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那晚

她全身顫抖的克制自己的眼淚,   摒住氣,   撥了愛倫的電話號碼.

她不要自己在電話上哭;   可是在電話被接起時,   她又崩潰了,   講不到三句話,   她就哽咽住.

愛倫的聲音小小的,   想是這時分她女兒已經上床睡覺,   所以她只能小聲講話吧.   可是她和善的語氣清楚的傳到妹珠耳裡:

"不要哭啊,   慢慢講,   告訴我要怎麼幫妳?"

妹珠的心裡仍在遲疑,   可是嘴巴卻已講了出來;   她跟愛倫說她沒有辦法再呆在這個屋簷下,   她想帶小咪到她家去過這一夜.

"可以啊可以啊!"   愛倫的話接得快到跟妹珠的話像是沒有標點符號一樣.   沒等妹珠回答,   愛倫馬上接下去說:   "我過來接妳好不好啊?"

愛倫這句乾脆到不可思議的首肯,   讓妹珠十足意外;   感動和激動的眼淚像決堤一般的湧出,   淹住了喉嚨,   發不出半點聲音,   只能點頭,   像得到莫大的解救一樣的點頭.

好不容易,   她終於很困難的吐出幾個字:   "不用了,   我可以自己過來…"

愛倫在那邊停了幾秒鐘,   很可能在忖度她出現去見到妹珠的老公和婆婆是不是合適.

很顯然愛倫聽得見她的哭聲,   在電話另一頭同情的說:   "喔   ~   我真想過來抱抱妳!   那妳趕快過來吧!   我把門燈開著等妳!"

她繼續點著頭,   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終於好不容易吐出三個字:   "謝謝妳…"

然後她又被淚水淹沒了.

"唉呀拜託妳就不要這樣講了!"   愛倫雖然還是耳語的口氣,   但是聲音顯然是肯定的誠意.   "我給妳和小咪準備床舖,   我家很簡陋,   妳要將就一下喔."

她一面用手背抹著眼淚,   一面仍點著頭,   跟愛倫道待會兒見後,   她輕輕放下話筒.

室內突然變得安靜非常.

她怔在吧台的高椅子上,   望著這片超大的廚房,   忽然有恍在異次元的全然陌生感.

這個房子,   這片屋簷,   是宏佑和她的"家",   可是一切的一切,   小到連廚房裡的一塊抹布,   都是宏佑的媽做的主   ~   而宏佑,   也一切都由著他媽.

說不出的痛恨.

"恨",   像是萬靈丹一樣,   止住了她的眼淚,   她發現自己的呼吸變得平穩了.

與相愛的人成家,   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應該是一個女孩子非常平常的夢想吧;   在白紗罩頭的那一天,   妹珠真的有身在雲端的幸福感覺.   可是,   不過是幾年的時間,   妹珠發現這個"家"不是自己要的那樣的"家",   而在一起生活的人,   對她的理想和意見也沒有絲毫的尊重;   她沒有"自己的家",   她不能"做自己要做的事";   原來跟著"結婚"罩上腦袋的,   不光是那頂白紗,   而是一個監牢一般的金鐘罩.

她要怎麼辦?   她要往哪裡去?   這兩個問號,   又把她的眼淚逼出來.

她無力的再用手背抹去淚水.   好累,   眼睛被淚水淹得好痛.   她想要休息,   她要一個空間可以休息.

也許,   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打電話給愛倫吧.

愛倫   ~   她不禁歎了一口氣;   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愛倫這個人   –   也不是愛倫有什麼地方不好,   或是得罪了她,   而是   –   她和妹珠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愛倫上半天班,   妹珠沒有,   愛倫雖然有個跟小咪一樣大也是五歲的女兒依兒,   可是依兒上學,   小咪跟媽媽在家,   所以這兩個小孩也玩不到一起,   愛倫家就只有她和老公女兒三個人   –   好吧,   再加一條狗,   妹珠家呢,   就某種層面上來說,   也是她和老公和女兒三個人   –   再加一個婆婆   –   像是一條惡狗,   監戒著這個房子裡所有的人和事和物,   好像牠才是主人一樣.

其實,   這些表象的差異也不全然是重點,   可能只是個性吧,   妹珠看到愛倫的時候,   後者絕大部份的時候是一派明亮光鮮的樣子   –   不是衣服打扮,   而是那種   –   那種妹珠講不出來的感覺,   總之,   看得出來愛倫過著心情不錯的日子,   不像她   –   妹珠覺得自己永遠是那樣委屈受難的小媳婦狀.   光是這一點,   不要說招呼妹珠都不想跟愛倫打,   其實有時她打開門要去拿郵件,   看到愛倫跟狗或/和小孩在門外,   她都會縮回去,   等不見愛倫的影子後她才出去.

