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2022年3月,所有事都在這一個月內發生了。

      仔細將酒精噴灑至四只不鏽鋼湯匙後,凱,我的另一半,正眉梢輕蹙地瞪著一只微微發黑的湯匙。即刻起身從自助區的紫外線消毒箱裡,取出一只看得順眼的。

      因為是凱的父母付帳,所以我點了價位較低的主廚牛排。正要起身去替大家拿麵包和濃湯時,凱的父親卻搶先一步將兩者端至桌上。

      這裡是新店某間連鎖台式牛排餐館,餐館從餐巾紙到飲料湯品都要自取,提供的服務只有點餐、上菜,與走過場的清潔。不過,菜單底下也沒用小字寫著要酌收百分之十的服務費。

      半晌,罩著不鏽鋼蓋的鐵板燒盤,陸陸續續地上桌。不巧我的主廚牛排先上場。店員默不吭聲地準備掀開不鏽鋼蓋,我及時將餐巾紙展開,擋在胸前,才沒讓熱油噴濺至我的雪白上衣。

      這裡沒有收取服務費,沒有服務費就沒有服務,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心忖。但至少也應該事先提醒客人用紙巾遮掩吧,至少也該丟棄發黑的不鏽鋼湯匙吧。

      這完全符合巴黎美食作家—謝忠道所說的台灣餐飲現況,「餐廳裡的基本勞動服務,都變成消費者應該自行解決的事。」

      與美食和服務品質皆趨於成熟穩定的法國相形之下。台灣的餐飲自從麥當勞與星巴克等企業進駐後,便趨於自助化、速食化。吃到飽的風行更是使食品低廉化。

      再加上,拗客和侍者互相菑害的情況,也使得本該互利共生、一同營造舒適宜人的餐飲環境的常識,逸然無蹤。

      這令我想起《莊子.應帝王》的一句話,「為其妻爨。」

      每逢年節,回家吃年夜飯時,總能切身感受到中國人男尊女卑,以及將廚房當作屋裡最卑下位置的傳統。

      殊不知老祖宗莊子,早已藉著寓言打破人間各種上下關係。包括男女、貧富、榮辱、死生等等。總之在〈應帝王〉一則寓言中,一個叫做列子的男子,曾以聖人為師,但他並沒有全然體驗道家之道,就悵然若失地辭過老師,回家了。儘管如此,回家的三年之間,他都替妻子煮飯。

      總之,不知是否為東方人思想仍不及莊子那麼前衛,如今部分的台灣餐飲業仍沒有得到應有的敬重。

      數分鐘後,四盤鐵板牛排的熱油煙火已施放完畢。我盡量向凱的雙親露出自然的微笑,「謝謝伯父伯母的招待。」

      雖然半年前就和凱的雙親打過照面,但這是我們首次一起用餐。

      一小時前,一名身著鷃藍制服的年輕警察出現在我家對面的桂花樹下,行經此處的鄰居皆好奇地望著他以及他目光     尋覓的地方。凱從警校參加完受訓的結業典禮,便搭著父母的豐田汽車,接我去用餐。

      我們並沒有事先預約餐廳,故而也不知道會去何種類型的餐廳用餐,於是我穿著風格保守的雪白高領毛衣和墨色及膝裙。結果來到台式牛排餐館。並非我不愛吃台式牛排,只是有些傷腦筋。

      「不客氣。請用,不用那麼拘束。」伯父如此說。其實可以稱凱的雙親為叔叔和阿姨,但初次見面時就下意識地稱他們為伯父伯母。

      大概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拉開一點距離,才作如此稱呼。我已預料到自己身分證的配偶欄位裡的名字。但我不急,不急到哪怕那是七、八年後的事也無妨。

      「我聽凱說妳在念研究所。妳平常都在學什麼呢?」伯父微笑著劃開沉默。伯母也淺淺一笑。

      「我研究莊子哲學,也喜歡西方思潮。正在寫這方面的學位論文。」我頓下拼命切開筋肉的動作,笨嘴拙舌地答道。

      「聽起來像是少數的研究。」台灣應該沒有幾個人在研究這一塊。伯父大概正這麼說著。

      伯父有雙渾圓大眼,鼻樑挺立,體格短小精實,從事運輸業。伯母有著可愛杏眼與美人尖,皮膚白皙細嫩,是一名       越南人,投入餐飲業。兩人在南越和台北各辦一次婚禮,然後就在新店安定下來。

      「是的,算是少數人會研究的思想。不過只要跟文學哲學有關的作業,我都能樂在其中。畢業後也想從事和語文有關的工作。」我挺直腰桿地說,只要提到文字,我總能重拾信心。

      「我想先在出版社的圖書部門找一個職位。有餘裕的話,也想在跟語文有關的補習班兼一份差。我喜歡教小學生。」但我更喜歡寫小說。我沒和盤托出,對於中間仍隔著一扇紙門的人,我沒辦法將想邊工作邊往職業小說家邁進的夢想,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

      不知道人與人之間,能不能在保持些許距離的常態下,好好相處。

      「這樣很好啊,已經把未來的路都想好了。」伯母親切地說道。

      「謝謝。」

      談話告一段落時,我總算將沒那麼喜歡的筋盡數吞了下去。剩下的肉,口感甚佳,香甜多汁,沾著蘑菇醬的細麵也好吃得無法挑剔。只是我對荷包蛋過敏,所以凱就替我吃掉了。

      「不好意思,我對蛋奶類和海鮮都會過敏。」我向凱的雙親解釋,不想留給人家太挑三揀四的印象。

      「不會,過敏也是沒辦法的事,有什麼好道歉的。」伯父語調急促,略顯尷尬。

      距離。這是許多後來變成朋友的人,對我的最初印象。

      我以為凱的朋友,都很外向。和凱剛開始交往,在凱的朋友家進行中秋節烤肉時,一個沒心眼的女孩發現我言行舉止都有些扭捏時,脫口而出。

      我以為凱的女朋友,都會想要小孩。不知道薄紙化開後,伯父伯母會不會大吃一驚。

      人生不過幾十年,我實在不想將創造力最豐沛的年華,拿去照顧一個人。

      妳不想將最好的年華,向一個陌生人雙手奉上。

      交往前,我明知道凱對親子生活的心神嚮往,卻仍任性地和他結為伴侶。

      交往後,我才向他敞開心房。我說,未來我只想努力工作,並在業餘時間隨心所欲地創作和出遊。

      妳只想隨心所欲地過日子。這之間沒有一個陌生孩童可以介入的餘地。

      不過這種事以後也可能發生異動。會發生什麼異動,也是以後的我們才能知道並討論的事。

      凱表示明白了,他說未來自己也會尊重另一半的決定,不會逼我生,也不會因此分離。從此,他提起小孩時,已不再使用第一人稱的所有格。

      「孟孟,抱歉。」凱快速輕捏著我的手一下並放開。離開台式牛排餐館後,我們望著凱的雙親背影過了馬路。這裡車子開得快,不顧路人死活。凱自然牽著我過馬路,原本也打算自然牽著走完剩下的路程。

      但剛參加完結業式的凱,穿著一身正規的警察制服。舉目四望,就有好幾倍的視線聚焦在我們的手上。大為詫異、面露狐疑、眉宇輕挑、眉頭深鎖。就像深夜樹叢中的野獸之眼,不停審視,各懷偏見。

      「抱歉。」凱又說了一次,然後領先兩步走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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