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猴子

  一

  美猴王站在南天门之外。

  猴子金色的皮毛在朝阳中熠熠生辉,裂开的金箍勒进额头,勒断他的前额,露出他不死不灭的苍白大脑。血从破碎的头盖骨流下来藏进毛发,流过他空无一物的眼窝,流过其中烈火爆裂的烧星,流过死与生,淌下面孔,滴到他面前的地面上。

  猴子铜浇铁铸的尾巴笔直竖立着,破碎的双肩冒出蒸汽,电子的滴答声与机械的嗡鸣在原是臂膀的地方噪声大作,他单腿直立,汽油与血水打湿毛发。

  猴子仍旧身穿加袈裟。

  猴子浑身脏污,可他的袈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洁净。

  空无一物的眼窝望着面前三千万生蛰,三千万肉圣,三千万灵童,猴子慢慢抬起头,张开口,用仅剩的半根舌头,无声地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二

  让连众仙家也掌控不了的时间向前拨动一些,只拨动一瞬息,拨动一百日。

  百日前,王母的酒杯滚落在地,湿婆的第三只眼睁开,弥勒的笑容落幕,观音的净瓶破碎,圣子的光芒熄却,张天羽的烟杆碎裂。

  众仙家在不同时区的同一瞬息朝天上望,他们说:“完了。”

  随着这一声完了,那超脱的高天上一颗亮星闪烁片刻,熄灭坠落。

  与此同时,一千年前曾是南海渔村的旧址爆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它被顺风耳的电子窃听器送进云层之上,又在片刻之后送进了每一个仙家的耳中。

  “叫,呃,叫我们上来做什么?”

  ……也许不是每一个。

  

  四

  李靖喝醉了。

  自从上天以来他就没有几天是清醒的,但最近他醉得格外多。

  最近一百年已经死了三个神仙了。

  这个死不是在说轮回,迭代,或者信仰的消亡与重新到来,这个死,就是实打实的死。

  这个死,是指被湿婆奸杀的张天羽,是在信仰荒漠中饿亡的耶稣,是被孙猴子送归南海渔村的妈祖,他们当然还会回来,但李靖知道那些回来根本就不叫“回来”,众仙家比他更知道。

  李靖还知道王母酗酒至今,仍不敢在清醒时直视张天羽的眼睛,其他酗酒的或神或仙也都比他更知道。

  神位是一张巨大的网,它网住每个天庭在册的神职,七星八宿,谁也逃不过去,人清醒时它尚能保住各归其位,人不清醒,那就是一场你中有他,他里有你的精神乱交。

  李靖记得自己是太白金星,记得自己是王母,她还记得自己是哮天犬是佛前一盏油灯,他记得自己操过铁扇公主操过牛魔王,操过路边的母狗也雌伏在千万闪金的尸骸身下,含着酒被轮奸,她记得自己逼退了钱塘的大水,救了万千百姓,他记得自己紧搂自己小儿子的尸骨痛哭流涕,她也记得自己站在破旧的丝绸庄外,冷眼望着破旧木佛前的男人光着屁股,去舔地上的烟膏渣子。

  你记得一切,你知晓一切,别人也知晓你的一切。

  于是你们寄生在一起,血连着血,同此生,共不灭。

  是的,李靖当然感知到了,妈祖魂归的时候他感受到了登仙以来前所未有的剧痛,但他忘记了。

  海洛因比鸦片更好的一点,就是如果你抽得够多,你忘的就够快。

  

  五

  “到、呃,到底干什么?”

  一旁的阿傩瞥了他一眼,面上的轻蔑和他的善辩不符。

  走远去些,他行到观世音身侧轻道几句,大士很快踩动电子莲台来到李靖身边。

  垂目望他,观世音道:“李靖。”

  李靖道:“菩萨。”

  观世音道:“李靖,你需点化。”

  李靖道:“小神悉听佛,呃,佛偈。”

  观世音道:“李靖,默娘长灯已熄,你不知?”

  李靖道:“小神知道。”

  观世音道:“此事乃一人所为,你不知?”

  李靖道:“小神知道。”

  观世音道:“你因何发问?”

  李靖道:“小神不知聚集为何。”

  观世音慈悲笑道:“是为审判。”

  话音落地,华音泛起,天庭上梵唱阵阵,再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神圣。

  

