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序章

      天地萬象,皆有所旨。

      日是始、月是終、雨是生、雷是劫。

      雨能為生,亦能為滅;載水覆舟,一體兩面。

      只要一念差池,就足以跨入滅亡。

      如此纖細而脆弱。

      有人說,這就是命、是天道。

      求仙問道,終究是為了破立於天命,在天道下,掙扎出一片生機。

      天要我死,我偏要活。

      不過如此。

      在被帶入曇天仙派時,領他入仙門的人就告訴過他宗門唯一鐵則:只有去掙,才能活命。

      那時他尚且懵懵懂懂,見一旁的弟子皆煞有其事的點頭,一副心有戚戚的樣子,於是只能悄然掩去心中的困惑,應諾下規矩。

      很快的他就明白,在門派裡確實是要掙,從外門掃地的地盤分配、宗門任務的酬賞、修為比試的機會……越有本事去掙,才能擠進名額甚少的長老門下弟子,正式踏入修仙道上。

      有些人是終其一生也到不了那個地方,即便入了宗門、成為外門弟子,也只能窺見一絲天機,卻不得其門而入。

      他謹記規矩,拚了命的去掙,入門三年,便被掌門月折仙尊欽點為門下弟子。

      那年,他十七歲,是宗門內最年輕的親傳弟子。

      他覺得自己是從苦裡掙出的,從家中人人嫌棄的私生子,到被曇天仙派的仙長撿到拎回門派,苦到了現在,總算是嘗到一絲甜味。

      但他卻依然不懂,這是他掙出的命,還是命定如此?

      他曾悄悄地問了同師門的師兄:「師兄,你信命嗎?」

      對方微微一愣,有些稀奇地看著他,含笑說道:「信,也不信。」

      「……此言何意?」他有些茫然。

      「天定如此,走著總會遇到的,這就是命;然而若不想接受,有了計較,便可不信。」師兄舉起劍,「攔路者,打了便是。管他是個什麼東西!」

      他虛心受教,也舉起劍把正攔著他們路的挑釁者給打了一頓。

      那天他知道了──管他命不命的,他想做的事,儘管做就是。

      他師兄倒看得比他更開,成天就拿著劍到處跟人比試,閒暇時就代閉關的師尊教他術法、陪他練劍。偶爾兩人也會一起下山歷練,降妖除魔,日子過得算是十分愜意。

      他在這求道路上一邊看,一邊想,將所見所聞都銘鏤於心,也連帶著將師兄一併刻印上了。

      修仙路上道阻且長,而他何其有幸,能遇見一個被他放在心尖上的戀慕之人。

      這樣的日常,一直持續到他們的師尊得道飛升後。

      離開得突然的月折仙尊並無傳接下位置,掌門之位空缺,理當由門下親傳弟子繼承。當時他的修為只差師兄一點,兩人實力上並無太大差別;但在性格上,比起和誰都處得好的師兄,他著實不是合適的掌門人選。

      而他本就就無爭權的意願,在主動推辭長老們的薦舉後,便由他的師兄坐上掌門之位,他也順勢成為輔助的副掌門。

      他想,能這樣一輩子待在玉雪峰、待在掌門師兄身邊,替對方分憂解勞,守護門派,也沒什麼不好的。即便一生只能暗暗懷揣著見不得光的情感,但若能以值得信賴的「師弟」身分站在對方身邊,就已經足夠了。

      他早已不再掙了。

      門派規矩被他拋置腦後,他停下了步伐,勞碌許久,總算找到了立足之處。

      但他卻是忘了──他不掙,不代表旁人也不掙了。

      當初教給他「攔路者,管他什麼東西,打就對了」的那個人……已經開始對他有了計較。

      自接任副掌門後,許是煩困許久的鬱結總算頓悟,他在修練上反而更加順利,隱約有了突破之勢。

      他飛快增長的修為威脅著掌門師兄的位置,甚至隱隱有了壓過對方一頭的事態──談起曇天仙派,人們不說那位關在宗門內的掌門玉折仙尊,倒是對著時常出山幫忙處理瑣事的玉懷仙尊讚譽有加。

      然而他的性子寡淡,鮮少去留意這些事情;今世的一點在意,也都全給了他的師兄。即使偶有在外聽見謠言碎語,他也全然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師兄。

      在他終於要突破前,掌門師兄邀請他來自己的洞府閉關,他雖意外,卻也並無察覺到異狀。

      畢竟他這一生,從不曾想過要設防於這個把他從少年拉拔著長大的師兄。

      而在他驚覺不對時,也再無機會去提出疑問了。

      因為,沒有人會願意去聽他說話了。

      最終只剩下那日震驚了整個修仙界,甚至在日後造成門派間重大動盪的駭人消息──

      玉懷仙尊,瘋魔了。

      ❖   

      在那近乎地獄的洞府中,那些他視而不見的種種跡象,連同他一世的信仰,赤裸裸地被徹底撕扯開來。   

      他無法遏止那絲無聲蟄伏在洞府中的魔氣咬入自己的靈魄中,開始煉化渡劫的靈氣根本不可能停止,他只能死死壓制住在體內瘋狂竄動的異變。

      走到他的這個修為,在突破時本就容易走火入魔。

      欲破天道輪迴,劫數只會越來越硬;要從化丹期至破羽期,離得道飛升只差了一個階段,要面對的劫已是凶險萬分,何況他的心魔稱不上安穩,以往要壓制就需要花上大半心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被魔氣趁虛而入,他根本攔不下。

      他緊抓著殘存的意識呼喊師兄,卻不見原在外邊說要為他守關那人回應。

      他一時心慌,怕對方是出了事,更加壓抑不住心魔。

      『既然怕,不如就這樣入魔,豈不就解決了?』

      來自深淵的誘惑聲音一遍遍低喃著、煽動著。

      『看看,你心愛的師兄……可還在外面,生死不知啊。』

      「閉嘴……」

      『仙修魔修,不都是求仙問道者,有何差別?』

      「你閉──」

      『你的好師兄,可會嫌棄於你?』

      他驀然失聲。

      心魔甜膩的嗓音一遍遍迴盪,嘻笑著、質問著。

      你的好師兄──

      可會,嫌棄於你?