如果不是遠在舉目無親的美國,   如果不是住在這個美式住宅區沒車就等於沒腳   -   而她真的沒有自己的車   –   在這夜裡近十一點哪兒也去不了,   而她又不能忍耐還呆在這個屋簷下,   她是絕對不會去找近得就在三個房子外的愛倫的.

她嘆一口氣,   想"原來我竟只有一個愛倫",   眼淚幾近不爭氣的又要湧出來.

但是在那當兒上,   她的眼角瞥見半個身子掩在廚房門邊的小咪,   在這黯淡的夜裡,   一雙圓骨露的眼睛散發著寶石般的光芒,   正默默的朝她望著.

她馬上張開雙臂,   勉強擠出微笑,   然後小咪的一雙小腳就那樣啪它啪它的跑過來,   也伸出雙臂擁上她.

女兒,   女兒,   媽媽只有妳,   只有妳是我的心肝   ~   她擁著小咪小小的搖著,   心裡滿是"相依為命"的感覺.

小咪抬起小頭問她:   "媽媽,   你可不可以來跟我睡一下?   我睡不著."

妹珠撫著小咪細而輕軟的頭髮,   儘量好聲的輕聲說:   "媽媽今晚帶妳去愛倫阿姨家過夜,   媽媽去收拾一下東西好不好?"

小咪繼續看著她,   眼神裡有興奮也有疑惑,   興奮的大概是"過夜"兩個字,   疑惑的是:

"誰是愛倫阿姨啊?"

妹珠頓了一下,   往來太少,   也真的難怪小咪不記得愛倫是誰.   她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跟小咪解釋,   只好跟小咪說,   她看到了就知道了,   然後哄小咪去收拾一些她想帶的小玩具和書,   小咪就又小腳啪它啪它的跑走了.

小咪回自己房間去後,   妹珠鼓起一口氣,   上了樓,   轉進自己的房間.

讓她非常意外的是,   宏佑竟然在房間裡.

他背對著門,   坐在梳妝台前.   從鏡子裡她看見他垂著的臉,   但是不知道他坐在那裡做什麼.   他怎麼現在會在他們的房間裡,   而不是在樓上他媽那裡?   他是在等她嗎?   她不禁在心裡苦笑出來,   他什麼時候把自己的媽媽放在一邊而等過老婆?

她累了,   什麼也不願去想.   她打開抽屜,心神混亂的開始把一些她覺得會用得到的東西拿出來放在床上.   她想起來,   他家大的旅行箱都被她婆婆拿去裝東西了,   她甚至沒有箱子可以裝要去愛倫家過夜的東西!   她已經煩了,   不願再去生氣這種事情;   她取出幾個大小不一的小旅遊袋,   一面把東西隨便塞進去,   一面淡淡的說:

"今晚我帶小咪到愛倫家去過夜."

從鏡子裡,   她看到宏佑的臉抬了一下.   她不願去看的表情,   於是也面對著旅行袋,   一樣一樣的繼續裝著東西.

等她的眼角再瞥見他的時候,   她看到的是他在門邊的背影;   他已經悄悄站起來,   打開門就輕輕走出去了.

什麼話也沒有說.

連一句"再見"也沒有.

她不禁鼻頭又酸起來.   可是她深呼吸了一下,   真的不能再哭了,   等下要到人家家去呢.   此時小咪抱著她的一些寶貝過來,   妹珠胡亂塞好她自己的東西,   到小咪房間裡去從她抽屜裡隨便取了一些外衣內衣什麼的,   塞在兩個旅行包裡,   然後就一路用腳踢一路手提的,   把她的五個旅行包和皮包弄到樓梯口,   分了兩次把這些包兒們提到樓下.

樓下一片漆黑,   靜得好似無人之境,   但隱約傳來電視的聲音;   想宏佑是去三樓陪媽媽看電視吧   –   一如過去的每一天.

她搖搖頭,   想甩開什麼一樣的.   她打開了大門,   小咪很貼心的幫她一起把包兒們拿到門外,   然後她就隨手帶上了門.

