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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苦海無邊

第三章:苦海無邊

      走的時候總是得要乾脆俐落,但黎苦實際上無處可歸。在手術前他就申請離職,用一個月的時間交接,結婚後他很少回家,除去每個月的薪水會固定分出三分之一寄回家中,除此以外沒有多餘聯繫。無論是父母還是黎苦,都只是盡自己的義務,也只有義務,別無其他。

      離婚協議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時椿的錢他一分不拿,畢竟時椿是個好伴侶,這幾年他很少用到自己的錢。於是他只剩下幾年累積的薪水,一個公司職員每個月三分之二的薪水,即使累積五年也無法購買一棟房子。幸好黎苦也不再需要一棟房子,他去了遙遠的一座觀光城鎮,在一間旅館裡訂了一個月的房間。他並不習慣奢靡浪費,挑的是普通的旅館與房間,但這裡風景很好,房間位於五樓,窗外看出去是藍天,青山與美麗的湖泊。

      城鎮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萬水。

      他沒帶走甚麼,也不想留下甚麼,只是最後想在一個美麗的地方死去,腺體置換手術的併發症比他想像的要更可怖,即使甚麼也不做,後頸的腺體也無時無刻不產生疼痛。他是習慣痛的人,卻終於明白還有甚麼東西要比愛而不得更痛,那是腺體裡細胞一點點壞死的痛,神經在失去作用之前依舊盡職地將感受傳遞到大腦中,他照著鏡子,即使沒有流血,後頸的腺體處已經泛起類似瘀青的顏色,一團不詳的烏黑。

      他終於在來到這裡的第六天就醫,但並非為了治療,只是希望緩解疼痛。

      萬水是個小城鎮,醫院比不得他的故鄉,醫生在看診過後做出診斷:腺體異常病變,細胞感染壞死,是少見的、發生於腺體的細胞病變,類似某種癌症,但並非自然產生的細胞異常,而是經由手術導致的後遺症,不說萬水,即使是首都的醫療技術也很難治療。

      黎苦沒有多餘的表情,並不因即將到來的死亡感到絕望,他只是想要止痛藥而已。醫生本想安排轉院,但黎苦拒絕,醫生只得給管制類止痛藥,含有麻醉成份,必須嚴格制定用量,黎苦並沒有因為疼痛而濫用,一天最多三顆,每週回診。

      他的生活彷彿被時鐘調得很慢,很慢,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在記憶中拉長,那是黎苦難得輕鬆的時候。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快樂的,或者說,他知道自己並不快樂,但很輕鬆;他少數能夠感到快樂的時候幾乎全是由於時椿,儘管那伴隨著疼痛與絕望;而如今那種疼痛被置換成了腺體的疼痛,絕望則逐漸消弭。畢竟一切即將結束,他不希望自己活得痛苦,死時還無比絕望。

      晴天時他會爬山,花上一整天順著柏油路行走,直到路的盡頭,然後穿過土坡與森林走到山頂,男性Beta的體力足夠他在疼痛中達成目標。從最高處俯瞰,想像自己是即將墜落的鳥,偶爾他有些蠢蠢欲動,但都盡力壓制住自己不合時宜的渴望,他希望自己走得體面,至少不要只留下斷肢殘骸。

      雨天時他會撐著傘走到湖畔,去看廣闊的世界,黎苦過去的重心從家庭到時椿,都不過是圍繞著愛所運作的脆弱的世界,現在那些都破碎了,留下一地閃閃發光的玻璃渣,他從反射中看見真正的世界,這裡如此之美。天光反射在湖面留下粼粼的波光,有魚,蜉蝣,飛鳥,他想起自己留在家中的金魚,不曉得它過得好不好,距離離開它已經過去很久很久,金魚重置的世界或許已經不再記得他。這樣很好。他想,願它平安。

      黎苦並不後悔,即使夜晚只能依靠止痛藥入眠,往往因為腺體的疼痛而醒來,翻來覆去夜不能寐,他依舊不後悔,無論是愛上時椿還是腺體置換手術,生命裡總有那一些明知失敗也義無反顧的衝動,至少他愛過,藉此證明他來過。

      大約是第二次回診後的第四天開始,腺體終於徹底壞死,黎苦躺在床上整整三天,痛完以後抓著麵包、牛奶與水進食,又因為疼痛而反胃最終吐得一點也不剩,他一度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去,由於疼痛,由於飢餓,由於營養不良,或者由於愛。

      但黎苦來到這裡的第二十八天的夜晚,所有疼痛奇蹟似的暫時緩和,他嚥下最後一顆止痛藥,帶著照片來到湖畔,夜晚十一點,攤販早已拉上鐵門,這裡沒有夜市,除去本就居住在這裡的少數人家與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萬水不同於白日的喧囂,顯得十分安靜,他坐在湖畔的階梯,眼前幾公尺處就是湖面,湖面不起波瀾的時候就宛如深淵,黑暗且深邃,他記得某個攤販的老闆打趣時說過,萬水實在太適合自殺了,每年都有很多人死在這裡,或許是山上,或許是湖裡。他能理解那些人的感覺,因為他不也來到萬水了嗎?

      如果湖面起了些許漣漪,就會反射銀白色的月光,湖面在黑夜裡閃爍著微弱的光,像螢火。聽說萬水每到夏季時會有許多螢火蟲,從山上到湖畔。可惜現在是秋天,夏天有螢火,冬天有白雪,哪怕是春日也會有溫婉美麗的花朵;攤販老闆說,黎苦來的時機不巧,秋天是最冷清的時候。但沒關係,黎苦在月光下拿出他們唯一的合照,細細描摹著照片裡的時椿,他明白自己終於要迎來叫做黎苦這個故事的最後一頁。

      十一月二日的夜晚,黎苦看著眼前的湖,生時未能如花盛放,死時只想像水中月一樣寧靜;他想著湖的名字,得咎,得咎,又像得救,懲罰也好,救贖也好,總歸能落下一個結局——是結局就好。

      某次偶然的機會,他知道離苦得樂用於佛教是希望人能擺脫罣礙以外,也用於人過世以後的祝賀詞,那些曾經欺騙自己的理由總算再也沒有任何保留的餘地。但沒關係,他現在也不再需要欺騙自己以獲得活下去的勇氣,黎苦想,這世界就是一片無邊苦海,他只是終於要上岸了。

      他閉上眼睛,嘴角帶著一點點笑,往後靠在階梯上,終於能睡個好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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