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2019年7月。

      肺炎蔓延的三、四個月前,我們家三人到京都進行為期五日的旅行。

      在八阪神社附近的旅館辦理入房後,我帶了點換成日幣的打工錢,獨自回京都車站找一間很在意的餐館。

      下午四時。潛藏於古都的地底迷宮,寬敞明亮,三五成群的人潮往各個目的地前進,流急如箭。由商店組成的街區,紛紛籍籍,燈彩煥然,橫無際涯。恍然魚身觸岸般,婦女們在衣架之間物色流行。

      迷宮錯綜複雜,餐廳的香味隨著美食街標誌的挨近,次第綻開,令人垂涎。事實上,吃完飛機上差強人意的午餐後,我就沒有進食,此時已經餓得彷彿能聽見髮絲因流失養分而脫落頭皮的聲音。

      雖然美食街的麵店和壽司店都像頂級餐廳般誘人,但我是為了那間店才撐到車站的。而對於老店的回憶,也似阿里阿德涅(Ariadne)的線,引領我準確地走向它。

      東洋亭(TOUYOUTEI)。和印象中的一樣,是一間以木頭拼接而成的小店。正對著美食街的玻璃櫥裡展示著微妙微肖的菜餚模型。櫃檯前的冷藏櫃中陳列著古拙而經典的甜品。店外排列著永遠空不下來的等候座位。

      一名侍者眉開眼笑地問了我人數,幾分鐘後另一名侍者微笑著帶我入座,開心得彷彿今天是她們的生日。

      我於棗紅色的四人座坐定。毛玻璃隔板將四人座拆成兩人座。

      兩位男性的輕聲對談,從毛玻璃另一端頻頻傳來。盡量壓低的聲音,就像螢火般,在店裡明明滅滅,此起彼落。

      橘橙色牆壁上,間隔地掛著復古的壁燈。靠近天花板的木製置物架,恍如土星環,環繞著用餐人群。土星環上擺滿了起伏不平,色彩各異的酒瓶,來自各個年分與產地。當然都不染塵埃。當時想著萬一有人不小心放出一隻小貓,就大事不妙了。

      菜單包著仿皮書衣,帶給人質美彌堅的意象。就和這個老店一樣。菜單一隅,烙印著1897這個年分。

      1897年。台灣日治時期開始的第二年。東洋亭於京都河原町開了第一間店,如今京阪地區總計有八間東洋亭。

陪伴著原木風格的建築橫跨百年的還有—我翻閱菜單—「百年西式漢堡牛排」、「百年咖哩」和「百年布丁」等三道菜。

      看著百年,就想起日本的付喪神傳說。平安時代的日本人相信一旦將一件物事擱置一百年,物事就會因為吸收天地、神靈和人文的精粹,從而派生出名為付喪神的妖怪。

      現今仍有多少日本人相信付喪神的存在,我不知道。

      但我相信。說相信似乎略顯淡薄。只要一想到付喪神這種存在,我便心馳神漾,對其產生無限迷戀。迷戀到如果在做某些事時,偶然想起關於付喪神的靈感,我就會終止手邊的事並加以記錄。不這麼做的話,就無法將原本正在做的事好好做完。

      也因此,我平時就愛去博物館與古蹟走走,蒐集題材,再與史料相互對照。換言之,我常將物事本身的功能特徵,     與當時的時空背景相互參照。從而去思考,物品可能塑形成怎樣的肉體與精神?嘗試融入人類社會的付喪神,可能會面臨哪些挫敗與衝突?

