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Life in Hakoni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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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月老師，這一次的作品真是相當有趣呢。」端正跪坐在他面前的男人搖頭晃腦地說：「真是沒想到是這種展開。這種風格有點像是所謂的……不同的線索在不同的人手中，會詮釋出不同的真相。是不是呢，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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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名香月雅紀的作家楠正樹點了點頭笑道：「不愧是茂木先生，完全被你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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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跪坐在塌塌米上的編輯茂木知幸；茂木年歲與自己差不多（大約35歲左右），每次出現時總是一身西裝，梳理整齊的短髮，銀框眼鏡這種標準出版社編輯的裝扮。不過茂木雖然是一副菁英出身的模樣，卻一點也不高傲。憑藉在出版社工作十年的功力，他不僅對編輯流程十分瞭解，最重要的是有一種能一眼理解作品內容的直覺。正樹和他合作了兩年，幾次都覺得茂木雖然語氣溫和，但意見常常都能一針見血；雖然有時心有不甘，但老實說，茂木的意見確實讓他獲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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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也是。自己作品的意圖竟然這麼容易就被茂木看穿了，還以為可以再掙扎一段時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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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木發出呵呵笑聲。「不過這次最讓我驚訝的還是，老師竟然選擇美國做為故事的舞台，還有用艾倫坡的作品當作背景。老實說，乍看第一眼還以為這不是香月老師的文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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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不太像自己。正樹自己也這麼覺得。自從得了新人獎正式出道以來，提到香月雅紀的作品，讀者的印象通常都是，擅長描寫現代都會日本人心靈面向的純文學作家；有時還會寫寫時代小說和少許戀愛小說。這一次竟會寫出這種明顯是以西洋文化為背景，甚至帶點推理成分的故事來，應該令很多人意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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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想，香月老師會不會跟裡頭的教授一樣，是因為被什麼東西或是事件觸動了呢？」茂木臉上透著溫和的微笑，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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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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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小說裡的教授，很可能是因為最近周遭發生的事情，而觸動了他去接觸一個以往從沒研究過的作家。所以香月老師是否也是因為最近身邊有什麼事，所以才去寫了以前完全沒有碰觸過的題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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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樹一時語塞。心裡翻騰著各種可能的回答與想法，但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楞在那兒。茂木相當敏感地察覺到自己似乎踩到什麼地雷了，因此迅速扯開話題。他將放在腳邊的兩個紙袋子移到面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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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對了，真抱歉，香月老師，今天最原本的目的是要帶新的單行本過來的。」他從其中一個印著出版社商標的袋子裡拿出一本書來，封面是淡淡的櫻色，看似飄落櫻花花瓣的插圖用銀色印刷，纏繞著書名標題：「箱庭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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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老師最新短篇集的單行本，很獲我們編輯部的好評呢。下週一就會在書店陳列了，印刷部數比之前多了三千部。」茂木笑瞇瞇地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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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謝謝。」正樹恢復鎮定，接過書籍，手指劃過在紙上突起的櫻花花瓣。「封面真美，茂木先生，這次的裝禛漂亮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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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這是今天的慰勞品……」茂木正要將另一個袋子拉過來時，拉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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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在嗎？」拉門被粗魯地拉開，梳著一頭金色及肩的時髦長髮，穿低腰牛仔褲和黑色T恤的青年探頭入內：「紘一他……唉，茂木先生你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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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斗先生，打擾了。」茂木轉身對著門外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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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呀，茂木先生，這麼晚了還來……喔，這不是『空也』的最中嗎？」正樹的弟弟楠直斗一看到茂木帶來的慰勞品，便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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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真是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攪，所以帶了昨天預訂的『空也』最中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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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棒了，好久沒吃了，這家的最中超難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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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茂木將袋子拿起來，遞給直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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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接過裝最中的袋子以後，直斗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正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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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樹隨即知道弟弟想要問什麼：「紘一應該不是在庭園裡，就是在院子旁那棟倉庫裡。你把點心帶過去，跟他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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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了。