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Trilogy (1)

1. The   memory   of   garden

    在一個濃雲密佈,金風蕭涼的深秋,我們來到約翰.普南教授位於郊區的別墅。

    說是別墅,其實也是普南教授平日的住家。上學期期末時,修普南教授「美國19世紀文學史」的幾個學生都曾經來過一次。早就知道教授是當地富有盛名家族的後人,即使現在已經沒落了,還是在郊區保有一棟相當可觀的房子。我們這群在都會長大的年輕學子,腦中對於有錢人別墅的印象,多半是來自電影、電視中大明星在好萊塢佔地廣闊的豪華住宅:有大片落地窗的平房,勤於維修的庭園,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個面海的大游泳池。不過教授的住家跟大眾媒體中的印象完全不一樣。

    簡言之,教授的家是喬治國王建築風格的殖民建築。在穿越過宛如叢林一般濃綠深闇的庭園之後,彎曲小路的盡頭,矗立著一棟飽經風霜的暗紅色建築物。這是一棟以紅磚瓦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兩層樓房舍,左右對稱,屋頂、廊柱、窗框都有白色的羅馬式雕花。據說這棟房舍真的就建造於約19世紀左右,當地政府好像還把它列為應該要維護整修的古蹟。這麼大的房舍裡,過去曾經住著教授的先祖們,還有成群僕人穿越其中。由於這個家族從事貿易,訪客也絡繹不絕。想必也曾經在這寬闊的庭園裡舉辦宴會吧。立於翠綠草地的白色帳篷底下,穿禮服的男士和穿蓬蓬裙及束腰的女士手中拿著酒杯,談笑自如。

    但這些盛況都已經過去了;普南教授的家族已經沒落,成員生死離散,現在還住在這棟房子裡的,只有教授和他病弱的母親。

    這麼大的房子裡只住兩個人,真是可惜。第一次拜訪時,我不禁這麼想。還有這荒廢的庭園是怎麼一回事?灌木雜生,雜草高到一個人的膝蓋,橡樹和櫻木任其枝葉隨意生長,雜亂得猶如張牙舞爪的棘刺。要是我的話,一定會更細心整理庭園,至少在從窗戶可看到的範圍內,會好好做整理,這樣才能讓住在這屋子裡的人感到賞心悅目。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二點左右了。這一次有五個人;話說上次也是。因為五個人都修過上學期普南教授的課,所以自然而然地繼續選修這一學期的「艾倫坡專題」。我們將車子停在外頭的停車場,走路穿過樹叢般的庭園便道。冷風蕭瑟,我看到走在我前頭的葛麗斯的深紅色圍巾,在一片翻揚的深綠中飄盪。走近房舍,修第一個踏上前門的台階,按了充滿古風的門鈴。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來應門。

    「教授不在嗎?」葛麗斯歪著頭問。

    「不會吧。我昨天才跟教授通過電話,他也知道我們會差不多這個時候到呀。」修說。

    「在忙吧。」丹尼爾把手中裝滿食材的袋子放在地上,伸伸懶腰說。

    「忙什麼?」沙奇說。冷靜的黑眼瞳從瀏海底下探出,抬頭望了望這棟建築。

    修又再按了一次。但依然沒有人來應門。「不會吧。教授怎麼可能會犯這種錯誤?」

    「是不是跟他母親的事情有關?」葛麗斯說:「我聽說他母親前一陣子好像終於住院了。」

    「病危狀態嗎?」

    據說教授的母親已經臥床十年了。沒有人知道他母親究竟是什麼病,上次我們到這裡來時,也沒見過他母親,她似乎一直都待在二樓的臥室裡;據教授說,這兩、三年來已經幾乎無法走路。不知從何處得知這些八卦的葛麗斯信誓旦旦地說,從暑假以來教授母親的身體就不太好,大約從一個月前終於入院;每個人都說她來日無多。

