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超級英雄可以上天堂嗎?

      我的父親是英雄。

      曾經。

     

      「正義永遠會戰勝邪惡。」

      電視螢幕上的表演者擺出帥氣的姿勢,念出那句台詞時螢幕正好關閉了螢幕,我很喜歡英雄電影,至少十歲前很喜歡。

      那部老影集叫做《正義戰隊》,主角戴著紅色領巾的正義超人,其它還有無敵假面,信仰仙子等等的隊友。

      小時候我理所當然地崇拜他,不論是遊戲卡、戰隊用的對講機,或是兒童角色扮演服裝,喜歡到連上小學的第一個書包都是紅色,我能在被笑娘娘腔的時候堂而皇之地說這一點都不娘。

      「這是英雄的顏色。」

      就是喜歡到這種程度。

     

      我的父親是警察,也許因為這樣我才喜歡的英雄電影,雖然在英雄電影裡警察總是那些被當作白癡的炮灰角色,但對我而言父親就像是超級英雄一樣耀眼。

      我上小學時天天和同學炫耀父親的工作,每天打開新聞聽那些一知半解的報導,被牽著手走在斑馬線上就很開心,今天又是一日和平,我知道沒有飛天小女警和魔人啾啾,是父親抓住飛車搶劫的搶匪,破獲一場毒品交易,或抓住在逃的殺人犯。

      我二年級時在作文紙上一筆一劃刻下我的夢想是當警察,這兩個字特別難寫,但我堅不寫注音,即便我得在文章裡反反覆覆提到幾十次,比生詞本上的練習次數還多。

      我說我想當警察,打擊罪犯,維護都市的和平。

      老師誇我寫得好,把我的作文紙掛在教室外頭,我每次經過看見上頭寫得方方正正的警察兩個字,就更喜歡父親一點。

      這樣子的喜歡持續到我十歲,父親在一次執勤中誤殺了一名犯人為止。

     

      那次事件並沒有鬧得很大,嫌犯是一名殺人犯,他在現場爆起襲擊父親,情急之下父親只好拿一旁的菜刀招架,卻在制服的過程中刺中對方要害,導致犯人失血過多死亡。

      這件事上於情於理,父親並不是蓄意傷人,算是正當防衛,他們在現場也極力搶救了,再退上一百步來說,那九起殺人或毀屍的罪行,犯人沒有死刑也得坐穿牢底。

      他的同事們說他沒有做錯,長官也沒有多加逼迫,但父親卻崩潰了。

      因為現場有一個小孩子,犯人的小孩和我一般大,用小小的,像是黑色玻璃珠一樣的眼睛看著父親的刀捅入犯人的腹部,血濺了一地。

      小朋友看著他,用近乎尖叫的語氣喊出。

      『殺人犯』

      父親崩潰了,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斷不斷地說對不起,那些話是和心理醫生談話的時候說出來的,誰也不知道那個孩子究竟出於什麼做出的指控。

      父親是在正確性中長大的人,他的父母從小就灌輸他殺人放火搶劫會下十八層地獄,他國高中都當風紀糾察,看不過任何違法的惡事——包括他自己。

      他沒有任何違規紀錄,不曾繳過罰單,就連母親臨盆時遇上塞車他不按喇叭不超速,只是在座位上咬著自己的指甲,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他成為警察就是為了那教科書一樣的目的,維持秩序。

      現在一切都毀了,他建立、遵守的一切都毀了,社會報紙上再怎麼大力報導英勇警察制服犯人,再怎麼羅列犯人的殘忍罪行都沒有用了,父親讓自己成為了殺人犯,不是社會大眾口中的英雄。

      我的英雄碎成一地刺人的玻璃渣子,父親不再抱著我,笑鬧著搔我的肚子,他不再牽著我的手去看大象,他不再笑,也不再和我說他今天又怎麼維護了和平。

      最後他辭去了警察的工作,找了份不會接觸到人的流水線作業,他變得沉默,不敢和我對上視線。

      他再也不是英雄了,我丟掉了所有正義超人的周邊,因為英雄太不堪一擊,因為我對英雄失望透頂。

     

      18歲那年我考上了警校,夢想的原因不再是憧憬,更像是一種重塑,我告訴自己不能走上一樣的路,我告訴自己我要成為真正的英雄。

      我熟讀法條,勤練射擊,體能上也毫不懈怠,我想成為我父親沒能成為的人,能夠毫不留情地解決犯罪者的超級英雄。

      畢業後我在地方警局取得了不錯的業績,工作上四平八穩,上頭也十分看好,一些老前輩笑著說我越來越有稻哥的風範。

      稻哥是我父親在局裡的外號,但凡和他熟識的人都會親切地喊上他一句稻哥。他待人親和,辭職時所有人都參加了歡送會,除了主角本人帶著悲傷的眼神坐在房間角落,沒有邁出家門。