在門闔上的那一秒鐘,   她才想起來,   她沒有帶鑰匙,   也沒有開門燈;   她幾乎不在晚上出去,   從來不知道原來晚上這社區裡是這麼暗,   而只有攝氏五度左右的天氣是這麼寒.   她沒有帶外套,   甚至也沒有幫小咪多披一件衣服.   可是她是絕對不願去按門鈴的,   而且,   想來跟媽媽一起坐在一張安樂椅上   -   也許還手牽手   -   看電視的宏佑是不會聽到門鈴的,   而就算他聽到,   也不會肯離開媽媽半步,   而去幫寒冷的老婆和女兒開大門吧.

咪珠嘆了口氣,   覺得真是對不起小咪.   再看看腳邊的那五個袋子;   要怎麼把這些東西弄到愛倫家呢?   她想了兩秒鐘,   咬咬牙,   真的是沒有辦法了,   也不能讓小咪跟在外面受凍,   她決定叫小咪提那個最輕的,   她提兩個比較重的,   先走過去愛倫家再說,   把小咪送進門,   她再回頭來拿,   反正這個社區裡的人也都看起來不壞,   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   也不至於兩個不起眼還隱在暗處的袋子就會給人提走了.

就在她提著袋子跟小咪兩人朝門燈的方向走了才沒有幾步的時候,   門燈下的大門開了,   跑出來一個人,   很可能是穿著睡褲吧,   那樣在風裡飄飄的小跑步過來.

"妹珠?"   那睡褲一面飄一面喊她的名.

她再看一眼,   原來是愛倫;   馬尾綁在腦後,   裹著一件外套,   真的是一條睡褲一雙拖鞋的朝她跑來,   一面說:   "妳要我幫忙嗎?   就這些東西嗎?"

妹珠遲疑了一下,   她沒有想到愛倫會這樣就跑出來迎她.   好像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愛倫就直接說:

"我後來想想,   現在也晚了,   妳一個人帶行李還有小朋友走過來,   我覺得有點不放心,   所以叫我老公在窗口看著,   看妳家有人出來我就過來跟妳一起走過來比較好吧."

妹珠看著愛倫,   這個不熟的人在昏暗的街燈下卻看起來像自己的親人.   愛倫也許感覺到那一秒的心情,   突然間她張開了雙臂,   緊緊的擁抱了妹珠,   胸口的熱團淹到喉頭,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愛倫抱了她幾秒鐘,   然後把她放開,   很快的說:   "冷,   快進屋去,   妳還有東西嗎?"

妹珠在那擁抱後,   感覺過去對愛倫的陌生已經被融化,   她老實說在門口還有兩個袋子.

"沒問題,"   愛倫一面說,   一面拔腳往妹珠家的方向快步小跑過去,   手往自己家指:   "妳帶小咪先走,   我去提妳另外兩個,   到我家就先開門進去,   我沒鎖門!"

妹珠雖然心裡覺得不好意思,   但是真的沒有辦法讓小咪在外面受涼,   她就牽著小咪往門燈的方向去.   走到門前,   她正在想究竟要不要等一下愛倫,   還是就這樣伸手去開人家家門的同時,   門就在她面前開了.

站在門口朝她禮貌的微笑的,   是愛倫的老公.

妹珠跟愛倫不熟,   更是幾乎等於不認識她老公,   在這種情況下,   她一時怔住,   不知道要怎麼跟他打招呼.   可是她的尷尬只是不到一秒鐘,   愛倫的老公開口是一句:

"咦?   愛倫呢?"

這樣妹珠更不好意思,   訥訥接說:   "她去幫我提另外兩個包包."

愛倫的老公"喔"一聲,   很快的說:   "請進,   房間在樓上."   然後就跑出門去了.

妹珠站在門口的踩腳墊上,   不太確定下一步要怎麼做;   她不是沒有來過愛倫家,   可是真的就這樣自己進去嗎?   愛倫的寶貝兒子西施這時也晃著一身毛過來朝她們搖尾巴,   在小咪腳邊嗅來嗅去,   拖鞋一雙的小咪給西施一臉毛的鼻子嗅得癢絲絲,   在那邊咯咯笑起來.   妹珠小聲的噓小咪;   屋裡這麼靜,   想是一早得起床上學的依兒已經睡著了,   她們來可不要把她吵醒才好;   誰在小咪睡著時把她吵醒是給妹珠找麻煩,   她已經得到收留,   她不想給愛倫再添麻煩了.

就在她仍在門口猶疑的當口,   大門一下就開了,   握著門把進來的是愛倫,   跟在後面提著兩包東西的是她老公.