  六

  猴子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事儿了。

  头一回他灵性初开,弼马温宝冠不戴,金棒一指搅乱凌霄宝殿,飞天遁地,撕破了五彩的云霞,大闹天宫。

  佛用五指山审判他,这是第一回。

  二一回他早已是斗战胜佛,突然彩线宝袈裟不缠,弃了稽首唱偈,筋斗祥云,偷渡蒸汽机械,改造神躯,打一副激光木牛流马,切头上的金刚紧箍咒。

  他用回归的兽性审判九九八十一修来的佛性,这是第二回。

  即便佛家遇事讲三,这种事儿也实在不想再来一次,因而天庭众人在千年后再度齐聚首,为一只猴子默然降下一场慈悲的杀刑。

  他们摘去了猴子的前额叶。

  这一场手术进行得很快,也很静,圣子主刀,玛利亚辅刀,铁扇公主打扇,百目蜘蛛睁眸,我佛掌灯,王母与观世音负责场外提供消毒和麻醉工具,众仙梵唱祈福。

  这是一场很能体现慈悲的手术。

  失去前额叶的猴子不再癫狂,啸叫,奔跑逃窜,除了总爱回到树上呆着仿佛没有什么问题了。圈养观察了几天,众仙确定他不再具有威胁性。

  彼时只有妈祖从头至尾都在沉默,她不围观,不参与,不插言,而猴子最终回报了她,他杀死了这唯一一个从头至尾都在沉默的女人。

  他审判她,他送她回家。

  这是第三回。

  妈祖魂归的那一刻,天庭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种尊严被踩踏的剧痛。

  这一颗开天辟地的女娲磐石从迸裂的那一刻起,就在叫天庭之上的每一个神仙感到耻辱,每一次审判他,天庭就仿佛在重新审判自己。

  他们升起如此强烈的杀念,如同期待百年前杀死那最后一个圣子。

  圣子。

  猴子。

  猴子。

  圣子。

  猴子。

  猴子。

  圣子。

  猴子。

  你们凭什么直面自己。

  你们凭什么以死超生。

  我们才是神,而你们必须死。

  

  七

  第三次审判定在蟠桃园,一来三次审判都是在这,有纪念意义,二来近年外国势力增多,人太多了,聚仙台站不下。

  弑神的猴子被捆仙绳锁在蟠桃园中心的树上,树下云层散开,树根下被抽拔的血肉露出面孔,微笑的脸上仍挂着沉睡,双眸却睁开来,露出没有黑瞳的眼白。

  几千双虔诚的眼齐齐注视着血树上的大圣,大圣虔诚的眼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天,众仙在对他进行严肃的审判,但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猴子的前额叶已经被摘了,没有神仙能穿过神位,将他重新拉回那张巨大的网中,故而而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但凡哪一位神灵屈尊降贵,亦或少些畏惧,走到猴子的身边来,一如当年的妈祖般和他站到一处,他们就会看到远远西天那颗火红的烧星。

  而但凡神灵们审判的嗓音稍低,亦或少些愤怒,同样走到猴子的身边来,他们就会听到猴子口中机械秒表倒数的滴答声。

  但他们最终只听见自己的裁决。

  他们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故而知碾碎行者的神躯,烈火炼魂,送归五行山下重修百年。

  

  八

  先去的是双臂。

  金色的皮在不灭落日下被血与机油打湿,钢筋铁骨拧碎,塑料血管和仅剩的毛皮牵连,金刀铁戈落上去也只是片片的金石声。

  挥开众人,南海观世音踩莲台上前,杨枝露洒下一场带着幻梦的鸦片水,蚀烂了齐天大圣金甲般的皮毛。周围一片赞叹之声,观音大士微笑着退回去。

  接下来是喉舌。

  湿婆现林伽相,手持弯刀长戟,切开大圣喉咙,割走他半截舌头。

  最后便是双眼。

  炼丹炉里四十九日的火眼金睛,烈火烧星,希翌与暮气在瞳与眸间吟唱交驳,厮杀生,转寂灭。它是一切反抗的灼热焰尖,刀剑不入,水火不进。

  众仙四下环顾,普渡弥勒踱上前来,乾坤口袋中掏出一把塑胶外皮的药丸,丸剂以水服下,大圣的双眸很快失去华彩,弥勒随即向其开怀一笑,火眼金睛便流下血泪来。

  唱一生佛退下去,弥勒由他人上前,夺走剜去猴子双目的殊荣。

  掌声。

  热烈的掌声。

  自由,平等,公正,法制,诚信,友善,稳定,和谐的,热烈的掌声。

  一场完美的审判正将落幕。

  “众仙家,请慢步。”

  观世音大士蓦然出声,众仙纷纷回视。

  引来瞩目的观音微微一笑,莲步轻移,走上前去伸出手,自猴子后颈拔下三根闪金的毫毛。毛在他的手心闪闪发亮,仿佛见证旧日的时光。

  观音手托毫毛,回身在佛道中唤出一人。

  观音道:“金蝉子。”

  旃檀功德佛从众人中缓缓走出来,施一礼,道:“阿弥陀佛。”

  观世音道:“你与行者前生牵绊,这三根毫毛你替他顾好,待他修成归来,自来你处要。”

  旃檀功德佛道:“弟子谨遵师命。”

  接过毫毛,他立身直起,余光以一种命运般不可逆的方式触及到了行者残破的面孔,他看见行者笑起来,血顺着他空无一物的眼窝流到嘴角。

  旃檀功德佛看见孙行者对他无声地道:“师父,跑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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