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之二

2   重蹈覆轍

那晚分開後,學長沒有再出現過。

根據子羿的說法,學長最近工作很忙,幾乎天天都加班到深夜才回家,連他都很難見到學長,這涮時間,子羿由外公和外婆輪流接送,一連半個月。對此,我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畢竟,學長不出現在我的生活圈裡,對我來說也算是件好事,雖然,偶爾還是會冒出來自不同老師表面關心、實則八卦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和子羿舅舅的關係。

「他不來也好,省得我又要造口業。」當年選擇消失在學長的生活裡,是知宇一路陪著我,他說話雖然不留情面,卻總能用一句又一句尖銳的真話將我打醒,讓我看清現實,如果當初沒有他,也許我到現在都還走不出單戀失敗的陰霾⋯⋯

雖然還在新手期,但幼兒園的工作我也算是做得得心應手,雖然也有不好應付的臭小鬼,不過,他們畢竟只是孩子,透過威逼或利誘之類的方式,總是能讓他們束手就擒。相較於其他班級,我們班上的孩子都能好好溝通,我幾乎不需要擺出太嚴厲的表情,他們就能讀懂我眼神裡的情緒,這是我和孩子們之間培養出來的默契,他們願意配合,我也樂於傾聽,彼此之間達成了平衡,這段時間一直是如此。

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份美好與和諧,居然會出現危機。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樣,我陪著孩子們在教室裡上課,安排的作業完成後再發圖畫紙讓他們畫畫,便離開教室準備下午的點心,前一秒的我還拿著一籠熱呼呼的饅頭,準備進教室發放,下一秒,幼兒園的門就像刮起一陣颶風般,被狠狠的推開,門板用力撞擊了牆面,發出令人刺耳的聲響,嚇壞了教室裡的小孩。

突然,闖進了一個喝得醉醺醺、手上還拿著竹掃把隨意揮舞的醉漢,嘴裡嚷嚷著難聽的字眼:「他媽的混帳幼兒園,把我女兒交出來,我操!」

園裡唯一的男老師只有知宇,但他剛好被園長安排出外勤,櫃檯的行政老師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瘦弱女子,根本阻止不了喝醉且手持武器的中年男子,眼看對方手上揮舞著掃把,搖搖晃晃的闖進我們班教室,差點要傷到孩子,當時的我什麼都顧不得,衝上前護住了差點被攻擊的小女孩,而對方的目標瞬間變成了擋在前方的我,掃把的竹柄用力的在我的手臂上劃出一條血紅,場面一下就變得混亂,班上的幾個孩子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抄起角落本來被我擺放整齊的教具對著醉漢猛丟。

「小靜老師!」還沒聽清楚是誰大喊了我的名字,在我還沒有察覺時,子羿飛快的衝到我和醉漢之間,抓著他們平常放在教室裡當玩具的報紙棍棒,狠狠敲打著醉漢,那一卷報紙看似沒有殺傷力,厚度卻不容小覷,我還沒來得及制止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醉漢就一掌把子羿推到地上,痛得他發出可憐兮兮的哀號聲。

見子羿被推倒在地,我氣得脫下腳上的室內厚底拖鞋,往醉漢身上猛拍,才終於把他逼退,幸好警察即時趕來,把對方制伏在地,才終於結束這場荒唐又可惡至極的鬧劇。

「子羿,有沒有受傷?」醉漢離開後,我跑到子羿身邊,想檢查他是否有受傷。

「老師,妳⋯⋯妳流血了⋯⋯哇啊⋯⋯」子羿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指著我流血的手臂,抱著我哇哇大哭了起來,大概是害怕的情緒這時才湧上,一群小鬼頭湊上來把我團團圍住,再一起嚎啕大哭。

班主任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們安撫好,孩子們冷靜下來後,要我趕緊去附近的醫院處理傷口。打完破傷風疫苗,我再次回到幼兒園,把不願離開的孩子們一個個送回家,回到教室裡時,只剩子羿一個人獨自坐在位置上,還在悶頭吸鼻子。