      二十歲立志成為小說家以後,報考研究所以前,都在寫這樣的短篇小說。

      直到最近正全副精神地寫研究計劃後,才勉強中斷。進入研究所和公司後,我一定會利用休閒時間挑戰長篇小說。

      寫作,是我早晨醒來的唯一動力。

      不過,還是先回到菜單吧。

      看著光芒逼人的菜餚縮影,就能知道撇除食物總會敗壞不談,這些菜餚絕對不可能被人閒置百年不動,所以不會生成付喪神。

      東洋亭推出A、B兩種組合的套餐。無論何種,第一道菜一定是番茄沙拉。番茄沙拉,既是餐廳最引以為傲的餐點,也是我對這間店的回憶所在,是我重返東洋亭的理由。我點了B套餐。

      日本代代相傳著一個能指鏈,用來形容女子美好的姿態。「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端坐於橙色醬汁與瓷器中的牛心番茄,有如牡丹般尊貴圓滿。

      澆著醬汁的牛心番茄,已被小心翼翼地除去一層薄皮。

      五年前,外婆帶我來這裡時,我很討厭吃牛心番茄,但在外婆勸誘下,還是勉強嚐嚐看。雖然忘記滋味如何,但從此以後就再也沒討厭過牛心番茄。

      是一盤簡直起了啟蒙作用的番茄沙拉,我想找回當時的滋味。

      外婆是個才華洋溢,性格執拗的美麗女性。她精通舞蹈、歌唱、油畫、書法。興趣是旅遊、園藝和游泳。以外婆的中文名命名的舞蹈教室,至今仍在捷運東門站附近屹立不搖。我不愛芭蕾,但仍在外婆嚴苛的訓練下,在十歲以前,     將自由式的操作銘刻進肌肉的記憶裡。參加自由泳接力時,我總被安排到最後一棒。

      以前也常跟著外婆走遍京都的街頭巷尾,大小寺院。直到四年前,突如其來的中風,使外婆變成毫無預警提前打烊的   書店,終止一切活動。

      我思忖著該用什麼角度拿刀子,好切開番茄。未料,刀鋒才剛接觸到番茄表面,番茄竟有如承受不住刀子本身的重量般,輕易被穿透了。

      「我不去!」我不想去那個叫京都的地方。計算這趟旅行的人數時,外婆彷彿這麼說著,排斥著中風以前一年至少去上四次的地方。

      我將番茄分成八瓣。我決定在變成屍體之前,都要一直拜訪京都,都要不停寫作。至於中晚年會發生什麼變化,等到中晚年再說。

      妳會一直拜訪京都,不停寫作。至於中晚年發生的變化,都不足以阻礙妳的計畫。

        我將沾著醬汁的番茄,放入口中。微酸而帶有鮪魚香味的醬汁,以及番茄本身的清淡,彷若故宮博物院的轉心瓶。縷空和交泰的特殊工法,使外瓶和內瓶相黏而不相連。細緻滑嫩的番茄在舌尖轉動,時而看見碧波千里的海洋,時而望見結實累累的番茄園。

      細緻。

      番茄沙拉的餘味猶存,下一道菜被悄聲放置我面前。我微微一怔,圓形鐵盤上擱著一個密不透風光可鑑人的鋁箔紙。微微膨脹的臭氧層,些微空氣之下,是主食的漢堡牛排。  

      但用鋁箔紙包住食物,不是飛機食品的專利嗎?如果說番茄沙拉填補了我青少年時期殘缺的一塊拼圖,那麼這片鋁箔就在我的成人生涯中砸下一個隕石坑。

      侍者輕巧地將一個小型沙漏放在桌子上,並微笑著要我等沙子流完再用刀子切開鋁箔包。我聽著鋁箔紙內規律傳來醬汁遇熱的滋滋聲響,明白鋁箔紙的用途。等沙子漏完,我迫不及待地劃開鋁箔紙,白茫茫的熱氣,隨著裂口增大而轉濃。

      像剝橘子般,小心將鋁箔紙往外折後,完美無損的漢堡牛排、有如開了三成的玫瑰的整顆帶皮馬鈴薯,印入眼簾。盤緣點綴幾縷綠意,以及令人心情和悅的洋菇。

      我淺嚐一口熱騰騰的漢堡排,肉質緊實而富有彈性。馬鈴薯本身的甘甜,與奶香隨之擴散口中。來自野外的和音,將日本人對於原味的堅持推崇到極致。

      粒粒分明的米飯下肚後,不自覺中,已經吃飽了。幸好後面還有一盤布丁和紅茶。如果沒有這盞百年布丁,不知該有多寂寞。

      如果京都沒有東洋亭,不知會變得多麼黯淡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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