      可會,嫌棄於你?

      「師兄……」

      那是他的心魔、他心底最深的恐懼、他無法反駁的夢魘。

      他只能在痛苦中努力穩住心緒、摒除雜念,在無盡煎熬中反覆想著,安慰著自己──不會的,沒事的。

      這不過就是意外。

      好好說清楚,就解決了。

      那畢竟是他的師兄。他們……畢竟是師兄弟。

      他能撐住、只要他能撐住──

      然而在他的師兄帶著傷,同長老們一起闖入洞府,臉色陰鬱地持著劍對向他,喊著「曇天孽徒,竟敢投靠魔修!」時,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錯得離譜。

      看著圍繞在對方身邊的一雙雙驚疑卻不意外的眼神,他才終於醒悟。

      每個人的劍都是對著他的方向,沒有絲毫遲疑。

      他甚至未曾出聲、未曾出劍──而他們就已經等在這裡了。

      他連說出,自己並無入魔的機會也沒有。

      可曾嫌棄?

      他聽見心魔笑出了聲,像在刺耳地喊著:『看看、你看看──』

      而同時,他師兄的劍也穿刺過了他的胸口。

      他吐出血,眼睛紅了起來:「……師兄。」

      伸手握上劍身,他抬眼對上那雙像是見著髒東西的眼神──厭惡、敵視、不齒……就像在看著以往同自己搶奪權力與地位的敵人一般。是他既陌生,卻又熟悉的。

      對方從未遺失本心,一如當年那個持劍出鞘的青年。

      攔道者,殺。

      他總算明白──遺失心的,只有他一人。

      而他遺失的心,也在此刻被一劍貫穿,徹底死絕。

      再無生機。

      「制服亓官聿!他已經瘋魔了!」

      他不記得了。

      如何拔出那人的劍、如何揮動殘存靈氣、如何抵禦住一眾同門的圍擊。

      只知道在他拚死地浴血離開洞府後,隨即就是鋪天蓋地的玉懷仙尊入魔消息,與追殺他的一眾修士。

      他所有反擊的抵抗,都被說是喪心病狂的瘋魔舉動。

      曾稱頌他孤高而穩重自持的人,都罵著他那雙薄情的眼睛下藏著的是狼子野心。

      他想逃,逃開他的命,逃開這一切。

      ──可他能逃到哪裡去?

      他站在荒涼雨幕中睜著眼,看著雨不斷的落下,落在他身上、臉上……也落入了,心上。

      幾乎分不出來了,什麼是淚水,什麼是雨水。

      很痛、很痛。

      他感覺到自己被一劍貫穿碎裂的靈魄,靈力正在瘋狂流逝,幾乎是無法挽救的重創。

      一身修為,也廢了大半。

      他伸手一摸,滿手的血,止也止不住。

      他卻沒有想療傷的意思,只是拖著腳步,漫無目的不停地走著。

      既無法輕易地死去,也稱不上是活著。

      如此渾渾噩噩地逃了數個月後,他終究是被那些人逮住了。

      領頭的還是他的師兄,一身潔白的衣袍,眉眼正氣凜然,意氣風發。

      而他一身血衣,眼神癲狂,看起來就是一副邪門歪道。

      他有沒有瘋魔,他根本不知道。

      早在他師兄持劍意圖殺死他的那天,他就早已瘋了。

      四周是亂哄哄的聲音,喊著讓他投降,道著他是宗門之恥。

      他想,罷了。

      也就這樣了。

      天道如此,還掙什麼?他還有什麼,能拿什麼去掙?

      不就一條破命,誰要,誰拿去便是了。

      生死有命,不過如此。

      是他錯信、是他愚鈍……

      「你們不能這樣對他!你們不能!」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一眾撻伐中,在他的耳裡異常清晰,讓他一個激靈。

      幾乎被淹沒在其中的細小哭聲,誰也沒有注意到。

      他睜著無光的眼神,微微偏過頭,向著聲音的方向張了張口,想說:沒事的。沒什麼大不了,不值得的。

      卻是沒有了聲音。

      他抬起頭,神色平靜。

      第二次,曾與他並肩同使的佩劍,沒入了他的心口。

      那人得意地、張揚地笑了。

      他也笑了。

      「那裡早就沒了東西,你捅了,有用嗎?」他語氣沉靜,看著對方驀然警覺的驚慌眼神,大笑著掐碎了用盡所剩的靈力穩住的最後一絲靈魄。

      自爆丹核。

      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最後罩住了自己,卻已無暇顧及。

      在神魂即將散滅的瞬間,他終於真心實意的悟道了。

      攔路的,確實管他是個什麼東西。

      ──全給殺了就好了。   

      ❖

      雨還是下個不停。

      伴著轟然落下的雷聲,一瞬湮滅。

      所有一切,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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