"妳怎麼不進去呢?   不要客氣啊!"   愛倫還是那樣小小聲,   但是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示意她往就在前方的樓梯上去.   "來,   上樓來吧."

順手愛倫就接過小咪手上的袋子,   帶她上樓去.   愛倫的老公手上那兩袋沒落過地,   跟著提了上來.   妹珠有點不好意思,   回頭向他們道謝.   上了樓,   愛倫的老公把她的袋子放到房間,   還是那樣禮貌含蓄的微笑著,   向她點點頭,   就退出房間去.

妹珠來過愛倫家,   但從來沒有上過二樓.   這間房間小小的,   幾乎完全沒有什麼佈置,   但燈光溫馨,   一張小空氣床上已經鋪好整套的公主床單被子和枕頭,   另一張單人床的床單鋪到一半,   想可能是愛倫老公在樓下說看到妹珠已經踏出家門,   所以愛倫就放手跑出去接她了.

她們進了房間,   愛倫馬上就過去繼續鋪著床,   小小聲的說:

"我才在給妳換個床單,   小咪睡依兒的空氣床可以吧?"

話還沒說完,   沒睡過空氣床的小咪已經蹦到空氣床上,   像在充氣屋一樣跳起來,   一面出聲歡呼.

兩位女士連忙食指同時噓到嘴邊,   愛倫指指隔壁的房間輕聲說"依兒睡在隔壁",   妹珠叫還在空氣床上跳著的小咪不要製造噪音,   一面感謝又愧疚的說:

"不好意思,   這樣麻煩妳….."

正在忙著鋪上毯子的愛倫停下了手,   轉過身來看著妹珠,   正色的說:

"不要這樣講啦,   我們女人難免會有這一天,   還好妳想到有我在這裡."

聽到這樣一句話,   妹珠的淚意又上了心頭.

想愛倫是明白她的心情,   很快的微笑一下,   握了握她的手,   回身繼續舖床,   妹珠也馬上一起幫忙;   這種家務事她做多了,   沒有兩下子兩個女人就把床舖好了.   愛倫跟妹珠簡單講了一下樓上的浴室裡哪些東西在哪裡,   問她母女兩人有沒要吃喝些什麼.   妹珠沒有任何胃口,   她只想休息,   就老實的跟愛倫說什麼都不用麻煩.   愛倫了解的點頭,   又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跟她和小咪說晚安,   就退出房間了.

早就過了睡覺時間,   已經呵欠連天的小咪,   在小頭靠上公主枕頭後,   沒有兩分鐘就睡著了.

掩上門後的這個房間,   安靜適意的感覺像一床暖暖的毯子一樣擁住她.   但是,   在經過這一場心力交悴的疲憊後,   咪珠卻怎麼樣也睡不著.

她躺在床上,   怔怔的望著這個強烈單調的房間;   應該還是從交屋後一直都沒換過的短毛地毯,   加上應該也是交屋時跟著來的白色的房門和米色的牆壁,   除了床和上面擺著檯燈的小茶几外,   只有一個簡易的五斗櫃.   嵌進牆裡的衣櫃門是關著的,   裡面很可能被當成儲藏室用;   這樣一間不能說是"陋",   但絕對是"簡"到可以的房間,   感覺上好像一個留白很多的畫布,   跟她那被婆婆精心佈置到完全沒有一個角落再容得下一筆一畫的房子是很不一樣的;   經過了這晚在自己家裡混亂的紛擾,   她的思緒,   就在這樣心情上莫大的空間中,   呼吸著清潔味道的床舖,   開始完全沒有止盡的奔馳.

想到愛倫那句"還好妳想到有我在這裡",   她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其實,   打電話給愛倫,   雖然是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   如果不是不願把小咪一個人留在家裡,   她寧願自己在屋外走一夜   ~   但她是打定主意去讓愛倫推拖的;   妹珠幾近諷刺的想,   她已經受過太多挫折和殘酷的對待,   再一聲拒絕,   也不會給她太多意外吧.

跟愛倫做鄰居已經三年了,   交情在很陽春的妳好我好的程度,   原因除了清楚感受到的兩人,   或兩家的差異性帶來的距離,   很可能主要還是她們剛做鄰居時,   那一段"遭拒"的心結吧.

而三年前那樣拒絕她的態度,   到今晚變成一聲"還好妳想到有我在這裡"   ~   這   ~   真的是滿讓人難以想像的.

