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第五章

      兩津猛然醒轉,是被冷醒的。他的臉頰才剛跟辦公桌上的口水池塘分家,就看見明媚無比的陽光中,靜立著中午向   他問路的女孩。沁涼泠風,正自她身後的某處,徐徐飄來。

      「抱歉,又來打擾您了。我找不到車站。」

      「妳找不到車站?」這件匪夷所思的事。令兩津瞬間將女孩無視於門前「巡邏中」的告示牌、硬闖派出所的事情,拋諸腦後。

      女孩輕輕點頭,雙頰生暈。  

      兩津瞥了眼壁面上狸貓形狀的木雕掛鐘,「妳不是已經找了半小時了嗎?好吧,被妳看見這種情形,我也不能推託說手邊有事要忙。我就陪妳走一趟車站好了。」女孩如獲大赦地道謝。

      兩津再度翻轉告示牌,帶著女孩走入熙來攘往的午後商店街中。

      「我叫兩津勘吉,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澤花代,請叫我花代就好。」女孩邊自我介紹,邊將兩津的奇裝異服上下觀察一遍。不存在的警帽,捲起來的袖口和褲管,再加上一雙木屐。花代閉目思量半霎,似乎正拿著兩津的形象,與腦海裡的什麼進行對照。

      一路走來,這個舉動兩津看過不下十次。柏青哥、卡拉OK、扭蛋機台、夾娃娃機、型男辣妹。花代在這些稀鬆平常的物事上,頻繁重複著這種儀式。  

      但對方也不像是從荒郊野嶺上京的少女。兩津有些頭疼。怎麼今天的意識和潛意識裡都淨是一些茫然費解的情形。

      「花代,妳今年幾歲?」

      「十八歲。」

      「還在等大學開學嘛。妳到淺草做什麼?」兩津沒話找話聊。

      「我要去找一個朋友。」嘴裡這麼說,花代卻頸紅耳赤。

      女孩。兩津心忖。「你們沒有手機嗎?」兩津從口袋裡撈出一只靠賭馬贏來的最新型號智慧型手機,在滿臉迷惑的花代眼前晃晃。

      「沒有。」面對光可鑑人的智慧型手機。花代除了對著星座般大小不一的三顆鏡頭眨眨眼外,沒有任何反應。

      「類似的通訊裝置呢?」

      「沒有。我想他應該也沒有。」

      「真奇怪,我以為現在已經是人手一只智慧型手機的時代了。不過,如果妳能透過手機地圖找尋去路,就不會求助於我了。」兩津越想越有道理,連連頷首,直把自己當作名偵探。殊不知,一旁的婦女正望著他互咬耳朵。

      「花代,妳住哪裡?好像沒在附近看過妳。」

      兩津只是隨口一問,但花代怪裡怪氣的反應,卻叫人不起疑心也很難。她先指著左邊的小徑,「那裡。」

      「那裡只有空調的管線和垃圾場。」

      花代想了一下,又指著水果攤前的巷子,「那裡。」

      「那裡不就是我剛要妳走去車站的捷徑嗎?」兩津說著又佯作慍怒地吼了一聲,「不要捉弄警察喔!」

      花代渾身一顫。兩津躊躇滿志,果然這種年紀的孩子,只要稍予恐嚇就會變得老實。他萬萬沒料到,自己將會從木屐抖到鋼刷般的髮梢。

      「妳真的住在這裡嗎?」

      「是的。」

      豔陽收斂了幾分鋒芒,落至山巔。寥落微風中,兩人正對著覆滿嫩灰色磚瓦的大門,門前矗立著一根石柱。水漬恍如一瓶遭人失手澆在石柱上的墨水,描深了墨跡。

      廣德寺。是昨晚和寺井逮到偷竊慣犯的寺院。

      「我不記得這裡的住持有女兒啊。」兩津感到又被耍了,旋即張大鼻翼,準備對那名心懷鬼胎的女孩撂狠話,「花代!妳是不是又在戲弄……奇怪,花代?」

      他發現自己正在向鬼瓦投下的陰影訓話,他不記得剛剛有聽到平底鞋擠壓碎石的響動。再說,花代不是三秒前還在他身側嗎!