茂木先生，請你慢慢坐。謝謝你帶來的點心。」職業為美髮師的青年露出爽朗的笑容，跟他時髦、輕浮的外貌不同，很有禮貌地對茂木正式道謝以後，關上房間的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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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木常來正樹這裡商量工作，自然也見過和他同住的兩個弟弟，甚至還偶爾會跟個性較活潑的直斗聊聊天。不過交情僅止於此。正樹想，身為編輯的茂木自己心中應該有一把尺，對於負責作家的私生活該涉入多少？該知道多少？他不知道茂木的標準在哪裡，不過這一次他倒是很感激茂木及時將方才的話題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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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稿子我會再好好校對一次，校對過後的版本，我會先用e-mail寄給老師看過一次。還有另一件事……」茂木姿態未變，臉上也是堆滿笑容，不過從語氣中正樹知道他要談下一份工作的事情了。「上次跟老師提的案子，考慮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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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兩週前茂木就告知正樹，要請他寫新連載。連載的是茂木任職的出版社暢銷文學雜誌「夏鈴」，長度為連載三到五回的中篇小說。對正樹來說，能夠在那裡連載就表示自己的實力受到肯定了，不能說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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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得到各位的青睞，在『夏鈴』上連載我的小說，當然是很光榮。但時間上有點……」正樹有些為難地搔搔頭。「我手頭上還有一份中篇小說的連載，要兩個月後才會結束。算算『夏鈴』的連載時間，我怕銜接上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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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延後一個月如何？」茂木從公事包內袋掏出筆記本和筆：「嗯……原本是預定希望老師的新作可以在明年的三月號刊出，那個時候正好有另一位作家的連載結束，如果能接上的話當然是很好。不過香月老師在時間上有些勉強的話，換成四月號如何？目前在連載的中篇小說正好到十一月結束，年底稍微喘息一下，交稿日期訂在一月底如何？如果只有一個月的空檔，還可以找篇一次完結的短篇小說來填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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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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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月老師，」茂木放下筆記本，正色道：「我認為這是提升老師的知名度，也是鍛鍊老師的好機會。請問老師想要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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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做。」正樹毫不猶豫地說：「我也知道這是個機會，所以我想試試看。正好我有一些想法，只是還在醞釀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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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太好了。時間就這樣說定了？等老師的想法比較具體了，請發信告訴我大綱，之後我會找時間再過來跟老師討論一下……對了對了，還有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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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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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我會帶新的編輯過來。」茂木仍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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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要換編輯了嗎？」出版社編輯的調動是常見的事，但正樹一直以為茂木大約要做滿三年才會換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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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應該也算是啦。我是預計以後要讓這位編輯接手負責老師的工作，但是因為她還是新人，進公司才第三年。不過非常優秀，不僅熱愛文學，也很敏銳、細心。我想在這段期間帶她過來拜訪老師。不會馬上換編輯，但是會跟著我一起和老師討論工作，算是讓她學習的一種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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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正樹點點頭。換編輯對已經踏入專職作家第五年的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之事。只是不知這位新編輯是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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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香月老師。難道不喜歡編輯的調動嗎？」茂木露出不解的神情，直盯著正樹充滿憂愁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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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沒有這回事。」正樹趕緊搖搖手，露出笑容：「編輯的調動是常有的事，我早就習慣了。而且這次的新人是女孩子吧。我們這房子裡住了三個大男人，老是跟兩個弟弟對看，我有時候也覺得很煩悶，若偶爾有女孩子來，也是一種生活上的調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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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太好了。」茂木露出放心的笑容。「那麼，就不打擾老師了。我們再聯繫下次會面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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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木回去以後，正樹走出書房，來到緣廊下。月光照著庭園裡的樹木，葉面反射著一片黯淡的綠光，猶如夏日螢火，朦朧地籠罩著宛如沉澱於黑暗池子底部的庭園。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庭院的深處矗立著一棟如黑影般的方形建築，那是很久以前就蓋好的倉庫。他們所居住的是一棟頗有古老歷史的和式住家，廣大的平房、庭園、閣樓，還有一棟象徵有錢人的倉庫。學生時代正樹的朋友來家裡玩時，看到這房子跟庭園的規模都會忍不住問一句：「楠同學，你家很有錢？還是你家『曾經』很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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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的不是我，是我的伯公，正樹總是苦笑地這麼解釋，是有一些原因，才會讓我們住在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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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樹點燃一根煙。黑暗中，煙頭紅亮的火光一明一滅，他口鼻吐出的白色煙霧在夜空中繚繞，又為闇夜所吞沒。過了一會兒，倉庫的門打開了，有個人走出來。從走路的姿勢看來，那個人是直斗。他只有一個人。而倉庫上方的圓形窗內還亮著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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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樹嘆了一口氣，轉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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