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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

      我向來討厭拍照。

      並不是指我對長相沒自信,只是單純的厭惡能看見自己的臉的狀況──櫥窗、水面、打過蠟的車體以及鏡子……那種能反射人臉的東西,都沒來由地令我打骨子裡生起恐懼。儘管早過了相信鏡中世界的年紀,但每回盯著鏡中的自己一會兒,總會赫然發覺鏡中的我也正盯著自己。那是一個與我擁有相同面孔,卻不是我的東西。

      鏡子唯一給我的安慰是,當它沒映照人影時,也不過是背後有塗料的玻璃。

      ──照片卻是另一回事。

      無論如何,照片中的人影永遠都在那,固定在同一個位置。雙眼永遠盯著你。若是電子檔,只要用清單檢視,我能將照片處理得穩穩妥妥,不點開來也沒機會看到自己的臉。但是總有些喜歡老派作風或自認氣質出眾的傢伙會給我實體照片。我將所有照片丟進書桌底層的抽屜。面向下丟進去。每回有新照片,我便往抽屜一塞,倉促的關上。那兒早亂得不成樣,照片像亂擺的俄羅斯方塊一樣頂住抽屜,想拉開或合上都得靠蠻力。把它們關在書桌底,也關進我的記憶底層,某個我不願去想起的地方。

      可想而知的,我極度厭惡拍照。我總是盡力逃避拍照的機會。然而,凡是被親朋好友拖去某個我根本沒興趣的觀光景點,或是參與某某人的生日聚會,總免不了拍照。若這時拒絕,未免太不近人情。何況,莫名其妙拒絕拍照,在這個時代可是會當作怪胎。

      我的怪癖被隱藏得非常好,連與我最親近的家人都不知曉。也因為如此,才會在生日收到如此尷尬的禮物。

      我那鍾於手作的姐姐製作了相當精美的相框。蠟染紙、碎陶片和枯枝交織成美麗的手工藝品,在我眼裡猶如精心裝扮的蟑螂屍體,再出眾的裝扮依舊掩蓋不住噁心。連同別出心裁的包裝,它住進書桌底層抽屜,與照片們相伴。

      這八成讓我姐不太高興──和手足共用房間就是這點困擾。她受夠了我那種堆垃圾般的收納習慣,親自監督我整理亂糟糟的相片。她不知從那兒生出了漂亮的紙盒收納我的照片,順手抽出一家全家福放進相框。相片擺在我們兩張床之間的床頭櫃,一家四口笑吟吟的看向相框外。經過照片時,我總盯著腳尖,或閉上眼。可我清楚感受到越過相框的視線。

      相片裡的我看上去和現在的我差不了多少,是近期的照片。他的眼睛糊成兩個黑點,生硬的笑容被凝固了。隨著我成長,我會越來越不像他,照片會越來越像一個似我非我的生物,對我扯出笑顏。

      他笑著看我,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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