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妈祖

  一

  王母远远见到一个年少人走来。

  年少人身着白袍,头戴荆棘冠,蜷曲长发披肩。他赤着双足,怀抱一具残破的魂,身背后携着一轮万丈光芒,踏水分云,走到众仙家面前,跪下来。

  王母挥开面前的烟雾,看清了圣子脸上的泪,也看清那了圣光中的呜咽哀嚎。

  在烟灰缸里熄灭烟,王母起身走下长阶,起身时她踢倒了王座下的一只酒瓮。

  瓮子跟着她的步伐一齐走下玉阶,发出巨响,跌停在她脚边,如同一只忠诚的狗。王母朝两侧的仙班看了几眼,几百个聋子无人敢听那瓮,上千双眼眸无人敢冒视天颜。

  走到圣子面前来,王母向他施舍了个笑,在酗酒之前,她美过七十二天班任何一人。

  王母道:“耶和华,我们这不大欢迎你。”

  圣子无声地望向她。

  他眸中有将熄的华音,汗湿五体,圣光中的呜咽之下压着枪炮的轰鸣巨响,每一声都伴随着祈祷,每一声都使圣子更靠近地狱。

  王母歪着头看他,乐道:“耶和华,你已近天人五衰之末。”

  圣子仍旧无声地望向她。

  待他的泪尽了,王母看清了他眼眸中的意思。

  王母道:“这人没救了。”

  她抬脚踢了踢圣子怀中的魂,魂魄的重量从她足尖跌落,砸开地面上的云雾,滚停在那。

  王母回头看了眼仍在御座上的玉帝,玉帝连忙点头:“娘娘所言极是,此魂已停。”

  娘娘是仙班们唤王母的,玉帝也这么叫,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很多别的称呼可以用,但他叫王母娘娘,仿佛他只能这么叫。

  王母回过头。

  她本想对圣子再说两句什么,可头一回,圣子已硬在了玉阶之下,身后圣光尽灭,只余几十根仍在发烫的霓虹灯管。王母伸手探他,他确然已死。

  王母从没见过一个死去的神明。

  谁也没见过。

  

  二

  王母不是第一天认识圣子,殿上的几百个神仙也都不是,多数人从认识圣子的第一天就在背后咒他早死,最恨他的是三清上仙和如来佛祖。

  也许还可以算上默罕默德。

  当然死和死是不一样的,在这种语境下,死是指望耶稣的信众减少,从主流里滚出去。

  一个生前只有十二个信徒,靠苦修,雄辩和把水变成酒就肉身成圣的垃圾,从唐朝开海时竟然就胆敢踏足东土,在宠佛灭道的混乱中杀出一线,带着下半身没有棍子也没有洞的几个大翅膀,走上天庭,走到他们中间。

  沿海简陋教堂中的星火起起落落,黑圣经中的信仰生生灭灭,佛圣道在一千年间扭打得鼻青脸肿,直到历史拐出个讽刺的大弯。

  火点亮了柴,柴烧出了蒸汽,蒸汽轰鸣着光芒四射的霓虹,霓虹照亮万千蝼蚁般的众生。

  可一千只蝼蚁,就能造出巴别塔。

  身上的圣光由烛火烧成二极管,清教徒的身影跟随蒸汽外骨骼践踏众仙家脚下的这片土壤,信仰被灌进炮弹四处飞射,精子一样撒播开来。

  自从机甲黑船轰开下界的国门,千百年未与人间再有联系的天庭竟也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圣子的侵犯,迫使他们想起曾经自己说过的谎,许下的诺言。

  王母酗酒,玉帝阳痿,斗战胜疯得如同一只猴子,深夜的弥勒与观世音辗转难眠,谁也忘不了自己当年为了争抢信众早日登仙,玉净瓶向人间撒下了多少鸦片液,乾坤袋中掏出了多少摇头丸。

  他们称那载歌载舞的体验叫来生,叫极乐世界。

  浑浊的土地更加浑浊了,稀薄的信仰更加稀薄,没有人欢迎圣子,即使他比这片天庭中任何早早成仙的人都更干净,可所有人都感到自己被弄脏了。

  圣子必须死。

  

  三

  “……他死了?”

  “对。”

  “真死了?”