三年前那一段其實很簡單;   宏佑剛拿到學位,   就接到來自這州的聘書.   她跟著宏佑在只有六百平方呎,   蟑螂和老鼠地下天花板上到處跑,   冬天暖氣只能開到華氏六十度的宿舍也住了好幾年了,   而且還生了一個小咪.   親愛甜蜜的小家庭生活完全不讓她覺得這樣的生活環境有什麼了不得的困擾,   但是當公婆兩人在闊別寶貝獨子數年後,   第一次來美國光耀的參加畢業典禮,   在第一腳踏進宿舍,   眼見他們住的地方的情況後,   公婆兩人當場老淚縱橫,   心痛的抱著他們認為是"苦頭吃足"的兒子,   發誓搬到新州就任後,   一定要幫兒子買"像樣"的房子,   不要再讓兒子再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了.

妹珠當然可以感受到父母全心要給孩子好日子過的心情;   她那時自己也是母親了,   家裡她和宏佑都把呵護小咪當成天下第一重要的事,   自己什麼都可以犧牲,   但是任何小咪的事都是不可以馬虎的.   只是,   以宏佑的父母親自己的背景來說,   會把幾隻蟑螂和老鼠當成天大的磨難,   是讓人有幾分意外吧.

遇到宏佑,   是在妹珠大學時,   因為科系的關係,   他們都在台北城區部上課.   當他們的關係還只在連手都不是很常牽的階段時,   宏佑就有指著龍江路大馬路上的那棟有名的茶店,   跟她說那是他小時候的家;   那時祖父是漁夫的父親獨自到台北謀生,   不過結果是開了一間也沒有多少生意的麵店,   於是媽媽做針線貼補家用,   但是因為手藝有限,   所以能做的也只是幫人改改褲長…之類的簡單事情.   因為麵店生意實在是不怎麼樣,   宏佑的父親還幫人兼修皮鞋,   但同樣也是因為手藝有限,   所以做的也只是換個鞋底之類的.   宏佑說他還記得小時候幾乎都是吃麵和賣不出去的剩滷菜長大的,   也記得那些晚上連他姊姊和妹妹一家五口擠在五燭光的燈下各做各的功課各幹各的活兒的日子.   身為校長的掌上明珠的妹珠,   雖然不能說自己的童年是過著怎樣"豪華"的生活,   但是明亮度絕無疑問的是高過五燭光.

台北的房地價,   在八零年後期隨著股市展開海嘯般的翻漲,   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   當然包括宏佑一家人.   也許因為剩滷菜裡的豆干沒有像肝連那樣營養,   所以影響了腦細胞的發展,   宏佑的姊妹都是唸到高職畢業,   就出去就業貼補家用了.   真正唸了公立高中,   還考上不錯的大學的,   是肝連腦細胞的宏佑.   既然房產已經飛漲,   實在沒有理由再守著那間顯然絕對不可能沒有半隻蟑螂或老鼠的麵店,   所以宏佑的父母親就把那塊地產賣了,   在當時,   也沒有做多少功課的就到近郊買了一小塊地,   蓋了一小棟房子.

命運的光芒像太陽一樣鴻照著這家人,   仿彿在彌補當年的五燭光的不足一般;   當年隨便買的那塊地,   沒想到竟是在捷運的黃金路線上,   一棟小房子變成總共二十戶公寓,   宏佑家分到十戶.   宏佑在出國唸書的時候,   沒有獎學金,   口袋裡裝的是一棟房子,   還帶著當時校長父親已經退休,   沒有多少嫁妝的妹珠,   後來再加上一個ABC女兒.   因為目標放在早點唸到學位和照顧妻小上,   宏佑沒有打過一天工,   每一次從台灣收到匯款時,   那種對遠在台灣的父母又割捨一部份老年準備金的感激和愧疚交替的心情,   妹珠認為自己是十足可以體會的.

妹珠是公務員家庭出身,   在她的字典裡,   也沒有"揮霍"兩個字,   尤其她自認為自己是注重心靈的,   所有的身外之物都不重要.   在美國,   除非是住在公共交通運輸做得非常徹底的少數幾個大城市,   不然眾所階知的是沒有車是沒有辦法過日子的,   這就是為什麼大多數家裡最起碼夫妻要各有一輛車.   為了省錢,   為了貫徹宏佑(親自)"照顧妻小"的承諾,   他沒有買車給她,   妹珠也沒有去要求;   事實上,   在這些年的宿舍日子裡,   一年三季天氣好的時候,   走路也可以到附近的超市去買東西,   有了小咪後,   這樣推著坐在推車裡的小咪在陽光奕奕的日子裡,   緩步走過爽適的人行道去買東西,   也是一個心況神怡的活動,   更不要說,   雖然課業繁忙,   但是在冬天時讓宏佑載著一家一起出門的日子,   感覺更是格外的溫暖和馨.

