一陣,蘇瑞才開口道。那時候走廊裡一個人也沒有了。這間小咖啡屋位於圖書館一層穿過自修廳的角落,此時大部分人還沒有下課,連圖書館裡也冷冷清清。他們這裡難免更加安靜了,「怎麼這麼久?」

「我走過來的。」他理直氣壯答道。

「不是有校車嗎?」

「我要是能搭到校車,還會走過來嗎?我怎麼也等不來校車。」林鶴洋用一種鄙夷的語氣說,好像在諷刺不搭校車走到西校區來的都是蠢貨。

——蠢貨當然就是他自己。

蘇瑞很是溫和地笑了,「改天也行啊,今天這麼熱。」

他「啪」的一聲把十五美元的紙幣拍在櫃檯上,好像去紅燈區找雞的嫖客。這是電話套餐這個月他的那一份話費,他差點曬暈在路上為的就是千里送這十五塊錢。

好了,現在即便是林鶴洋自己也想給自己蓋章認證是個蠢貨了。

「還不如等我下班之後回家路上去找你。」蘇瑞嘟噥道,「你要喝點冰的東西嗎?」他的態度相當親切,而僅僅是十分鐘之後的林鶴洋會懷念這一刻的平和與美好。但他沒有辦法。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嘴賤的傢伙。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開口問出來的話總是事與願違。

「你是不是不想見我?」他問道,語氣咄咄逼人。

蘇瑞皺起眉來,「什麼?沒這回事兒,剛開學太忙了而已。」

「太忙你開學三週就和艾倫還有William一起出去下過四次館子喔?」

「啊?」蘇瑞那張嘴微張開,門牙露出一小半,藏在沙灘裡的小貝殼兒一樣。他柔軟的眼角飛挑到劉海里去,水果杯在他手裡被抓出「滋滋丫丫」的塑料聲,「你怎麼知道?」

「拜託,大哥,我和艾倫有三門一樣的課,還有一門是早八,她每天的第一句話都八成是跟我講的。」

蘇瑞的嘴唇有點破罐破摔地皺起來,「好吧,」他聳聳肩,眉毛揚著,眼窩投下一小片黑影,「那隨便你怎麼想吧,我就是和他們去下館子——」

「是因為你的那個藝術課教授的緣故嗎?」

蘇瑞的還帶著嬰兒肥的臉垮下來。「跟他有什麼關係?」

「我看到他親你,然後你告訴我不要講出去。」林鶴洋自認為他這是戳到了痛處,一股詭異的洋洋得意之感升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的教授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蘇瑞語氣乾澀地罵道,「你如果跋山涉水跑到這邊只是跟我說這些,那你真是白來一趟。」

「你本來就是要跟他親的嗎?」林鶴洋繼續逼問。

「我再重複一下,就是、」蘇瑞頓了一下,看上去像是被氣到所以聲音卡住,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這他媽跟你有什麼關係?!」

聲音有點大了,引來走廊盡頭路過的學生側目,然後他壓低了聲音,「你最好別多管閒事。」

「我看到了,那天、你的那個教授——」林鶴洋一瞬間倒是有點恍惚,眼前的這個傢伙在他心中的形象和「曉柔」愈發遙遠,但他依舊下意識又固執地想把他們聯繫在一起,對此,他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他並不清楚這個叫蘇瑞的學長到底是與他記憶中的曉柔越像才越合他的心意,亦或是反之。

「怎麼了?沒見過別人親嘴兒嗎?」蘇瑞低聲怒喝。

林鶴洋被他咄咄逼人的回應消減了些氣焰。他的心臟突然「砰砰」狂跳起來,當他的思緒回到幾週前的那個晚上,他們在酒吧地下的人潮之中——

他明明哭了的,睫毛差一點碰到他的領口。

「你、你——」他磕絆著說,「你是自願這樣的嗎?」

蘇瑞很明顯地在他的話音落下時吞嚥了一下。他們莫名其妙地對視了好一陣,陽光從旁邊一條鋪設了落地窗的走廊裡偷偷溜走。

「是。」然後這個人回答,「如果你非要問的話,那就是吧。」

林鶴洋扁起嘴來。那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扁起嘴,然後皺起眉,那通常會被人當做是厭惡的表情,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心臟好像沉到了胃裡,就快順著腸子從自己的後庭排洩而出了,那一刻他的感覺就是這麼糟,就是他的心臟好像自己的排洩物,差不多就是這樣。

「你是gay嗎?」他又問。

蘇瑞好像不太在乎了,他直勾勾盯著林鶴洋,「你認為是就是吧。」

這實在是太糟了,可林鶴洋並不清楚為什麼他覺得一切都這麼糟糕。他感覺自己嘴裡好像被塞了一把曬乾的土,堵住了喉嚨,難以下嚥也吐不出來。可蘇瑞的眼睛——老天吶,那雙攝人心魂的眼睛盯著他,像利劍一樣刺穿了他充斥著青春期記憶的腦海,那裡好像破了洞,所有的歡笑和孤獨傾瀉而出。他後退一步,又退了一步……

「回宿舍的時候還是坐校車吧。」蘇瑞輕盈的聲音傳來,「我怕你腦子被徹底曬糊塗了。」

他只記得自己最後是逃出圖書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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