  “对,天人五衰了。”

  一阵沉默。

  “他肯定还会回来,我意思是说,我们不可能真死。”

  “……可他不是我们。”

  又一阵沉默。

  “你是不是还记恨他抢了你海上的生意?”

  “……我没有。”

  “你可拉倒吧。一对A。”湿婆的一只手丢出扑克牌,女身相变幻为恐怖相,威胁地面对着妈祖。“默娘,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记恨他登海抢了你台湾的信众。”

  妈祖看了他一眼,丢出一套大小王。

  “炸。”

  湿婆骂了一句印度话,丢下手里的牌。他看见湿婆只剩一张牌,他输定了。

  妈祖扔出手里最后一张牌,把一旁托塔天王的牌也收了,湿婆的四只手全伸出来,混乱洗牌。

  妈祖说:“后天去参加葬礼,按照他的习俗弄的,所有在编的神仙都要去。”

  湿婆呻吟了一声。

  “有必要么,走这个形式,反正这一次下界震荡过去他又会回来,我们不都是这样么。”

  妈祖冷淡地说:“我说了,他不是我们。”

  湿婆仍旧在挣扎:“就算这样,我不用去吧,我可算在印度教这一派里。”

  湿婆说:“阿弥陀佛照样也要去,你除非拉痢疾拉到脱肛,否则不能例外。”

  湿婆洗牌的手停下来,林伽相现出额上第三只眼睛,红光扫视妈祖全身。

  他轻声说:“默娘,和我提他,你是想被我强奸么。”

  妈祖闭了下双眼,再度睁开,她面现铁青,显了妈祖真身,袖中乾坤涛涛泄洪,面无惧色。

  托塔天王早从牌桌下抽出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要走,湿婆一伸手抓住他。

  “李靖。”他转过头,林伽相变回艳美的女身相。“牌还没打完。”

  托塔天王咧嘴一笑,明显飞高了,摆手道:“我……我就是个陪坐的,你俩有事儿,你、你俩聊哈哈哈哈哈。”

  湿婆强行把他拽坐下,三人的牌局重新开始。

  又打了十二圈,托塔天王一把没赢,另外两人一把没输。

  丢下牌,三人都起身,妈祖召起洪涛站上浪头,湿婆唤来白象坐上象头,李靖药劲过去,吐了,又滑了一跤,跌坐进自己的呕吐物里。

  妈祖看了他一眼,抬头对湿婆说:“别忘了去参加葬礼。”

  湿婆说:“我不参加一个注定活过来的人的葬礼。”

  妈祖终于皱眉。

  她说:“你这个印度傻逼,他和我们不一样,他不会再活过来了。”

  湿婆说:“怎么不一样?”

  妈祖讽刺地冷笑了一声:“欲望可以重生,但虔信者不能。”

  

  四

  约翰的死,在妈祖看来是必然的。

  如果其他神仙愿意打开南天门沉重的七十九重锁朝下界看一眼,也必然要同意她的结论。任何教派都讲究因果,人讲因果,神仙比人还讲因果。

  有个故事是说一个和尚一个屠户,俩人约好互相叫早起床,和尚吃斋念佛,屠户杀生取命,到死了,屠户入极乐,和尚堕畜生道,因为屠户天天叫和尚起来念经,和尚天天叫屠户起来杀生。

  这个说得就是因果,因果不讲逻辑。

  约翰作为一个随枪炮登陆东土的红毛鬼,混在一群开机甲的红毛金毛鬼中间,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来,他也的确不特别。

  进了香港,别人下船喝威士忌,他也下船喝威士忌,别人嫖咸水妹,他也嫖咸水妹,到别人唱着“以天父之名”嫖完了割喉,他不学,他走开。

  走开的那天夜里,他在尖沙咀的高顶教堂十字架上看见了一个男人。因为他是不割喉而走开的人,他在细雨的雾里爬上教堂内顶,拔下了钉住他四肢的刺刀。

  男人一身白衣,头戴荆棘细枝,长发披肩,唇如沾露的鸢尾花,四肢血流如注。看着他,约翰感到一股巨大的痛楚从四肢升起,发散到全身,最终汇拢到胸膛。

  他跪爬到一边,吐了。

  呕吐物混着酒与血,混着他从前三十年的岁月,从内阁楼跌落下去,落到下方的祷告凳上。

  吐完了,他将男人拥入怀中,解开上衣,将他鸢尾花一般的唇贴近自己的胸膛。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与骨沸腾着泊泊流淌,汇聚到心脏,由那每一下剧烈地迸射送出去,送到了圣子的口中。

