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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取水點

      有別於定居者,游牧民抵達取水點,是為了離開。

—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與菲利克斯.伽塔利(Félix   Guattari,   1930-1992)

      即使大體而言是走道家的路線,但也不能說我沒有倫理。只是我的倫理可能就像將書籍排列得亂無章法的地下室二手書店的周年慶,乏人問津。

      禮拜五下午,我和閨中密友在百貨林立的市街裡漫步,兩人為了配合對方的母親與素未謀面的阿姨而刻意放慢步伐。

      我一向盡量避免與長輩閒談寒暄,而我也著實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的約,會從陪她去檢查婦科問題,變成到霞海城隍廟參拜。昨晚,又有如一名前警官驀然持槍闖進幼兒園殺死二十四個孩子似的,突兀地化作母親和阿姨邀我一起逛街的結果。

      如果當下不立即答應作陪的話,「因為多了妳母親和阿姨,所以不想去了」的意向,又會像高職參與專題研究時,組長使用紅底綠字設計的白痴海報一樣顯而易見。所以我隨即答應下來。

      再說,我的摯友也屈指可數,好相處的都想盡其所能地留下。倘使未來找配偶不順遂,還有個人帶著香蕉來養老院探訪我。

      摯友前一晚已經強調她會和我走在一起,阿姨會和母親走在一塊兒。而會面後,我也提過想在晚餐前回家。只要訂好抽身的時間,一切都好說。

      況且,百貨裡眉目俊雅的男子眾多,這座島嶼裡,任何會在意身材和眉毛的男性宛然都集中此處。我已看不出有任何困難。

      實際來到此地,我才意識到一件至關重大的事—偶而行經販售男裝的店面時,能同時見到頎長挺拔的店員與顧客,簡直比這裡的任何特惠活動還划得來。我總是臉不紅氣不喘地像在逛慕夏的畫展般,花時間欣賞每個微乎其微的曲線。

      才剛交男友沒多久的摯友對我的行為頗不以為然,問我難道不會良心不安嗎?可惜我不走吾日三省吾身那條路線。

      「妳也太糟糕了吧?這樣妹妹的男友會不敢讓她跟妳出來玩喔!」她母親也半開玩笑地說道。

      我也報以笑容,「沒事,交男友應該和欣賞帥哥不衝突吧?」再者,如果連另一半適時欣賞其他異性也會惴惴不安的話,這種感情未免也太不牢靠了。

      陪摯友一起等候洗手間的隊伍時,不知為何我提起自己最近的性事。仗著幫忙安定排卵期的中醫這座靠山,這個月好像連接近危險期的日子也讓另一半在裡面釋放了。

      雖然,僅為了一時歡愉而冒險犯難,能著實感到我正誠實地做自己。但如果出了差池,害我非得花五六千塊吞墮胎藥的話,委實浪費。如此一來,必然會使年底和男友去花蓮旅行時,可動用的錢財銳減。

      「重點不是這個吧!」儘管知道我在這方面是一名澄澈的無賴,摯友仍大感驚詫。不愧是閨中密友,下一瞬,她的語音又轉為理解,「反正在妳的人生裡,從來沒有生小孩這個詞彙。」我很喜歡這句話。

      是夜,我在被褥間轉換幾個容易入眠的姿勢,老樣子想著與此同時,背著倒映海面的星座,在靜謐安寧的溫帶海域裡盤桓的大魚,想到意識不清,肌肉放鬆為止。

      玉紅,艷紅,楓紅。極目所見,無非變幻莫測的紅。

      一如闔上雙目時,隔著薄膜見到明明滅滅的世界。此時,不過是將那隔著薄膜所瞥見的黑與綠,轉為深淺不一的紅而已。

      我被浸泡於注滿紅色液體的容器之中。

      無法使喚任何細胞的我,想來奇怪,能確實見到有一名身著白袍、戴著眼鏡,五官模糊的男子正凝睇著我。我們的目光並沒有相遇,只是對方單方面地注視著我而已。

      男子像是在苦惱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才好,他的頭歪向左邊、不,應該是他的右邊,正傾聽著房裡另一個人的訴說。

      緊接著的所有事只發生在俯仰之間。沖水的按鈕被摁下,我所處的赤紅世界地動天旋,而後一切都逸然無蹤。

      不是夢魘,而是被某種異樣感陡然喚醒。

      我的意識清晰到甚至想要趁印象最鮮明時,盡早將這場奇詭幻怪的夢境嵌入電腦中。然而與此同時,我又不想驅策自己的手肘支起上身,驅策雙腿走下上鋪的梯子。

      當然,下鋪只睡著倉鼠Berry和書堆而已。我感謝年輕時的父母做了正確的抉擇。  

      我轉為想趁睡意猶在時,盡快睡回去。我先用最外層的單薄被子掩蓋口鼻。不知為何,說我沒格調也無所謂。想像自己是病院裡戴著氧氣罩的病人,一旁坐著俊美無儔的男子,心焦欲焚地望著我,常讓我快速滑入深層睡眠。

