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復花(3)

      從病房裡出來後,老劉已經站在外面等。

      「如何,有聯絡到嗎?」主任問。

      老劉沉默了半晌,才說:「父母都沒了,車禍走的,應該是在她國中的時候走的。之後在姑姑家待著,但關係聽說不太好,一考上大學她就打包行李走人,一個人生活到現在了。」

      主任默默地點燃一根菸,似乎忘了這兒是醫院走廊。

      老劉說:「小李,你知道嗎?我有時看到她下班一個人坐在便利商店裡吃杯麵,別人都趕回家吃飯,我那時只覺得這女孩生活獨立,還勸她多跟家人吃飯團圓啊,她笑著說她喜歡自己吃飯,耳根子清靜,現在想來我真是多嘴⋯⋯她不是喜歡一個人,她是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了。想到這,我就怪心疼的⋯⋯」

      老劉朝著病房內望了一眼:「我有時覺得這丫頭挺孤獨的,倔強跟高傲?那都是做做樣子的。」

      李主任沉默了良久,才說:「臭丫頭,履歷都亂寫⋯⋯」

      她把自己藏得太深太深了。

      趙莎莎突然想起「窮途末路」這四個字。

      很像她。她現在也無處可逃,四周像被堆滿嚴實的高牆,推也推不動,她只能困在裏頭乾著急,等著被生吞活剝。

      近乎半年沒見到以珊,思念是一種病她現在總算有點相信了。

      噢,不只是以珊,她的病大概跟阿廉也脫不了關係。

      出院後,她下定決心寫了封辭職信給主任,自認寫得文情並茂,想著以後再也見不到面了,便不害臊地寫了一堆感謝的話,平常那樣嘴貧倒是沒認真說過幾句正經話。

      信封袋上直接了當寫上「辭職信」三個字,字體工整清麗。

      送去給主任時,她連帶著其他資料夾一起送過去,她沒勇氣直接了當地擺在他眼前,只期待他翻一翻就翻出了這封信。那一下午她都坐立難安,直到晚上她才收到主任的短信。

      「辭職後,要去哪?」

      「去澳洲。」她沒想過未來規劃,隨便胡謅了一個地方。

      那頭已讀了她的訊息,卻遲遲沒回信,隔了約莫半小時後才回:「明天來我辦公室一趟吧,有東西給妳。」

      她沒想過主任會這樣平淡無奇的接受,看在他們的交情上,好說歹說也要拉著她留下吧?又或是禮貌上的慰留,可他現在是連作作樣子都省了。哇,夠帥、夠誠實、夠冷血無情。

      但她還是鬆了口氣,一看就是不著邊際的辭職理由,只是主任沒追問罷了。

      隔天一早她不安地走進他辦公室。

      主任把一個牛皮紙袋推到她面前,神秘兮兮地說:「妳猜裡面是什麼?」

      「紙鈔。澳幣吧。」她想也不想直說。

      「錯了,再猜再猜。」主任雙眼亮晶晶的,像在逗小孩玩一樣。

      「支票。」她補充:「現金一疊麻煩又招搖,還是支票好一點。」

      主任拉下臉來,不斷催眠自己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一個小姑娘過不去。他再次搖頭示意她猜錯了。

      這次趙莎莎明顯遲疑了,她思考了一下,小心地開口:「⋯⋯機票?」

      他可以揍人嗎?再不揍他覺得他會吐血而死。

      然而主任還是打起精神,說:「妳打開看看吧。」

      她還是有些期待的,有人出資她當然就去玩一趟啊,小心地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封手寫信,這字跡怎麼有點熟悉?

      裡面是她之前寫的離職信,好端端地放在那兒!信末主任回話:「我才不准妳逃走!」

      「妳該不會覺得我會讓妳辭職吧?妳想得美啊,聽好了,從現在起我放妳兩個月假,這兩個月呢,妳就好好休息,好好思考人生方向,當做放暑假一樣,妳說我怎麼就這麼大方呢。還有澳洲什麼的妳覺得我會相信嗎?拜託,妳是趙莎莎耶!妳說的話能信太陽都要從西邊出來了!」

      對,是她大意了,主任的話能信,那不只太陽從西邊出來,池塘裡的魚都能飛上天了。對於以上一連串發言,她想問的問題只有一個:「所以您把我的離職信換了個信封?」

      「喔,對啊。」他樂不可支:「好不好玩啊?」

      「⋯⋯挺好玩的。」拜託可以讓她離職嗎,現在、立刻、馬上。

      主任欣慰一笑:「好好休息享受生活。今晚吃烤肉吧,我請妳!」

      夜市。一個城市入夜後最明亮的地方。

      人潮熙來攘往、紛紛鬧鬧,各種香氣撲鼻。主任拉著她坐在一攤烤肉店裡。座位是露天的,許多張小矮桌,他們挑了邊上的一張坐。主任說,烤肉就是要露天的,這樣烤多有味道、多有意思。

      莎莎好奇地四處張望,她好久沒逛過夜市了,長大成人後就沒再逛過,在蜂擁而來的人潮中,她覺得自己一個特別寂寞。那些笑得合不攏嘴的人好開心啊,可是即使跟他們一同笑著,那些快樂也不會變成她的。

