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杀星

  一

  妈祖收回视线,继续朝外行。

  她认识张天羽。整个天庭怕无人不认识张天羽,但并不是所有仙家,都像她认识张天羽那样认识张天羽。

  她在张天羽下凡之前就已登仙,而她才不过刚体会过十几年的万潮汹涌。

  那段时日里,她偶尔会从自己仙宫浩淼的铁水中无声潜走,去到千万里外的银河下,去她永不停歇的梭架旁,站在那里看她。

  她们偶尔交谈,多数时候并不。

  她有时想,那算是倾慕吗?有时也想,那恐怕连慈爱都算不上。

  她只想看着她,她想张天羽永远芳华,永远坐在梭架边,唱着歌织她的云霞。

  她后来想,自己也许只是想要不曾拥有的东西,永生永世的留存下去。

  后来张天羽便下凡去了。

  待张天羽再回来,她便知道,即使自己活了千百岁,有些想法还是愚蠢得很。通常一个人愚蠢与否,与她活了多少年岁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她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二

  妈祖把怀中的玛利亚放在树下。

  弯腰间,她见到蟠桃巨树枝繁叶茂,巨大枝干扎根在花园的云层间,细长的根是塑料输液管,每一条都紧紧攫住云层。

  蹲下身剥开青白的云,妈祖在下面见到千百个头颅,上万具身躯。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多数剃了光头,金黄的袈裟中也有枣红色,那是高原上虔诚的信者。他们每一个浑身微泛着朝圣的金光,沉睡着,嘴角带笑口唇大张,树根深扎其中,如同婴孩吸吮母亲的血与乳。

  妈祖沉默地看着他们。

  头顶忽然传来响动,她松开手,任云层柔和地掩盖回去。

  抬起头,她说:“我来了。”

  猴子倒吊着,从树冠间露出面孔来,铜浇铁筑的尾巴卷住枝干,臂上蒸汽管没入枝叶间,身上的袈裟拖垂到地上。

  他仿佛比上一次见面更疯狂,疯得惊人,金色的皮毛在永不落日的光芒中熠熠生辉,金箍狠狠勒进额头,钢筋的骨露出来,电子神经嘶嘶漏电,血一滴滴顺着青筋倒流下来,藏进毛发里,滴在地面上。

  妈祖与他面对着面,极近之下,她看到他火眼金睛里混杂的火与铁,烈火烧星,希翌与暮气在其间吟唱交驳,厮杀出一切可能性。

  与他对视片刻,妈祖感到三味真火穿透自己的视窗,直烧进躯壳。

  她不避不躲。

  看着他,妈祖说:“猴子,我来了。”

  猴子沉默地看着她。

  妈祖说:“我在南天外捡到它。”

  猴子沉默地看着她。

  妈祖说:“它救了我一回,我想也救救它。你能修好,我把它给你。”

  墨蓝的铁水从她脚下涌出,托起地上哭泣的玛利亚,将破碎的瓷像托到猴子面前。

  猴子伸出两爪,将玛利亚收进袈裟的金线之间。

  对他点了点头。妈祖转身而去。

  及到蟠桃园门前,她忽然停下来。

  没有人叫她,但她的确听见了那声问话,于是她立在那,久久不能动弹。

  

  三

  你想不想走。

  

  四

  她是在还未登仙时认识的那一条蚺。

  彼时他们还不那么相熟,只是由蚺成虺便要修百岁,由虺登龙又要修百岁,待修得百岁来欲成龙王,还要显出对人间的影响,得有业绩,有基业。

  他是条恶水来的蚺,彩金黑甲的鳞,要业绩,要基业,便只能翻江倒海,滚水杀人。

  他杀,她就保。

  他们为此打了几百年。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不打了,他躲着她,去到哪里下一场暴雨,她来修田,他就脱藏,只露一双须子在云头外,有时还露半条尾巴。