      我並不排斥有人說我和父親相似,稻哥是還是英雄的父親,我最喜歡的父親,我努力的目標,但我也從來不會去反駁那些嘴碎他辭職原因的新生代,因為我也不能接受他的辭職。

      很多人說我理性過了頭,但英雄電影本就不需要同情,父親他不是英雄了,就像電影演員褪下戲服也只是常人,還有戲劇裡的反派不需要苦大仇深的理由,只必須罪大惡極。

      我不去聽去看犯人怎麼辯解他們的罪,我不會犯下和父親一樣的錯。

      直到我遇見了他。

     

      許遠是小我兩歲的學弟,陽光,開朗,帶點孩子氣的天才,他剛來局裡馬上破獲了幾樁難解的大案子,獲得了上頭的青睞。他的嘴巴伶俐,人緣好,和誰都處得來,卻老是喜歡往我身邊靠,一口一句地喊我前輩。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纏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問了他也只回答我因為個人興趣,有段時間我淋浴都躲著他。

      直到有一次,有兩個學長在飯廳裡聊到我的父親,他們用輕浮的語氣說了到底也是那樣,什麼傳奇什麼英雄,只是輸給外勤壓力的懦夫。

      許遠就坐在我旁邊,我沒有說話,他卻拍桌站了起來,拿著湯碗飯盤往那兩個學長的方向走去,十秒後兩個人一個被澆了湯,一個淋了飯。

      他瞇起那雙總是笑得沒有一丁點殺傷力的眼睛,說了兩個字。

      「道歉。」

      他是個剛來沒多久的學弟,就算破了再多案子也沒得勢到這種程度,但那兩個學長看著他瞇起的眼睛,愣了幾秒,嗑嗑巴巴地就道了歉。

      我說不出來那種感覺,但要是我說不定也會道歉,他的眼神裡有一種要殺人的光,我在現場見過那種表情,那是真的屬於殺人犯的表情。

      許遠回到位子上坐下,他沉默了好久才微微顫抖地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我還正疑惑他的行為,就是要道歉也不該和我道歉,但他一把抓著我,用像是要哭出來的表情對我說前輩。

      「你能和我來一下嗎。」

      我們坐在休息室裡,他看起來像一隻落水的小狗,低著頭好一陣子才開口。

      「你知道為什麼我專攻犯罪心理學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頭沒尾地問這個問題,只是對他搖頭,安撫年輕學弟畢竟也在我的職責範圍內,我就只是等他開口。

      「我的爸爸是個瘋子。」

      但他的第一句話便解開了我所有的疑惑,包括他為什麼接近我,包括為什麼是我。

     

      許遠的父親是個連續殺人犯,興趣是給兒子上活體解剖,教學素材是人體,他的父親就是那個八年前死在我父親手上的連續殺人犯許清,他就是那個對我父親說了『殺人犯』的小男孩。

      「我知道犯罪者在想什麼,我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樣的角度去思考如何犯罪,因為我爸一次又一次地和我說過,要從哪裡切開人體才能最有效率地殺人,要怎麼行動怎麼綁架怎麼善後才能讓人找不著痕跡。」

      他閉上眼。

      「那段時間我真的快瘋了。」

      第一個死的是許遠的母親,他的父親不知道是預謀已久,或是突然就這樣瘋了,拿起菜刀突襲了正在做菜的母親,那時五歲的許遠嚇得連尖叫都忘記了。

      許清用染血的笑容對許遠說乖兒子,不要尖叫,不要報警,不要退,往我這裏站一點。

      然後他將許遠的手按進她的腹內,溫熱,黏膩,還帶著鼓動的觸感。五歲的孩子跪下來吐了,被那雙染血的手捂住嗚咽。

      許遠說這些話時扣著手,我叫喊著讓自己離開,叫喊著說不准聽,耳朵裡嗡鳴著噪人的尖叫,英雄電影裡的反派不需要洗白,不需要藉口。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然後林稻出現了,他接近了當時被列為嫌犯的許清,並輕而易舉地奪得了許清的信任。