  睁开双眸,圣子望向约翰的眼睛,他启张虚弱的口唇,开始吮吸他的乳汁,它们立刻哺育他受伤的四肢。

  这是约翰死亡的第一步。

  

  五

  第二天,约翰怀中的男人消失了,他在阁楼上醒来,上身赤裸,双乳泊泊,他躺在一片自己创造的蜜与奶中。

  约翰开始不愿杀人。

  

  七

  一个会流奶的男人在任何地方都是怪异的,一个不愿杀人的下士则比会流奶的男人更怪异数千倍,没人能容忍一个登上战场的人在中途变为良心拒服役者。

  在数百次殴打与侵犯中,约翰最先失去了他的耳朵。

  他被电子镣铐绑缚在修理铺旁,即使在众多破碎的蒸汽机甲中,他也显得尤为破败。有人为他找来一套圣母的戏服套在身上,前胸与屁股撕开裂缝,露出他肿烂的肛门,流奶的胸乳。他瘫软地靠在一些旧零件之间,为每个前来修理外骨骼的士兵提供片刻欢愉,有时一些死里逃生的营队归来,所有人轮流操他,那一枚枚象征性的银币从他捧不住的指缝间滑落,仿佛手捧一堆月光。

  这一天的夜里,圣子踩着雾走到他的身边来。

  他蹲下身来,嘴唇翕张,但约翰听不见,他不知道他的圣子也已经听不见。

  转过身,他挺起青痕斑驳的胸膛,将他的圣子拥入怀中。在香港冰冷的夜雾下,他身上的圣光直冲天幕,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第二天约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湿凉的奶湖中,四下围满了嬉笑的士兵。

  那天约翰发了高烧,高烧夺走了他的声线。

  这是他死亡的第二步。

  

  八

  军事法庭的审判出来之前,他是全营地最奇诡的默声军妓,军事判决出来之后,他被推上了最后的选择地。

  柔软的羔羊要么端起枪,要么引颈就戮。

  羔羊别无选择。

  端起枪对着那个发抖的中国女人,约翰忽然想我在信什么,他想,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看着军事审判庭后墙上的十字架,看着那个面目苦闷的人,他无声地说我的圣子,请你降下神迹,来拯救这片土地上唯一的虔信,唯一不用沾血的双手抹湿你白袍的人,唯一不在杀戮时吟唱圣名的心。

  请你来拯救你的母亲。

  

  九

  枪响了。

  

  十

  七十二仙班所有神仙位列,许多有名无名的散仙也来了,连诸葛亮这样的半妖都来了,大家都想看看一个信仰的末路是什么样。

  所有人围着棺木中的耶和华慢慢走过去,仿佛参详一个奇观,每个人都感到在参观自己,也感到置身事外。

  从敛棺室出来,妈祖冷漠地扫视过众仙,视线穿透一切亭台水榭,她看到湿婆果然还是来了,她心里清楚,再不乐意他也会来。

  如果不会妥协,现在躺在棺椁中的就不会只是耶和华一个。

  观世音无声地幻行到她身边,念了一声佛,坐了下来。

  妈祖和这个老人妖很有些交情,有段岁月她们还联手在沿海抗倭,保护了大批凶煞四溢的信徒。现在那些好岁月都已经过去,自打升上高天,他们已经近千年没有直接接触过自己的信徒,更不知道在下界自己的形象变化成了什么样。

  没有人遗忘她们,没有人敢,任何一个南人都不会忘记妈祖的渔灯和菩萨卷海的杨柳枝,是她们自己选择闭塞五听,锁起南天门,再不下界。

  观世音:“阿弥陀佛。”

  妈祖:“有事说事。”

  观世音:“阿弥陀佛,这事完了去喝一杯。”

  妈祖:“不去,你找李靖去,他乐意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

  观世音斜眼看她,座下九莲宝灯熠熠生辉。

  观世音:“他死了你就这么难过?怎么,你终于破处了?外来的和尚好办事?”

