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胭脂是十七歲的大姑娘了,生得亭亭玉立,一頭烏黑濃密的秀髮編成兩條大辮子垂在鼓鼓的胸前,蜜色的皮膚雖不白皙,卻柔膩有光澤,配上那黑黝黝的大眼,任誰見了都會稱一句靚水的妹仔。

      可惜胭脂長在的可是博愛路上百樂旗袍店裡,可不是台北縣、桃園那些鄉下地帶。胭脂健康好生養的身材和不白皙的膚色,她娘怎麼看得上眼,為此沒少嫌棄胭脂是「鄉屋擰」的種,是鄉下人,哪怕她娘從胭脂兩三歲起便養了胭脂,這麼多年來還是沒親過。

      百樂旗袍店裡都是上海人,只有胭脂是閩南人。

      胭脂的名字也是她娘給起的,在這之前胭脂只被人渾稱么妹仔。

      么妹仔很小的時候被她的親生母親牽到了百樂旗袍店。在她矇矓的記憶中,那天阿母一大早就帶了她出門,而且只帶了她一個。她笑嘻嘻地牽著阿母的手,頂著兄姊們羨慕的目光走出了家門。阿母帶她去看了火車,巨大的火車頭像是龐然大物,冒著濃濃的黑煙,轟隆隆地朝她們的方向駛進。她又叫又跳的,在火車呼嘯穿過身邊時,追著向車裡的人揮手,一直到火車進站停下來為止。阿母那天什麼都隨她,還花了個圓圓的大銅板在市場邊給她買了碗麵──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熱呼呼的陽春麵好大一碗,她怎麼也吃不完,又捨不得在「外面」吃的麵,她問阿母要呷否?阿母搖搖頭說乎么妹仔呷。於是她又往小肚子裡塞了好幾口,最後實在吃不下了,推給阿母,阿母呼嚕嚕地三兩口便吃完了。

      她問阿母要轉去了嗎?阿母說,帶么妹仔企做新衣好否?伊講好啊。

      阿母便帶她到了百樂旗袍店,么妹仔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那個一家十幾口擠在十塊榻榻米大的工廠宿舍的家。

      「多謝妳,『頭家娘』。」

      么妹仔記得阿母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句夾雜了鄉音,說得彆彆扭扭的國語,還有忍不住冒出來,「頭家娘」的台語。

      么妹仔那時還不太會說國語,卻記住了「多謝妳」這三個音,在她後來成為胭脂的歲月裡,不只一次對著客人鞠躬說著多謝妳、多謝妳,彷彿受到當年阿母那一句「多謝妳」的影響,胭脂這三個音總也說得不好,帶著微微彆扭的,台灣國語的鄉音。

      而每次聽胭脂說這三個字,百樂旗袍店雍容華貴的老闆娘,也就是胭脂她娘,便會眉毛微微往上一挑,若有似無地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胭脂每日五更即要起身。

      台北人是沒要這麼早起的,繁榮的城市在天光未明的這一刻,仍悄然無聲,不聞雞鳴,只有街頭巷尾的早餐攤默默支起了帆布頂篷,大鍋裡的豆漿咕嚕嚕地往外冒著鮮甜的香氣,偶有早起的學子或是老人家停下來買份燒餅豆漿,與頭家聊上幾句。

      胭脂先淘米洗淨上灶小火熬煮,隨即又現包了一籠湯包上屜蒸──哥哥一個大男孩若只喝粥吃不實哩,在學校不到中午很快便會餓了。

      看著清粥包子都已上灶,還需一段時間才煮好。胭脂捏著幾個銅板準備要到後巷早餐攤子上買豆漿,一推開廚房的紗門,便撞上一副清瘦的身軀。

      胭脂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壓抑地小小喚道:「哥哥──」

      而後不自禁地低下頭來,不敢多看他。

      胭脂仍能聽到他好聽的聲音,和她,和爹爹姆媽都帶著一股子腔調的國語不同,哥哥說話是那麼字正腔圓,溫柔雅致。

      「小妹要去買豆漿嗎?天未亮,外邊冷,我去買吧。」

      吱呀一聲,廚房的紗門輕輕掩上了,胭脂還不及說什麼,哥哥的背影在紗門矇矓的掩映下越行越遠,只穿得一件白襯衫的肩背看起來那麼單薄。胭脂緊緊捏著手裡黏濕的銅板,望著哥哥的背影,其實很想叫他多穿一些,但如同未曾交付的銅板,那關心始終未說出口。

      胭脂的哥哥有個很讀書人的名字,叫做儒文。哥哥人如其名,也很會念書,二十歲的他現在是國立台灣大學哲學系的高材生。

      胭脂的爹娘一方面覺得驕傲,一方面又不免感到失落──書讀得這麼好的兒子,讓他來做旗袍嗎?胭脂不只一次聽到爹爹姆媽在哥哥不在的夜晚爭吵。姆媽說:儂是瘋了,我兒子會讀書勿讀書,讓伊去做衣服。爹爹說:我爹傳下的店,勿能失。姆媽又說:真當給人彎腰是啥好事伐?

      爹爹姆媽雖然來台二十多年了,習慣了講國語,急起來鄉音卻仍不自禁地衝出口。而胭脂半聽半懂,總是縮在房裡陰暗的角落,不敢出聲。

      百樂旗袍店的歷史,不是從二十年前在博愛路掛起招牌才開始的。打從在大陸上海,這門手藝就一代傳一代,一直傳到了胭脂爹爹的手上,每一代人都是製衣師傅,不曾出過一個讀書人。

      如今出了一個讀書人,還是讀到這個省最高學府的讀書人!是大學生!但換來的,只有百樂旗袍店裡一聲一聲隱約的嘆息。

      胭脂收拾哥哥吃剩的碗盤時,爹爹姆媽才姍姍地走進飯廳。她趕忙地端上一直熱著的白粥和豆漿,併幾樣小菜和一籠湯包──湯包是給爹爹的,爹爹和哥哥一樣,早上只吃粥,吃不飽。

      「儒文上學去了?」姆媽一大早髮髻便梳得整整齊齊,一襲素雅的暗綠織緞旗袍長達腳踝,裙襬上一枝素梅蜿蜒,梅花錯落綻放。她端著瓷碗,一邊輕輕吹涼,一邊問著。

      「嗯,哥哥他吃了一籠湯包,又喝了一碗豆漿,才出門了。」胭脂答道。

      姆媽撇撇嘴,像是在說她沒要問這些。

      「妳今日多買些菜,割一條肉,再買條魚。儒文說了要帶同學回家──說是個挺好挺有才華的學長,儒文特地交代了要好好招待。欸!早曉得儒文能考上大學生,我當年就不會──」

      爹爹咳了一聲,姆媽橫了他一眼。「怎麼?我兒子已經是大學生了,還勿得我說兩句?」

      爹爹閉上嘴默默喝粥,在這個家裡,爹爹沉默得多。

      過了一會兒,爹爹抬頭看她。「胭脂啊,吃了嗎?」不等她回答又說:「坐下吃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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