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從她十二歲後家裡就沒請過幫傭了。姆媽說：「家裡有個吃白飯的，還用得著花錢請？」還是哥哥堅持，她小學畢業後才開始接家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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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不只要做清潔，洗衣煮飯打掃，前邊店裡大大小小的雜事也要幫忙，事情繁雜，常常是坐下來歇息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姆媽那一件又一件精細的旗袍，要是洗壞了她就等著被擰耳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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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走到前邊店裡時，姆媽正在招待客人，客人真是多啊，幾乎要擠到大街上了，選布料的挑款式的量身的取衣的統統都有，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數年如一日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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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不在。幾個師傅在工作檯邊忙碌，每人手下穿針引線，動作如飛──胭脂卻毫不陌生，有時訂單接得多了、趕了，她也要幫忙在旗袍上縫珠花搶時間──沒有多久，一件款式優雅的旗袍便在師傅手下成形，胭脂卻顧不上欣羨，穿過擁擠的人潮，她瞥見爹爹騎著三輪車在門口停下，連忙同店裡的學徒上前要搬運車上的包袱，卻被橫出的一隻手臂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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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胭脂倏地紅了臉，悄悄後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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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料這樣重，女孩子怎搬得動？」哥哥笑著輕輕將她往內推，「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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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安地看著那雙平常只搬過書的細瘦手臂挽起了袖子，和哥哥比起來，她都覺得自己顯得粗魯笨重，「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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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可是。」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胭脂嚇了一跳，回頭看一個高大俊秀的青年越過了她，幫了哥哥一把手，並笑著調侃他，「儒文，可搬得動，別被壓垮了吧，回頭可要多吃三碗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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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見哥哥不服氣地回答：「少瞧不起人，我幫我爹從小扛大的。你這樣的城市青年，才叫中看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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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說笑笑相互扶持將沉重的包袱扛了進門，胭脂跟著後頭一語不發，始終找不到插進去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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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這位學長最近來得很勤，但每次來了，大多時候和哥哥兩人窩在房間裡，也不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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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得多了，照理要跟家裡人熟了，但不論是爹爹姆媽抑或是胭脂，對這位「浩鳴學長」卻生不起親近。爹爹是一貫的沉默，對什麼都沒啥意見的模樣；姆媽一開始對「浩鳴學長」頗為熱情，讓胭脂添茶倒水，怕怠慢了客人，幾次下來便有些微詞，不陰不陽地對胭脂說：「姑娘家本本分分，少湊上前去，自己家裡要鬧出什麼，可不是一般的丟人！」哥哥聽了很不高興，浩鳴學長倒是不以為意，想來還是來，該走還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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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呢，胭脂向來是沒有聲音的。但她想知道，哥哥的不高興，是為了她，還是為了浩鳴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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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胭脂沒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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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哥哥，不再像從前那樣親了，不像小時候總黏著他，跟在他身後做個小尾巴，管他叫「阿兄」──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只叫哥哥做「阿兄」，哪怕國語講得再好，哪怕血脈裡帶來的語言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只有這個詞語，被姆媽罵了打了多少次了也固執地不願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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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說沒關係，「阿兄」很喜歡這個在他七歲時出現的小妹妹，每天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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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寫字是「阿兄」教的，算數也是「阿兄」教的。「阿兄」會攢了許久的零用錢買糖哄騙她學數數，結果吃糖吃得一口爛牙，牙痛得嚎啕大哭，讓姆媽結結實實拿藤條打了一頓，也是「阿兄」在前面護著喊著不要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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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她的「阿兄」忽然地就不見了，也不再給她買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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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和他，本來也不是真正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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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開口叫「阿兄」，而是改叫「哥哥」。似乎是打從哥哥考上了全台第一學府起，和她談論起課堂上習得的浩瀚知識，只換得她一臉茫然的沉默；又或是當她胸前鼓起小小的山丘，下身淌出艷紅的花朵，那身體隱微的疼痛和令人羞赧的彆扭，讓她再也無法自在地和哥哥相處。但胭脂記得她改口喚「哥哥」後，哥哥臉上浮現的那異樣的神情，彷彿她戳破了什麼祕密，即使是誰人都知曉了，不過以一層薄薄窗戶紙遮遮掩掩，也好過現於人前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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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對她的改口有什麼意見，本來吧「阿兄」和「哥哥」就是相同的意思，隨人高興使喚，奇怪的是，兩個同樣意思的名詞，一下子將她和他的距離拉得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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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又和浩鳴學長關在房裡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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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候也不見下來，姆媽臭著臉不許她去喚。「讓長輩等開飯，什麼規矩！給他們餓一頓，都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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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說來者是客，何必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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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媽早看浩鳴學長不順眼，稱都是他帶壞了乖巧的獨子。「勿是我計較，受歡迎的才叫客人，沒規矩的還要我去侍奉？也不看看自己是啥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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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媽講得好大聲，胭脂想肯定傳遍了這房子上上下下，想到樓上的哥哥和浩鳴學長聽到姆媽說的話，她就要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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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哥哥，怎能讓長輩等他們吃飯呢？一頓飯過去，都不見人影。姆媽扯著無奈的爹爹氣呼呼走了，胭脂只將爹爹姆媽用過的碗盤收到廚下洗了，灶炕中還留著餘火，想著若哥哥和學長要吃飯，也能很快地為他們熱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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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胭脂等到了深夜，桌上準備好的碗筷也等不到人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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