畢業,   就業,   和搬家,   對於宏佑和他的父母親,   都是一件大事,   誓言絕不再讓兒子吃苦的父母親言出必行的回台灣再賣掉三棟公寓,   在到新州去看房子的時候,   毫不眨眼的現金買下這一棟三層樓近五千平方呎的豪宅,   在帶著新屋照片回台灣秀給妹珠的父母親看時,   一句"你女兒跟著我兒子一定享福,   絕不吃苦!",   妹珠的媽媽在電話上跟妹珠說,   連從不輕易動容的父親,   在聽到這一句話時,   都眼泛淚光,   相信女兒的一生,   終究是托付給了可靠的人.

在過去,   宏佑和妹珠兩個人的"美國經驗"都只限於宏佑的學校周圍二十哩,   搬到新州來,   很多新的經驗也跟著來了,   不論是令人興奮雀躍的,   或是皺眉傷腦筋的,   而第一個面臨的"真正的"問題是   –   在這裡,   只有一輛車的日子真的不如當年在宿舍時來得容易;   聘請宏佑的大學是城裡最大的一間,   但是在買房子時,   房地產經紀人就學區,   環境水準…等諸多考量的總和評估下,   極力推薦他們把房子買在"好"區,   但是那裡離宏佑的學校有足足二十哩,   看起來數字不大,   但是在一早一晚的交通尖峰時間,   單程一趟往返學校也需要近四十分鐘車程.   社區的環境優美,   靠山面湖,   可是離最近的超市是五哩,   絕對不是散個步可以到的距離,   就連社區裡的兒童遊樂區也在兩哩外,   不會開車的妹珠,   到了這樣的一個環境,   就好像被禁錮在房子裡一樣,   哪裡都去不了,   也什麼事也辦不成了.

而當他們夫妻兩人為了這件事,   仍在考慮辦法的當口,   妹珠發現自己懷孕了,   於是這件"車"事就被擱置下來了.

可是,   擱置這件事,   不表示問題就不存在了,   妹珠可以少出門,   但是不能不去產檢啊什麼的.   當年在宿舍懷孕小咪的時候,   收學生保險的婦產科醫生就在附近,   所以不是宏佑從學校閃回來一趟載她去,   就是同鄉同學給她個便車,   這樣也渡過了那段日子.

但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   學校跟家裡頗是一段距離不說,   宏佑的同事介紹的,   收他們學校提供的保險的婦產科醫生,   又遠在另一頭二十哩外,   美國的醫生是沒有夜間門診的,   也就是說,   宏佑如果打算像從前一樣"閃"回家來,   他要花的時間是起碼兩個多小時的來往學校和家裡還有醫生診所,   再加上等見醫生的時間,   這樣大半天的時間就過去了,   在懷孕初期也許個把月請個假也沒有太大的關係,   但到後期這樣是不行的了.

所以,   宏佑想到的另一個辦法,   就是和當年在宿舍一樣,   找鄰近的同鄉幫忙,   而城裡的同鄉會真的是幫忙到極點,   幫他們找到了真的可以說是近在咫尺的愛倫夫婦.

知道有同鄉住得這麼近,   宏佑真的很高興,   和妹珠一起過去按了門鈴,   算是跟新鄰居打過招呼,   同時請愛倫夫婦週末到家裡小坐,   他們也欣然同意了.   懷孕初期的妹珠體質很好,   並沒有什麼明顯的不適,   在宏佑的建議下,   準備了多樣美味.   愛倫他們來的時候,   頗為意外的說以為只是過來坐坐,   沒想到還讓妹珠準備這麼多菜,   愛倫說早知道的話她可以過來幫忙或是她也帶一兩個菜來,   這樣妹珠可以不用忙成那樣.   但是宏佑一口說來者是客,   沒有要客人動手或準備東西的道理,   而且還把紅酒白酒都開了,   和愛倫同系不同校的老公相談甚歡…..