    「教授真的不在嗎?去醫院?」

    「或許是在比較聽不到的地方……」沙奇說:「繞到後面去看看?」

    語氣是詢問,但在得到同意前身體就已經開始行動了。在大家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以前,沙奇就拖著那雙細瘦長腿,晃悠悠地往右方前進,準備繞過建築物的轉角。修楞了一下,也跟著他後頭跑過去。不過就在沙奇幾乎要繞過轉角時,門突然打開了。門後露出教授狼狽的笑臉。

    「真是不好意思,你們已經來啦。」

    教授前額微禿的金髮有些凌亂,他穿著圓領深綠色羊毛衫,灰色西裝褲,但腳上卻套著橡膠靴,一手拿著脫下來的作業用白手套。

    「請進,請進。」他退開,讓大家進入前廳。將近五十歲的男人臉上露出靦腆的神情。「我剛剛在後院裡,一時沒有聽到門鈴聲。」

    「後院?」

    「看我這樣子就知道,我在整理後院的一塊地,都忘了你們這時間會過來。」他拍拍羊毛衫上的塵屑:「你們把食材拿去廚房的冰箱,記得怎麼走吧?我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

    廚房在房舍的後側,也就是靠近教授所說的後院的地方。這裡的廚房很大,灶台總共有五個爐,可見得以前住在這裡的人數眾多,需要用到這麼多火爐才足夠煮出餵飽所有人的食物。大家合力將食材放入雙開式的大冰箱裡。佔據廚房三分之一空間的那張厚重木桌上,放著各種雜物、食物,和教授隨手亂丟的書籍與資料;這模樣頗像一個單身男人的住家。

    我朝窗外望去,亮燦的陽光從高窗透進來,落在米白色的碎花窗簾上,泛起一陣輕柔的黃色光暈。離窗外幾尺的地方原本是一片雜亂的草地,我發現其中竟有一塊地的雜草全部都被剷除了,只露出底下一片潮濕、濃深的長方形褐土。拔起的草被堆放在一旁,底層的草已經漸漸乾枯,轉為枯黃或淡綠,看來猶如濃綠漸層的塔。

    「好奇怪。」身後突然發出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回身一看才發現是沙奇。「為什麼只挖那裡?」

    「是呀。教授放任庭園不管都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說要整理庭園呢?」

    「你們在看什麼?」我和沙奇的中間突然探出丹尼爾的紅色腦袋。他老是這麼我行我素又莽撞,眾人早已經習慣了。「喔,教授剛剛就是在整理這塊地吧。這麼整齊的長方形,是想要種花嗎?還是種菜?」

    丹尼爾提出來的猜想不無可能。但我想除了問教授以外,也沒人知道這位年近五十,自十年前離婚後就一直與病弱的母親相依為命的文學教授,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廚房的門打開,換上深藍色襯衫和家居鞋的教授走了進來。他笑容滿面地說:「讓你們久等了。」但或許是窗外陽光的角度,我忽然發現他眼下有著淡淡的黑影。

    教授隨即從櫃子裡拿出白色磁花茶具,準備泡茶。坐在木椅上的葛麗斯和修立即起身,原本就站得離櫃子很近的我也一同幫忙。而一如以往,沙奇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在一張椅子上落座,丹尼爾則是東看看西看看,像倉鼠一樣東嗅西嗅,但就是不管除了自己以外的事情。

    濃郁的紅茶香味從白瓷茶壺冒出來,教授從櫃子裡再拿出一些餅乾、馬芬。在正式開始晚上的晚餐聚會前,先來個簡單的下午茶。教授家廚房的午茶會,一如過去在課堂上一般,都是教授先提起議題,讓大家發表意見;只是今天的話題跟歷史文學無關,純粹是閒聊。看教授精神似乎還不錯,葛麗斯大膽提起了教授母親的話題,結果證實她確實病況危篤,終於在一個月前入院了,教授現在過著每天往返醫院的生活,當天早上似乎才去了醫院一趟回來。大家見教授似乎有些強顏歡笑,後來就沒再碰觸這個話題。

