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復花(4)

      兩個月的時間,大半是在家裡度過的。

      她愛上一早起來洗衣服,不用洗衣機,而是手洗,在一個大盆子裡又踩又踏的,泡沫淹沒了她的腳趾,總會花上她半小時,洗完後再一一擰乾,最後曬在花窗子外,她喜歡看著陽光透過白襯衫透進來的樣子,那樣溫煦舒服。

      白蘭洗衣精是舒服的香氣,她就貼在小陽台上不肯走,盯著對面幾戶的陽台看,那個小弟弟又在打電動了、陽台種滿波絲菊的奶奶今天也很早起,對面三樓的回收堆得好高還不拿去丟⋯⋯她總是忍不住觀察其他人的生活,偶爾一犯菸癮,還會躲去樓梯間抽,就是不想蓋住這好聞的味道。

      閒暇時間她開始學做菜。

      燉牛肉、咖哩、涼拌沙拉、奶油濃湯、戚風蛋糕......她寫滿了一筆記本的食譜,有時候搞錯份量做得太多,猶豫著要不要分給鄰居呢,但她又不是敦親睦鄰的類型,現在又沒有以珊來分食,索性就全倒廚餘了。

      食譜的最初,是塗改多次的燉牛肉作法,她想起那段時光,以珊有次吃了,大喊:「就是這個味道!跟我媽媽做得一樣!」心滿意足地整鍋吃完,連最後一塊蘿蔔都不放過,從此以後她就只照著這個食譜做。

      她想想,今天就煮燉牛肉吧!然後久違地放入大把辣椒,肯定很美味吧,畢竟以珊是不吃辣的,每每放了辣椒她都要哭出來。

      她有太久沒有為自己活過了。

                 

      本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樂觀的人,但最近,她想自己大概有哪裡不對勁了。

      她常常做噩夢,夢過阿廉也夢過以珊,夢過死去的爸媽,夢過大姑,也夢過自己。夢裡是一片虛無縹緲,夏日的潮熱將所有東西攪在一起,她想伸出手抓住什麼,才發現自己的手也融化成一攤水窪。然後她又忘記自己原本是想抓住什麼了。

          她抽煙抽得更兇了,不要命地抽,好像只有尼古丁能讓混亂的思緒冷靜下來。停止上班後,時間突然變得好長,有時候又變得好短,她一睜眼一天就過了。有次她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播著戒菸的宣傳影片,她想自己的肺大概就是電視上X光片那樣漆黑的,她覺得好笑,又覺得抽菸到死其實還蠻幸福的,隨手又點了一根菸。

          她又想起了以珊,討厭菸味的女孩,總被嗆得咳嗽流淚。有次以珊搶走她藏在外套口袋裡的菸盒,氣著說她全都要扔了。

      「別鬧了還給我。」這樣的對話不是第一次了。

      「妳這樣有一天會抽到死掉,妳不知道嗎?」以珊紅著眼眶說。

      「哇那也挺幸福的,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到死耶?」她笑著說。

      「趙莎莎!」眼淚從她眼角滑落:「可是我不要妳死掉,我不要沒有妳的世界。」

      該死。大概就是被那句話蠱惑,趙莎莎開始少抽菸了。

      山山死掉了。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以珊。

      畢竟名義上是她們兩人一起養的風信子,好像有告知的義務。現在它整株枯死,球根已經開始發爛,安穩地躺在垃圾桶內,混著她壓扁的啤酒罐和便利食品殘骸。

      大學那時她從大姑家搬出來,找到了這邊租金便宜的租房,坪數小,卻應有盡有,以珊來幫她整理行李,看著空曠的陽台,說:「我們來養花吧。」

      她第一時間想拒絕,覺得自己不適合養任何東西,無論是動物或是植物。但看著那個興高采烈的女孩,她不忍心開口拒絕,鬼迷心竅地點了頭。那天傍晚以珊拉著她去附近的花店,門口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花卉,香氣撲鼻,以珊好奇地每種花都盯著瞧,像未知世事的小公主。而她盯著門口一盆貧瘠的盆栽,上頭的卡紙是雪白的花卉,一旁澆水的奶奶熱心地說:「這盆是風信子,還沒長大,不同顏色有不同花語含意,像白色的就是指——」

      她說,就這個吧。

      一旁的以珊見她已經選完,笑著問她要取什麼名字才好呢?

      她說妳取吧,妳最擅長這種事了。

      以珊笑得燦爛天真:「那就叫山山吧!你好!要快快長大開花喔!」

      她在一旁也笑了,山山,聽著就像在叫蔚以珊一樣,叫的親暱動人,她挺喜歡這名字的。

      念舊如她,還是會忍不住去看以珊的Instagram動態,像自虐一樣。看她和阿廉去哪玩,生活中又幹了什麼蠢事,確定她過得幸福快樂後,就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當初狠心開口說別再見面的是她,努力裝作瀟灑,但是如果以珊哭著罵她自私,求她別走,她一定就邁不開步伐了,即使那是個死胡同她也會繞進去。但是以珊沒有,她決絕地咬著嘴唇,沒有流淚,其實她一直都明白,那個柔弱的女孩骨子裡比誰都執拗。

      她滑下女孩的貼文,她們一起去過了好多地方,去過空無一人的秘境海灘、累死人的野外露營、鄉下的璀璨星海......大學時還是她為了載以珊出去玩,努力克服心理恐懼考了汽車駕照呢。

      那些合照坦然地出現在女孩的頁面,不像她,深怕別人看出端倪於是全隱藏起來,做賊心虛。

      十年。是她一個人獨自陷入深淵,只有她。

      多麽可笑。

      她回味地看完那些貼文,一鍵全刪了   Instagram和Facebook,她又接著開了Line,最後的對話還停在去年夏天以珊問她買台啤好嗎?她們最後一次見面那個夏夜。她又一直往上滑,對話充斥著「阿廉」——這個闖進她們生活中的名字。她努力想往上滑,想找到只有她們兩人的時候,卻發現滑到底了,找不到了。

      於是她也刪了Line,明天還要換新的電話號碼,然後要找新的租房,一樣找公司附近的吧,最好還要有個能曬衣服的大陽台。

      盡力抹去自己所有存在過的痕跡,她想,再也不會見面了、再也不會。要說她是膽小鬼也無所謂,她要逃得遠遠的。她會重新振作,這次只為了自己而活。趙莎莎一直以來都是個堅強的人不是嗎?

      她把上吊失敗後那截斷掉的繩子拆下來,用力一把丟進垃圾袋裡。

      復職前一天,家裏已經清得差不多了,看著那些收拾成一箱箱的行李,才發現自己的行囊少得可憐。聯絡了搬家公司並定好時間,她倚在牆上,看著花窗子外華燈初上,對面的眼鏡小弟還在打電動,波斯菊奶奶在木椅上睡著了,三樓的回收堆好像少了一些......窗外飄來某戶人家的炊飯香味,真香啊,她都快想不起來爸媽做的飯菜是什麼味道了。

          這間租房乘載了太多回憶。無論好的壞的。

      她緩緩點了一支菸,輕聲說了一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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