「咦,我們子羿怎麼變成愛哭包啦?」我笑著戳戳他的後背,「不哭了,告訴小靜老師,你有沒有哪裡受傷?」

「沒有⋯⋯」子羿搖搖頭,用手背抹抹眼淚,「老師,妳的傷口會不會很痛?妳下次不可以這樣,壞人很危險的!」

「我是老師,擋在前面保護你們是應該的呀。」雖然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人措手不及,但是就算重來一百遍,我的選擇也不會改變。不管是身為大人,或者是站在老師的立場,保護這些年幼的孩子,都是我必須做的事,更是本能的反應。

「可是,我答應久啾——」子羿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門口的櫃檯老師打斷。

「子羿,媽媽來囉!可以回家了。」

我陪著子羿一起走出大門,順道和子羿的媽媽解釋了今天的突發狀況,並且誠摯的向她道歉。誰都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但身為子羿的老師,我來不及保護好孩子,讓子羿受傷了,哪怕摔得不嚴重,也都是我的責任。

「思靜老師不需要自責,發生這樣的事的確很遺憾,但妳已經盡力保護這些小朋友,甚至自己都受了這麼嚴重的傷,是我們這些家長應該感謝妳。」她擔憂的看了我手臂的傷一眼,露出了讓人安心的微笑,「要不要順路送妳一程?聽說我們住得滿近的,我今天剛好開車來。」

「謝謝子羿媽媽,我還有些後續的事情要和園長和主任商量,就不麻煩了。」道謝後,我摸摸子羿的頭,「早點回家休息,洗個舒服的熱水澡,打起精神來!我們明天見喔,子羿。」

把學生全都送走以後,才感覺到手臂上的疼痛,當時只想著不能讓對方傷害到孩子們,到醫院才知道自己的傷口頗深,血流了不少,醫生和護理師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居然能夠保持清醒走到醫院,一路上居然沒有昏厥。

事情發生得過於突然,這段時間手機訊息跳個不停,大部份是群組裡老師們的討論,東拼西湊再加上主任的說明才知道,今天闖進幼兒園的醉漢是我們班同學林小萱的爸爸。由於父母離異,小孩的監護權判給媽媽,爸爸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女兒,思女心切,才會貿然跑到補習班找孩子。

小萱的媽媽當初決定離婚的主因就是因為丈夫長年沒有穩定收入,總喜歡喝酒和賭博,每每喝酒就會對妻子和女兒動粗,社福機構關切過好幾次,最後小萱的媽媽忍無可忍,聲請了保護令並向對方提告,婚姻關係最終在公堂的見證下徹底斬斷,同時也切斷了小萱和她父親之間的一切聯繫。

慶幸的是,小萱今天請了事假,所以沒有見到她爸爸最不堪的那一面,否則,肯定會造成無法抹滅的心理創傷⋯⋯

「思靜老師,今天真的辛苦妳了。」園長拍拍我的肩,「妳今天保護孩子的表現讓我刮目相看,換作是我,也不見得會有這麼敏捷的反應,多虧有妳。」

數不清這是今天第幾次被拍肩安慰了,我在心裡苦笑,但願園長能夠惦記我今天的義無反顧,把對我的感激反映在薪資單上,也算不枉費我挨了這一針破傷風了。

對於小萱爸爸的脫序行為,我的確感到十分憤怒與無法理解,但更讓我在意的是小萱之後要面對的環境,倘若生父不斷無視法令的約束擅自接近孩子,就算今天她幸運請假,下一次也未必能逃過,只要他一天不戒酒、不反省思過,孩子就得日夜活在恐懼當中。這次受傷的是我,之後呢?下一個無辜受到波及的人也能跟我一樣幸運,只需要打一劑破傷風就好嗎?