      古怪的是,這層被子的纖維之間空隙較大,平時蓋了也不會產生窒息感。但我當下卻感到自己會死於窒息。

      我嚇得一把扔開薄被,再度躺回枕頭上時,竟感到鋪在脖頸下的長髮有如鐵一般冰冷。

      於是我只好伸手探尋遙控器,將空調的溫度提升至二十四度。

      在此,我必須為自己的浪費道歉和解釋。不用說,此刻時序早已入秋,其實室外溫度應該低於二十四度,然而一旦入夜,尤其是夜半三更時,我都會緊閉窗戶。因為我生性膽怯,極端抗拒將窗外的未知悉入鼻腔中,一年四時幾乎都開著空調。

      長髮仍有如長時間被置放於冷空氣裡的鐵板。我等待著室內溫度趨向二十四度,滑著公司群組,細讀請假的先決條件,上面大致的意思是,如果沒有找到代班導師就不能請假。

      凌晨四點,距離上班時間也剩不到十二小時,該上哪裡找代班導師?那萬一有人突然染疫,當天的課程不就泡湯了?

      儘管憂思滿懷,甚至隱含怒意,我仍在思忖著該不該喚醒隔壁房的熟睡雙親,請他們送我去急診之間,恍恍惚惚又睡著了。

      暖陽滲透不知去向的水波,散射於我的每一寸膚面。我只是暫且以人的形貌,流連於此,此刻即將遷徙至他鄉。

突然間,我急切伸展雙臂,雙臂也精確地伸向前方。

      我先用右手將黝黑的海潮舀至伸側,與此同時,左手已蜷曲,蓄勢待發。雙腿始終規律地踢動著水流。水流也拾起細沫,針刺著我。

      光明有如逆流而上的夕日,益發清明。我專心致志地將左手放在右手前方,將左腳揮至右腳之上。不過撥動的不再是水流,被叨擾者也從浮游生物,換為游塵。

      曾幾何時,我從海面奪門而出,置身於由氣流勾畫而出的明確細線之間。縞白細線,也阻隔於周身為數眾多卻孤立的女孩之間。

      將墨色髮絲盡數盤在腦後的女孩們,唬著一張臉游向未來,她們冷漠無聲地撥開細線,似乎打定主意在自己達到天池前,都要鎖緊眉峰和唇瓣。

      而我則在撥弄細線時,悠悠醒轉。

      再度撐開雙眸時,夜半異樣感的尾,仍殘留在我的腦神經中。

      於是我放棄上班前多看幾頁哲學的念頭,假寐兩個小時。與我而言,不看書是破天荒的例外,但身體要緊。也不知道有沒有睡著,反正下床後異樣感已不知所蹤。得到陰性的快篩結果後,我便安心去補習班教作文了。

      翌日,被時間磨損為黃昏灰的黑色豐田汽車,以四十五度角開上通往另一半社區的山坡。我們在距離他家僅隔著一座社區和一幢產後護理中心的家樂福停車,購買鮮奶。

      雖然對產後護理中心感到抱歉,但它為什麼要蓋在我常經過的地方?

      選舉在即,候選人的海報即使在山中社區裡,也舉目可見。彷彿是想避免在同一篇文章中使用相同的成語般,這些候選人都擺著迥然不同的姿勢。

      某個市議員候選人甚至拿著藍色施工用安全帽,沒拿帽子的手比著勝利手勢,燦然而笑。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但我真的看不出施工用安全帽和政治之間有什麼一目了然的關聯。

      本來就對政治懷抱著高於平均值的興趣的另一半,望著一名留著俏麗短髮的候選人,文雅地譬喻,「總統的髮型耶。」

      我也不知道哪一根筋不對,提起最近看到的網路新聞,「據說今年被登記的貓狗數目,比新生兒的產量高出許多。而且這種傾向,在都會型城市較為突出。」新聞還說什麼國家前途堪憂的,但我反倒樂見隨著人口降低而來的全球暖化延緩。「但滿多網友留言調侃著,總統不也光擼貓不生孩子嗎?」

      「我們生孩子嘛?」他伸手想摸我平坦的下腹,但我側身躲過。

      我掛著一抹冷笑,我不介意向他重複同一個話題,或許這樣也能讓他看到我的決心有多麼屹立不搖。「好啊。只要你肯到國外找一個代理孕母,我可以姑且動一下取卵手術。在孩子不哭不鬧前,我都會在租處寫作。當然,關於孩子的任何花費都請自己出,我也不會幫你帶。另外也請你抽時間和我約會。」

      只是我經常忘了,重複之中,最重要的總是差異。

      他思忖半晌,問道,「就算小孩不叫妳媽媽也沒關係嗎?」

      我微微一怔,又冷淡如冰地反問,「有什麼關係?」

      另一半的母親有慢性病,我母親懶的帶,我父親雖然喜歡孩子,但耳疾日趨明顯,怕也力不從心。

      如果你不介意只因為你自己想要一個小孩,而毀了我們大家的人生的話,我也懶得多說什麼。當時我是如此作想的。

      返家的深夜,我們的視域被以四十五度角爬坡的對向來車,照得一片白茫,直如血汙四濺。

      我在若有還無的睡意間,想起去年十二月,即將離開警專的他,不知道哪個轄區的派出所會開放缺額時,我傳給他的訊息。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遷與不遷,都是不知何時卻必然會發生的事吧。就算你被派去窮鄉僻壤,我也會在完成學業以後,到那附近暫居的。」

      在未來不知道第幾次的重複到來以前,我想自己也會持著這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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