    堪稱八卦收集器的葛麗斯倒是有很多話題可說,從文學院院長可能卸任以及預定的下一任人選可能是誰,某個史學教授與糟糠妻離婚,又隨即和曾經是自己學生的年輕情人再婚,到最近郊區一帶發生在附近公園徘徊的兩個流浪漢失蹤事件等等。彷彿刻意要讓教授忘記母親的病痛,也讓大家忘記兩週後要交期末報告大綱的壓力,大家天南地北地閒聊。見教授似乎心情變得不錯,收拾午茶用具時,我趁機問了教授庭園的事情。

    「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教授眼角微微下垂,露出親切而靦腆的笑容。「但我想確實受到我母親入院的影響吧。」

    「發生什麼事了嗎?」

    手一邊在水龍頭下洗著杯子,眼神望向窗外那片平整的土地,心思卻放在遙遠的秋日高空。普南教授說:「在我母親倒下之前,其實是很喜歡弄一些花花草草的人。這房子庭園這麼大,後來我們也漸漸請不起照料的庭園師,可是我母親還是盡力自己整理。她以前常說,至少在從房子周遭看出去的範圍,要弄得讓人覺得賞心悅目一點。」

    這想法跟我一樣嘛。我一邊接過濕漉漉的杯子,一邊想。

    「我前妻也挺喜歡整理庭園的,以前還會跟母親一起討論該怎麼照養花草樹木呢。後來前妻離開了,母親也倒下了。我不是個會花心思在這方面的人,久而久之就放著不管,任它胡亂生長,搞得像叢林一樣。」

    原來教授自己也知道呀。

    「我母親的房間就在這正上方。」教授說著,微微抬頭用下巴指了指天花板。「從她房間的窗戶看出去,正好就是那個角度。她很喜歡玫瑰,總說自己身體比較好了,就要在那個地方種些玫瑰……但她後來沒能再站起來過。」

    教授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語尾消逝在嘴裡。我有些緊張地抬眼看他。

    「一個月前我母親住院了,我就想應該要把這一帶整理一下,種點什麼,好讓她回來的時候可以看看。」教授把最後一個杯子遞給我,淡藍色的眼瞳像是看著我,也像是沒看著我。「今天早上去醫院時,醫生跟我說要做點心理準備。」

    「那是……」

    「教授,安姬,都弄好了嗎?」修突然在我們身後說道。我回頭一看,大家已經從冰箱裡將我們帶來的食材拿出來。「雖然午茶才剛結束,但現在可以開始做晚餐囉。」淡棕髮梳得服服貼貼,身穿布魯克斯兄弟格子褲的青年笑著說道。

    每個人準備一道菜,是聚會的慣例。這一次我準備的是迷迭香烤雞腿,葛麗斯做法式鹹派,沙奇做了出乎意料好吃的海鮮番茄義大利麵,丹尼爾把新鮮蔬菜隨便切一切,做了沙拉醬汁,就算交差了事,修的水果布丁做得既正統又漂亮,教授準備了他最擅長的英式烤牛肉。

    吃完晚餐,收拾了餐具,大家從廚房移駕到小一點的起居室。其實我私心裡是覺得起居室比較舒服。相較於廚房殖民時期風格的硬梆梆木頭家具(雖然很有可能都是骨董),起居室裡鋪著厚厚的深紅絨布地毯,深紫色條紋沙發又軟又舒適,暗色的木桌,書櫃,落地讀書燈,裝潢儼然就是19世紀的紳士俱樂部風格。很輕易就可以想像以前這個家族的男人如何在這裡招待男性友人和生意上的夥伴,肯定是一邊抽雪茄,喝烈酒,玩橋牌,順道在談笑間就把合約搞定。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