      「花代?」兩津輕聲招喚,眉宇輕挑地走入大門。大門陰影掠過頭頂的當兒,周身的空氣霎時凝滯而冰寒。晃亮天光登時往幽冥落了幾塊色階。夏蟲也為之靜寂。

      墓園嘛。兩津走著在心裡犯嘀咕,墓園都會予人這種毛骨悚然的印象。然後,他看見花代站在庭院角落的一棵大柳樹下,凝然不動。

      花代正專心致志地凝望著草叢裡的某一個點,瀏海遮去她半張臉,以致兩津根本讀不出她的思緒,如墮五里霧中。

「兩津,」一陣寒風化過兩津的腳踝,朝柳樹和花代游去。而花代的短髮卻仍齊齊整整,紋絲不動。「你漏了一個。」

      「嘎?」

      花代依然垂首,一字一頓,「昨晚你把墓碑推回時,漏了一個。」

      兩津望著花代跟前的草叢,猜想那附近大概就是她目光停駐的地方。不久,果真看見一個僅有三十公分高的墓碑,浮雕的佛像正笑容可掬地為野草埋沒。墓碑上沒有任何符號,是一座無名塚。

      兩津呆然而立,他強裝鎮定地回過頭,尋找著不存在的攝影機。試圖扯些玩笑話,讓不存在的整人節目迎接高潮。

      當他徒勞而返,將目光緩緩調回花代黯然無彩的臉孔時,聲音直如發條迴旋到最後一圈的音樂盒般,時斷時續,幾近呻吟,「妳的反應。簡直像在告訴我,妳就是從這下面爬出來的……」

      花代默不作聲地點頭。兩津鼻腔中的空氣,轉瞬降到零點以下,使他呼吸窒塞,寒毛直豎,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好似都給寒氣打成一團團死結。

      緩過神後,兩津只好硬著頭皮衝到花代跟前,將那尊墓碑扶正,朝花代深深一揖。他直視對方的平底鞋,唯恐抬眼對上一雙昏暗空蕩的大窟窿。

      「報告,長官!您的住所已打理妥當,請回去好生休息。」

      「這是沒用的。」一陣陰鬱暗澹的答話,從花代那張陰鬱暗澹的唇瓣間飄出。

      「我不管了!我要去請這裡的住持替我趨吉避凶!」當初推倒墓碑也不是蓄意而為,況且能做的我都已經做了。審視完自己的良心後,兩津真的打算腳底抹油溜了。

      「你不要這樣嘛!」

      兩津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轉頭,是因為對方嬌滴滴的聲音嗎?他不知道,但他回頭了,而花代仍舊是個容貌美好、動人生憐的女孩子,沒有變成部分皮膚黏在白骨上的妖鬼模樣。

      他長嘆一聲,舉手投降,「好吧,我要如何幫妳?」

      知道對方沒打算拋下自己後,花代如釋重負,「我和朋友約好在某一棟樓的高樓層見面,就在淺草。」

      「淺草有很多高樓大廈,妳記得那棟樓的地址和名稱嗎?」

      花代搖搖頭垂下眼臉,滿臉懊喪。

      「不會吧……」

      不過,或許她見到周遭的街景,就會重拾記憶。兩津望著緊跟在自己身邊的花代,心想。

      萬頭攅動的商店街中,花代對於在電視行眾多液晶螢幕中來去自如的熱帶魚群,深感興趣。然而兩津在螢幕反光中,看到的卻是一名正在混水摸魚的員警。

      沒有人能看到花代,也沒有人能觸碰到花代。此刻,花代正緊捉著兩津的胳膊,毫無必要地縮著身子、緊張兮兮地穿過地鐵自動門。顯然她沒有注意到數秒鐘前,有個公事包直接穿過她的手臂。

      唯獨我看得見摸得著花代。花代和剛才夢裡的男性,有何關聯?

      兩津低聲安慰花代別害怕。此時花代正閉緊雙目,摀住耳朵,聽到他對電車的減省解釋後,才放鬆緊縮的雙肩。她     往生前不久,似乎耳聞過亞州第一條地鐵銀座線才剛開通,但她對地鐵的認知,簡直就和現代人對飛碟一樣生疏。

      儘管兩津已壓低音量,周遭的旅客仍以查看瘋子的眼光觀察著自己。

      他不敢去思忖,是否自己與花代相處越久,自己就離這些有血有肉的行旅愈遠。他正全心全意地將淺草所有年煙代遠的高樓想過一遍。

      往生前不久,銀座線……這麼說花代應該誕生於大正初年,那她又為何而死?她的外貌定格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當時,似乎就是日本無論是在精神、科技、教育、藝術各方面,都講究和洋折衷的燦爛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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