吃完飯,   在一面吃著切好片送上桌時愛倫驚呼已經好些年沒有看到過的楊桃時,   宏佑像隨性提及一樣的開口說妹珠懷孕了,   可是家裡只有一輛車,   所以產檢等等事宜,   就拜託只上半天班的愛倫照顧了….   楊桃還在嘴裡的愛倫,   馬上回身擁抱了妹珠,   連聲恭喜,   然後就面向宏佑,   非常正色的問他要"照顧"妹珠些什麼.   宏佑帶著土親人也親的異鄉同胞笑容,   很輕鬆的說因為妹珠不會開車,   家裡也沒有第二輛車,   他沒有辦法學校診所家裡的三邊跑來跑去,   所以妹珠產檢啊什麼的,   就請愛倫幫忙帶她去,   宏佑也順便說,   因為他現在教書的工時也很長,   不見得能常常帶妹珠出門買東西,   超市也不是在散步就可以到的距離,   反正兩家近,   愛倫要買菜什麼的,   就載妹珠一起買,   妹珠新來乍到,   也沒有什麼朋友,   能有愛倫為伴,   他就放很多心了…..

妹珠覺得自己雖然愛宏佑,   認為他什麼都好,   可是她也不是不會"看人";   不要說講到"順便買菜"了,   光是只講到帶她去產檢時,   她就覺得愛倫的臉看起來不是那麼回事,   可是她又不能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腳叫他不要再講下去了;   她是從來沒有做過這種打斷他講話的事.   可是,   這部份也不用她多勞,   真的是宏佑像賣牛奶的少女一樣,   從雞蛋才講到禮服,   他就被愛倫打斷了,   而且愛倫一出口就那樣讓人吃驚的開門見山:

"我不能擔保我都可以做到喔,   林先生,   請你不要太放心的想說都靠我了."

這句出口後,   她覺得愛倫好像有點不是很自在的在椅子裡挪動了一下位置,   楊桃已經吞下去了,   微笑還在嘴邊,   可是講的話沒有什麼"改進"的味道;   愛倫像解釋什麼一樣的說,   她也很高興有同鄉在附近,   她願意大家多認識一下,   做個朋友,   也願意在有必要時互相幫忙,   但是她不能全盤接下宏佑交付的"任務",   因為時間上她沒有辦法擔保,   所以不敢擔負這種責任.   她希望宏佑明白她不會隨傳隨到,   他仍然得要自己掌控全局這件"沒車"的事帶來的問題.

以"看人"的角度來說,   妹珠幾乎可以在心裡聽到愛倫肚子裡的獨白   ~   你把我當什麼?   第一次見面一頓飯就把你老婆像托嬰一樣的丟給我嗎?   只是以妹珠自己看來,   書香門第的出身,   在同鄉人情況不便(懷孕當然算囉?)   而有所相求的時候,   不要說是當面"婉"拒了,   是再怎麼困難,   都得要攬下來吧!?   而愛倫這樣很沒有人情味的反應,   實在是   ~   讓人聽得非常的不習慣!

而愛倫那個老公,   在旁邊仍是一派禮貌的微笑,   老婆講了什麼也都不關他的事的樣子.

可是,   就因為愛倫這樣的反應,   屋裡的氣氛一時涼下好幾十度.   妹珠覺得愛倫雖然有膽那樣沒情沒面,   但她也不是個看不出苗頭的笨蛋.   沒再幾分鐘,   他們夫婦就道辭了.

在事後,   宏佑沒有就愛倫的反應作過什麼評論,   不過後來妹珠確定他只是沒有跟她講;   等他媽來住下之後,   偶或聊得起天來時,   婆婆是曾講過對於愛倫的一些"意見",   而蛛絲馬跡間是很可以循得出宏佑是曾跟他自己的媽講過對愛倫的反感的.

而他媽來住,   講起來雖然由買了這麼大的房子可以看得出來公婆有此打算,   可是這事推到眼前的關鍵,   仍然跟"車"有關,   而這個   ~   嚴格說來都是愛倫給她倒的大楣.

被愛倫碰了一個大釘子,   雖說也不是就沒有別的同鄉住在不遠的地方,   但是宏佑很可能對於這個州裡的同鄉不如母校的同學來得有人情味而信心大失,   所以他也不再找過別人開口,   而真的開始"掌控全局"這個沒車的問題.

解決的方法,   其實也沒有其他,   就是叫妹珠學開車囉.

妹珠覺得自己不是"動手動腳"的料,   她從小體育就不行,   不打任何球,   不會游泳,   不會騎腳踏車.   教她騎腳踏車的就是宏佑;   那時在大學,   教女朋友學騎車其實是"情調"多過於這件事的用場,   問題是結果妹珠摔倒而下巴縫四針,   她父親在宏佑面前一句"一個女孩子,   就這樣破了相",   不知道對於宏佑娶她的決心有沒有"運作力",   但是真的因為如此他沒有敢教她游泳.