想到這,一股束手無策的無力感油然而生,傷口的疼痛也變得更加劇烈。

從教室離開後,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沿著回程的石子路,繞到了附近的公園,這個公園雖然不算大,卻是鄰里之間的一個樞紐,來往的人很多,平時下班經過,總是聚集了許多人,熱鬧不已。現在已經深夜,整個公園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看起來格外冷清。

手臂上的疼痛感又刺又麻,回想起稍早前的畫面,老實說,教室門被用力推開的那一瞬間,我的內心除了感到震驚之外還佈滿了恐懼,以前的我甚至連恐怖片也不敢看,若不是因為在外租屋後訓練出了膽量,我恐怕會失聲尖叫。雖然內心感到慌亂,我卻必須表現得比誰都鎮定,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露出害怕的神情,孩子們會比我更加不安,我必須肩負起保護他們的責任。

在堅強的能夠保護孩子們外殼之下,我的本質仍然是看完恐怖片會害怕得不敢獨自入睡的楊思靜。晚風輕拂,包覆我一身的孤寂和強忍著好久的勇敢。

口袋的手機嗡嗡作響,知宇打了好幾次電話,我吸了一口氣才按下接聽,電話接通後,話筒另一頭傳來知宇緊張的關心,像機關槍一樣瘋狂的掃射:「小靜,妳沒事嗎?我剛回到幼兒園,園長說妳才離開不久,妳現在在哪?醫生說妳的傷口怎麼樣了?會不會很嚴重?需要複診嗎?」

「我沒事,打了一劑破傷風,醫生要我再觀察傷口。」聽到知宇的聲音,我的心底踏實了不少。

「我現在去找妳,沒看到妳的臉我不放心——」知宇的語氣充滿了擔憂,我趕緊阻止他:「不用啦,我沒事,你明天不是要出去玩嗎?早點休息,不用跑這一趟。」

他和另一半為了慶祝週年,特別和幼兒園請了假,約好這兩天要一起出去玩,為了這天,他已經期待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雙方都有空的時間,我不想在這時候掃興,破壞他的心情。

聽到我提起出去玩的事,知宇不滿的說:「喂,妳都受傷了我哪有心情玩啊?妳哥要是知道——」

「我真的沒事,只是想一個人待一下。如果有一點不舒服,我保證一定馬上打給你。」聽到關鍵字,我趕緊又打斷他,經過我的再三保證,知宇才勉為其難地放過我,要求我睡前要跟他回報傷口的狀況,起床也要拍照確認沒事,他才能安心。

其實,我根本不想獨處,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知宇可以陪我。但他的感情狀況我最清楚,身為一個從頭到尾都知情的人,知道他們的戀情一路走來有多不易,經過了那麼多的波折才終於度過了這一年,比起安撫我的孤單,我更希望他能幸福的和對方一起慶祝週年,不要顧慮我。

雖然,此刻的我,真的好寂寞⋯⋯

我蜷縮在長椅上,在眼眶裡打轉了好久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當情緒滿溢的時候,就算聽見周圍有腳步聲,也懶得顧及形象,我只想一個人躲在這裡偷偷的哭一場,至少此時此刻,還有靜謐的月色陪伴我。

「哭也沒關係,但是⋯⋯這位小姐,妳的裙底都被人看光了喔。」頭頂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下一秒,我的腿上多了一件外套,外套上還有淡淡的菸草氣味。

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算他身邊的同學因為課業壓力繁重而學會抽菸,他也一口不碰,說那種東西傷肺又傷財,聞起來更令人作嘔。沒想到,兩年過去了,我竟然能在他的外套上,嗅到這股他曾經最討厭的味道。