  成仙百岁,她早忘了甚么七情六欲,甚么人间疾苦,保田保水,保得是基业,是成仙却未通达的登仙路,不是平安。

  因之她想,这样过下去也行。

  人间几场灾,便成就仙的几场相见。

  至于百姓,百姓苦一苦不算什么。

  后来,菩萨来了。

  那时日子也还算好过,渔船上供着两人的香火,甚至双圣并行的夜晚,妈祖娘娘与观世音大士普海泛舟,只要香火不灭,浪潮便不起。

  后来,三太子来了。

  再后来,圣子也来了。

  军妓,香膏,男馆,火枪,带着小铁盒的胭脂和小水镜子,手握刺刀的海军帽子。她摇摇欲坠的登仙路,还未铺到一半,基石就叫人分走一半,一半又一半。

  信仰支离破碎。

  她想这是我的沃土,我的海浪。

  后来,观世音的净瓶水开始浑浊。

  妈祖终于开始向她的龙王逼要生蛰。

  相识千百年,她的龙没和她说过一句整话,但她知道他无声地叫过多少句默娘。

  默娘。

  默娘。

  我的默娘。

  龙都是傻子,不傻,修不了千年造化,成不了龙,登不了王。他心中挂念几万遍你,就再挂不下几万遍他人。

  所以千百年来,他只直面她说过一个字。

  他说:“好。”

  

  三

  妈祖在蟠桃门前站了七年。

  七年,两千五百个日月。

  

  四

  她回过头来。

  蟠桃具树枝繁叶茂,碧绿的叶间,猴子沉默地看着她。

  七年后的第一个瞬息,妈祖与早疯的斗战胜佛对视。

  妈祖说:“谢谢你。”

  话落她笑起来,笑得像一个小小的姑娘。

  

  五

  猴子的双眸猛然间金光大盛,臂上的管道冒出蒸汽,电子的滴答声与机械的嗡鸣混杂,在这片喧闹的杂音之间,妈祖听到一声轻轻的佛号。

  “阿弥陀佛。”

  美猴王一声诵佛,天地倒灌,震碎九霄。

  云开了。

  

  六

  妈祖与美猴王对视着,她感到猛烈的三味真火穿透自己的视窗,直烧进躯壳。

  躯体中一阵剧烈的反恶,她猛一偏头,呕出了一汪铁水,水中有枪炮,有渔船,有数不清的珍馐宝藏,还有三千万被烈火舔舐的生蛰。

  铁水落地熊燃,那千万生蛰在烧灼的焦痛之中嘶声大叫,慢慢烧没了。

  焦亡的生蛰消失,墨蓝的铁水化作碧绿的海,顺着云层间的缝隙流淌回她的脚下,盘亘在脚踝旁。

  闭了闭眼,妈祖感到自己站在旧年的渔村边,海潮舔舐她的脚面,足踩下去,濡湿的细沙柔和裹住脚趾,穿过趾缝。

  风吹了过来。

  她闭着双眼,隔着通红的眼皮看到光芒沁来,她的脸上感到朝阳初升的热与暖。

  远处隐隐有雷鸣炸响,她扭过头,看见海与天相交的地方有一道白线,它引紫雷腾碧海,将浪与云搅乱,绘写出一幅诗。

  那是她的龙王。

  妈祖笑起来。

  她挥起手,冲那雷云的方向大声喊。

  她说:“喂——你在那干嘛呢——!”

  她的声音传过去,龙便以更剧烈的雷回应,一声又一声,如同剧烈跳动的心。

  雷和她的笑声缠在一起,她看着他的龙像初生的蚺蛇,羞怯地在积雨的云层间为她下一场暴雨,而她站在水边,笑得弯下腰。

  甘露伴着雷鸣落地,淹没田地,洪水冲塌庄稼,他便来来回回,盘亘在那大片的水田旁边,给她机会,叫她去拯救那因他苦难的人间。

  她的龙王啊……

  她痴傻的龙王。

  提起裙摆,妈祖笑着踩入海潮,潮水温驯地跎起她,她乘上浪头,向着远方雷鸣的所在跨海而去。

  远远的,妈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大海的浪潮去又来,海滩上的沙砾被舔过去。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碧蓝的水无声无息,送上来一件女子的小衣,一柄男人阴茎化成的剑,还有一个女孩凄厉的哭声,大海猛地燃烧起来,剧烈的三味真火一路烧到海岸上,烧光了一切。

  女孩的哭声烧却,剑熔炼,衣成灰。

  斗转星移,它们在尘埃间,化作了尘埃。

  

  

  

  八

  王母的酒杯滚落在地。

  

  九

  湿婆的第三只眼睁开。

  

  十

  弥勒的笑容落幕。

  

  十一

  观音的净瓶破碎。

  

  十二

  圣子的光芒熄却。

  

  十三

  张天羽的烟杆碎裂。  

  

  十四

  天庭中的每一个仙家在同一时刻,同一个瞬息抬起头来。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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