但是這下不得已他得教她開車,   這也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很多人的經驗是親人教開車的效果都很差,   但妹珠也沒有辦法出去找個教練,   因為往返駕訓的交通又是個問題.   那時她有孕在身,   覺得好像反應和手腳變得更慢了,   宏佑白天都沒空,   只有晚上等附近購物商場店都關門後,   帶她去空曠一片的停車場學.   上了一天班的宏佑累,   加上孕婦的鈍,   還有晚上小咪的一定沒什麼好脾氣,   學開那個車真的是十分艱辛的任務,   每次搞到人倦馬疲怨氣滿天,   她就覺得如果宏佑有偷偷做個愛倫娃娃的話,   回家一定是多戳它幾針才能舒緩心情吧.

可是,   再大的困難,   也是有出頭的一天;   終於妹珠考到了駕照!

考到駕照後,   在夫婦兩人還沒決定要不要再買一輛車前,   可以變通的辦法變成是妹珠每星期起碼一兩載天宏佑去上班,   她把車開回來,   這樣她才有車可以用,   然後下班她開去,   他再開回來.   雖然這樣是增加她很多勞苦,   時間上也很不經濟,   但是她也算是接受了眼前的現狀,   可是小咪不;   只是這樣出去綁在汽座裡無聊的來回,   小咪是很不情願的,   所以常在車上鬧;   在宏佑開的那趟還好,   因為有她陪在旁邊,   還可以哄她,   問題是她一個人載小咪的那趟,   她新手開車,   還在學習應付交通,   再加上被小咪分心,   這是她覺得這樣的日子裡最辛苦的.

可是,   這樣辛苦的日子其實也沒過多久;   因為她開車給人撞了.

那是在去接宏佑的路上,   好像黃昏時小孩常會不爽,   天色漸暗,   再加上下班時車多,   她常給搞得手忙腳亂.   那天她在沒有紅綠燈的路口右轉,   她也忘記究竟自己有沒看是不是沒車,   總之她才轉出去,   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直行車就幾乎是攔腰的硬撞上來.

在那次車禍中,   小咪有幸只受到驚嚇和皮肉傷,   車子左邊變成一團爛鐵而報廢,   妹珠受傷不重,   但是   ~

她失去了他的兒子.

在醫院裡得到這個噩耗,   宏佑傷心得嚎啕大哭,   妹珠覺得他流的眼淚比自己流的血還多,   在妹珠病床前,   他不斷的用頭拼命去撞牆,   還用拳頭用力打自己的胸膛,   妹珠沒有力氣攔他,   身上的痛和心裡的痛也帶來泉湧的淚水.   宏佑萬分愧疚自己沒有照顧好愛妻,   發誓他絕對不要再叫她開車,   他要真正負擔起這個愛她的責任,   長相左右的伴在她身邊,   不論到天涯海角他都要親自載她去,   永遠不要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經過這一場混亂的折騰後,   宏佑的誓言真的非常有"療效";   妹珠覺得心頭暖暖的.

不過,   這件事帶來的"不幸",   不光是失去兒子就結束了;   雖然妹珠和小咪都算是皮肉傷,   但是這麼大的月份才失去胎兒,   規矩上是要坐月子的,   在沒有別的辦法,   同時也看起來理所當然的情況下,   宏佑把他媽找來;   妹珠本來若是如期生產的話,   打算是找自己媽媽來坐月子的,   但是,   也許是表示夫家的"負責"   ~   好歹妹珠是因為接宏佑下班才被撞的不是嗎?   ~   婆婆表示應該是她來幫忙坐月子才對,   所以婆婆就風塵僕僕的飛過來,   進駐到這個家.

在當時,   妹珠完全沒有想到,   這一點,   才是真正的"不幸"的開始.

想到這裡,   妹珠不禁覺得,   如果當時愛倫不是那樣一口推絕他們,   妹珠就不需要急著學車,   而在孕期新手上路,   那當然也不會失去他的兒子,   搞個婆婆來坐月子,   然後像引狼入室一樣的就住了下來.   牽一髮動全局之下,   帶來這麼多不幸的結果,   這個愛倫,   還真的不是普通的掃把星.

而這個掃把星,   不知道今晚吃錯什麼藥,   竟會說出"還好妳想到有我在這裡"這種話來,   把無處可去的妹珠收留,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是清潔的被單枕頭套散發的好氣息有鎮定和催眠的作用嗎?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   妹珠終於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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