      很神奇,一個道德淪喪的連續殺人犯竟然能和我的父親相談甚歡,許清不但和他在居酒屋聊一整個晚上的天,也讓他見過一兩眼怯生生的許遠。

      「那時候。」

      許遠說。

      「那時候,稻哥摸了摸我的頭,我就覺得好像一切都要就結束了。」

      他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也許他們是真的成為了朋友,也許只是父親單方面地將許清試做朋友,他不斷暗示後者去自首,而許清也裝出一副受教的樣子,說再給他一些時間,那時候他已經半年沒有犯案了。

      「然後是那一天,你也知道的那一天。」

      那是局裡提出的逮捕期限,一群警察團團圍住許清的家,留下一間臥室做困獸之鬥,許遠在房間角落瑟瑟發抖,父親說別掙扎了,現在伏法的話能少很多刑求。

      許清笑了,那種電影裡反派張狂的大笑,他抄起菜刀就往父親砍去。

      許遠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只是盯著自己的雙手,這些內情除了已死的許清、以及不願詳談的父親之外,只有許遠看見了。

      「稻哥確實做了防禦反擊,但他的防禦根本就不足以對那個人渣造成威脅……」

      在父親奪下刀子後,是許清自己往刀子上撞的,而後,鮮血噴湧而出。

      「『殺人犯』稻哥應該說我這樣講了,我幾乎是在尖叫了,但我指的並不是稻哥,是那個人渣。」

      他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掌心。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做出這種事。」

      許清殺了林稻的正義,兩個月間的相談甚歡,為裝成他殺的自殺。許遠說許清殺人是為了看見人類可以怎麼樣死去,他的母親第一刀被割了咽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臟器被悉數拉出才斷的氣,她是死於絕望。

      「他說……」

      他最後難逃一劫也要拉下父親陪葬,許遠說著哽咽了,我很少看見男人哭,他抹了抹眼角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

      「是那個正義笨蛋真是太好了。」

      像是忍住不崩潰大哭的語氣一字一句敲在我的耳膜上,許遠這十多年來一直在想辦法聯繫我父親,未果,尤其他在得知父親離職的消息之後。

      「前輩,你覺得超級英雄可以上天堂嗎?」

     

      就算是為了正義,英雄也是殺人者。

      英雄電影的反派時常被設計為非人形,卻大多數擁有智能,這是為了讓兩方勢力相當,卻又不能讓觀眾感受到反派被殺害的非人道行為。再不然人形反派也必須作惡多端又不知悔改,且死時不能見血。

      這是許遠在看《正義戰隊》那個年紀被灌輸的概念,許清對他侃侃而談著英雄主義的脆弱,和人們對道德觀的認知。

      其中最好操弄的是便是正義使者的價值觀,尤其嚴以律己的人。

      要重創他們的世界,只需要一項強加而上的道德瑕疵。

     

      「我能見見稻哥嗎……我想告訴他,超級英雄是可以上天堂的。」

      看著他發紅的眼睛,我只是點頭。

     

      《正義戰隊》裡有一個角色叫小不點,是正義超人的追隨者,他並不強大,膽小,有時候懦弱,卻總是在正義超人遇見困難時身先士卒,小的時候我很看不起他,覺得他就是個跟屁蟲,唯一作用是爭取時間。

      但有一集,當擅長操弄輿論的對手讓全世界都背棄了正義超人時,只有他一個人收容被通緝的戰隊成員。

      英雄主義是一種偶像崇拜,當信仰被破壞,人們便會在瞬間失去所有狂熱。

      我後來才發現小不點是一個這麼了不起的角色,為什麼他信仰到了最後,我卻沒有?

     

      父親沒有認出許遠,也沒有相信他的話,只是搖了搖頭,一直保持沉默。

      他是許清殺的第十個人,正好湊了整數。

     

      我想了很久,也許我無法原諒的不是失去英雄光環的父親,而是許清,或說本該如此。只是他已經死了,我不知道要怎麼去恨一個死去的人,才會把這些無從寄託的失落轉移到父親身上。

      所以我逃避了面對那些不會變成光芒消失的犯人,那些有血有肉,有家人也有朋友,真實活著的犯罪者。

      許遠說他不能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人,他只能走許清的路。

      「但前輩你不一樣,你是像稻哥一樣的人。」

      他說。

      「我會保護好你的。」

      我伸手揉亂了他的髮,換來「別把我當小孩子,笨蛋前輩!」的抗議。

     

      我問父親,你覺得超級英雄會上天堂嗎?

      父親用茫茫然的眼神看我,搖了搖頭。

      我拉起他的手,把那因為在抽屜角落所以逃過撲殺的正義英雄布偶放進他手裡。

      「我覺得會。」

     

      我的父親是英雄。

      一直都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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