      肉片跟配料陸續送來,主任啪擦一聲開了火,放下肉片時發出油脂特有的氣泡聲,聽著挺痛快的。她忽然就覺得餓極了,跟著把其他配料都放下去烤,把烤盤塞得滿滿的。

      主任又叫了幾罐啤酒,人聲嘈雜,旁邊桌在划酒拳、另一邊在慶生,他們對彼此說話時都要把音量放大才行。

      「妳什麼時候才要找個人陪,妳不孤單啊?」他邊說邊把肉翻面,熟練地刷上烤肉醬。

      莎莎莞爾一笑:「我不孤單啊。」伸手夾了一大片肉塞嘴裡:「倒是您,孤單的時候、跟老婆吵架的時候、想吃肉的時候,歡迎找我,我會義不容辭來見您的。」

      「為什麼我聽起來像是妳想蹭飯吃啊。」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句想吃肉被趙莎莎用螢光筆畫起來,還外加三顆星。

      「看來人老了耳朵也會不好。」她裝傻到底。

      主任樂呵呵地笑,一邊笑一邊感傷地想,這小丫頭如果是親女兒多好,他鐵定不會讓她受苦,也不會讓她像在臉皮上黏張面具似的,寂寞了也不哭不鬧,只知道打哈哈蒙混過去。他鬱悶地灌一口酒,問:「妳有對象沒有?」

      莎莎沒說話,他趁勝追擊:「咱們組裡的小陳單身,工作認真,尤其我覺得他做人老實;營業部的克強朋友多,人活著就是要開心嘛,他很好笑妳跟他聊過沒有;阿雷長得帥,就是比妳年紀小幾歲,但是現在年紀不是問題⋯⋯」

      「小陳太沉默,相處起來會悶死人;克強太吵,我脾氣不好,不小心動手了怎麼辦;阿雷呢我想想,長的像我鄰居以前養的小白狗,她常咬爛我的布鞋,我對她沒好感,可能會遷怒到阿雷也說不定。」

      主任氣得把她碗裡的肉全夾走:「人家都不一定要妳呢,妳還嫌!」他想這張嘴可真厲害,說話不帶髒字,但字字帶刺。

      眼睜睜看著她的肉被吃個精光,她憤憤不平:「人家喜歡我,我的回答是這樣;不喜歡我呢,我的回答還是這樣,我做人多老實!」

      妳就瞎掰吧。主任仰頭把啤酒一口乾掉,繼續叫了更多啤酒,趙莎莎不服輸地也跟著灌幾瓶,淨挑著肉吃,菜都扔邊上。

      有點醉意後,她說:「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啊,其實我真的有一個挺喜歡的對象。」

      「那就追啊,妳有什麼不好的,人家會不喜歡妳?女孩追男孩呢,有時候主動一些,臉皮厚一點,人家一下子就看明白了。」他高興,她終於肯開口。

      莎莎還是笑,雙眼迷濛:「她結婚了。」

      烤盤裡的肉噗滋噗滋作響,油花四濺。

      主任嘆氣:「那就放下啊,妳還年輕,沒必要跟個已婚人士過不去。」

      「我知道啊。」她不斷捏著壓扁的啤酒罐,捏到指甲都泛白了:「我逃到哪,她就出現在哪,每當我以為我快要忘記她的時候,她又突然出現了,真的好過分⋯⋯我以為我很生氣,但其實我心裡是開心的,她一站到我面前,什麼糾葛我就都忘了。」她笑得眼角泛淚:「我這輩子都逃不了,無論天涯海角。」

      他心裡像堵了一口氣,說:「妳說說看吧,他是怎樣一個人,我真的挺好奇的,怎樣的男人讓妳這樣念念不忘?」

      她給他敬一杯酒:「不說她。她對象是個特別爛的人,特別爛特別爛,該下地獄十八層把他那虛假的外皮扒下來,永世不得超生。」

      他皺了皺眉,心想嫉妒果然可怕:「妳說話怎麼這麼可怕啊。」

      她只是一如既往笑著:「我說真的。」但邊上還有一句話,被隔壁桌喧鬧的玩鬧聲蓋住了:「只是沒人相信過我。」

      主任沒聽見,只問:「妳喜歡的那人,他幸福嗎?」

      她看著主任,招牌的霓虹把他的五官照得一晃一晃的。她想起以珊第一次跟她說她有喜歡的人了、以珊跟阿廉親吻的瞬間、以珊崩潰地說阿廉不愛她她死了算了、以珊亮出手上那枚戒指,笑得好甜好甜⋯⋯

      「幸福。」她喃喃地說著,眼圈都紅了。

      主任揉揉她的腦袋瓜,又生氣又心疼的一句:「死腦筋!」

      她又醉又傷心地說一句:「阿廉你去死吧。」

      他想這阿廉大概是她喜歡的人吧,呵呵一笑順著說:「阿廉你去死吧。」讓我們家乾女兒傷心的男人都別活了啊。

      他們相視而笑。

      「等等妳嫂子會開車來,順便載妳回家啊。」酒後不開車還是要遵守的。

      「我就不了,要是你等等獸性大發,對嫂子⋯⋯這個那個的話,我在場不太好啊,我未成年,沒臉看。」

      妳未成年的話我不就沒當過兵了,他想這女孩真是口無遮攔,他沒把她炒魷魚,肯定是自己修養太好!又說了幾次,死也不肯搭順風車,只好塞了幾張紙鈔給她,讓她打車回去,她笑著說主任你今天特帥啊。

      主任沒好氣地說:「兩個月後見啊。」

      女孩使勁地點頭,往巷子另一端走去。莎莎纖瘦的身影彷彿被夜色吞沒,在接踵而來的人群中,像一隻失群的雁鳥。他忽然有一種錯覺,她這樣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心裡慌慌的。

      可是當他想喊住她時,莎莎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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