我瞄了他一眼,淡淡的菸味揉合著他衣服上慣有的柚子柔軟精的氣息,竟給人一種沉穩而安定的感覺,我忍不住偷偷吸了幾口。

「我沒抽。今天好不容易把工作進度趕完,和同事去喝了點酒放鬆,剛好包廂開放吸菸,為了不破壞大家的興致,吸了不少二手菸。」他坐到我身邊,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這是⋯⋯讀心術嗎?對於學長突如其來的解釋,我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只好繼續保持沉默。其實,他根本沒必要解釋,無論抽不抽菸,那都是他的事,和我無關。

「妳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了。」他自然的靠在椅背上,我們的肩膀互相抵著,誰也沒移動,明明長椅的位置還很寬敞,他卻朝我靠得很近,像是在安慰我的不勇敢,「今天發生的事,我聽說了。」

「所以學長也知道,子羿當時被推了一把、摔了一跤?」身為學生家長,他責怪我也很合理。

「知道,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也沒有人責怪妳。」

我知道沒有人怪我,但讓學生受傷是事實,我沒辦法推託,內心的愧疚和罪惡充斥我的腦海。如果他怪我,也許我的心裡會好過一點,他的溫柔,反而讓我更加自責,但我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低著頭。

「妳不覺得子羿很勇敢嗎?」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學長突然噗哧了一聲,那笑聲愉快到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雖然洗澡時,他發現自己的屁股上有一小塊瘀青,但那是為了要保護妳而留下的印記,這對他而言可是男人的勳章,他在浴室裡開心了一個晚上。」

聽到子羿身上有瘀青,我更難受:「可是,我是他的老師⋯⋯」

身為師長,卻沒有能力保護他,反倒讓他受了傷⋯⋯

「那又如何?在危險面前,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坦白說,就算妳沒有保護子羿,而是選擇逃跑,我也不會怪妳。難道法律有明文規定,只有大人可以保護小孩,小孩就不能為大人挺身而出嗎?」他伸手揉揉我的頭髮,動作很輕,就連說話的語調都變得比平時更溫柔,如夜晚的皎潔月光般,低沉而柔和的嗓音,那是以前最令我迷戀不已的,「願意把自己的安危擺在後頭,優先保護那群孩子,是件不容易的事。妳已經做得很好了,小靜。」

順著摸頭的動作,讓我靠在他的肩上,曖昧的氣氛讓我進退兩難。

以前的我為了能靠在這個肩膀上,想方設法、用盡千方百計,對那時的我而言,能夠隨心所欲的靠近他、觸碰他,是我幻想了無數遍,就連做夢都會不自覺揚起嘴角的奢求⋯⋯

可是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十八歲那年,情竇初開、可以為了喜歡的人付出一切,不怕被任何人嘲笑,就算一次次被拒絕也不退縮的楊思靜了。

這個人很溫柔,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從初識至今,疏燁學長對我始終縱容,即便沒辦法回應我的感情,也很少拒絕我的請求,就因為這樣,我總是看不清現實,活在自己構築的粉紅泡泡裡,沉溺其中,淪為笑話。

忽然間,我想起了許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夜色裡,與學長並肩坐在長椅上。

那時的我,以為自己已經離他夠近了⋯⋯

「謝謝學長,我已經沒事了。」從他的肩上輕輕移開,我把身體往另一側挪了些,讓我們之間保持點適當的距離,「成為大人以後,要適應的事情還有很多,以後也許還會面臨很多問題,但我會更努力的。」

「小靜——」我知道他還想說些什麼,但在這個當下、這個氛圍裡,無論聽見什麼,對我們而言都不合適。

「夜深了,我先回去了,學長也早點休息。」

把腿上的外套放到長椅上,我提起包包,頭也不回的離開。

那股清新的氣息彷彿還殘留在鼻尖,一如氣味的主人,哪怕事過境遷,周圍的一切全都改變,不得不承認,他的行為和舉動,仍然深深影響著我。

同樣的路,我不想再走第二遍,同樣的傷,我也不想再承受第二遍了。

「喜歡他」這件事太累了,我一點也不想重蹈覆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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