  天上全是千年的熟人,谁和谁说两句都爱朝下三路走。

  妈祖不说话。

  观世音觉得没劲。

  观世音:“话又说回来了,什么叫我们这种人?你不是我们?”

  妈祖看向敛棺室,眼神是虚的,观世音看出来她在用千里眼。

  观世音:“阿弥陀佛,默娘,你少装逼,两百年来天天这样,有劲没劲?谁怎么成仙的谁心里都有数,我们佛教是靠药得多,你也没好到哪,站在这的谁手上没有几万条人命?以前和海上那群蛮子做交易,一船一船的要人命生蛰的时候,怎么没见着你这幅大慈大悲相?佛家讲怒目金刚,斩业,斩的不是人。渡业起势不杀生,谁给你召集起那么些信众把你顶上来去,好人能给你卷起这么大的香火吗?六道轮回,极乐界就那么些坑,要真弄上来几万个吃素的十世唐僧,谁养着多出来的那些肉身成圣?再说了,要真都和这个卷毛似的认死理,只饮虔信的心,凭甚么呢?这个叫约翰的人的信是信,别人就因为杀了人,那信就不是信了?死活不吃别人供的信力,怎么着,他最后想救那个信者也没劲,信者失聪,他也跟着失聪,信者默语,他立马也哑了,信者一死,他也衰颓,有屁用?说到底,还是矫情。默娘,我观你心动念,小心五衰之兆。”

  一阵沉默。

  妈祖终于开口。

  妈祖说:“我先走了。”

  

  十一

  在路过蟠桃园的时候,妈祖看见了树上挂着的猴子。

  出桃子的的时辰还没到,还得几十年,但猴子疯了以后总喜欢在园子里挂着,仿佛在回忆他还是弼马温的岁月。

  王母玉帝都来看过,太白金星想去劝他下来,叫他两爪子挠回来了,众仙观察了几天,判断他除了在树上挂着也不会干点别的啥,干脆由他去了。

  猴子倒吊在树梢,铜浇铁筑的尾巴卷住枝干,身上的袈裟拖垂到地上,妈祖些去了脚下浪涛,站在不远处看他,猴子很快察觉,转过脸孔来。

  他疯得惊人,金色的皮毛在永不落日的光芒中熠熠生辉,金箍死死勒进额头,血一滴滴顺着青筋倒流下去,藏进毛发,火眼金睛里混杂万千华彩,烈火烧星,希翌与暮气在其间吟唱交驳,厮杀出一切可能性,死或生,始与灭。

  他是整个东方亿万人命脉的汇集,他是一切灼热反抗的焰尖,他被困在这棵树上。

  斗战胜佛确实疯了,但美猴王疯没疯,妈祖不知道。

  看着他,妈祖说:“今天死了一个神仙。”

  猴子沉默地看着她。

  妈祖说:“他的棺椁在西方,你也许想去看看他。”

  猴子沉默地看着她。

  妈祖说:“见到你很好,我很高兴。”

  猴子沉默地看着她。

  妈祖没再说什么。

  转身召起浪涛,她踏上浪头,再回过头时,枝头上空无一物,只余树下几点鲜血。

  

  十二

  王母远远见到一个年少人走来。

  年少人身着白袍,头戴荆棘冠,蜷曲长发披肩。

  他赤着双足,身背后携着一轮万丈光芒,霓虹管发出的极亮近乎刺目,手持留声机播放着圣歌,七大天使随他身后,踏水分云,走到众仙家面前。

  王母挥开面前的烟雾,看清了圣子的脸,也看清那了发出圣光的霓虹管,它们是火红的猎枪,亮到极致的玻璃针管,发烧的电子机械灯。

  圣子微笑着,脸上没有泪痕,显然,他比上一个死去的自己强大得多。

  仙班队列中,上座的湿婆轻启唇。

  “我说他还会回来吧。”

  妈祖没有和他坐在一起,他们不是一派出身的,但湿婆确信她能听见。

  果然没多久,妈祖冷淡的声音便传进他耳中。

  妈祖说:“这已经不是他了。”

  湿婆冷笑了一声。

  与此同时,王母携玉帝走下御座,张开双手,欢迎圣子。

  他们说:“耶和华,我们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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