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四.

移動著兩條佈滿鬍鬚般細根的長腿,快速行走在下山路上的阿墨其實有點緊張。

方才黑死牟交代牠下山時在腦際邊轉了幾圈的食指動作代表著消除記憶之意。意即這趟路程除了將被神隱的孩童安全送到家門口,阿墨還擔負著消除其記憶的任務。

只是這孩童即便本人不自知,可任誰看來都知道不一般的身份,使得這分明稀鬆平常的事情眼下卻顯得特別慎重起來。

阿墨嘆了口氣,側頭看向靠坐在自己肩上的孩童,與莊重嚴肅的黑死牟大人有著張一模一樣的面容,此時正安靜啃著手上的肉包,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人偶。

既非活潑好動又沉默寡言,這副了無生氣的孩子,若不是受其相貌吸引,大概早些時候在樹林裡發現時,小白就會直接將人給領回鴨川了吧,阿墨心裡暗忖著,將目光重新移回前方。

這時一妖一人已經走過寬闊草原上的石板道路,進到了秀峰最外圍的樹林裡。

按照以往經歷,眾木靈會在此將被神隱的孩子有關秀峰所有的記憶全數消除,如同催眠一般,通常在開始之前會先和孩子們來上一段尋常對話,而這原先也是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阿墨又瞥了眼肩上已經吃完肉包的孩童,此時正抬頭隨著樹上沙沙作響的動靜移動脖頸,他那雙深邃的紅瞳靜謐無波,臉上未帶一絲笑意,完全沒有一般孩子在看見陌生景色時會展現的新鮮有趣。

阿墨深信就是走出了林子直到家門口,孩童的表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他再度嘆了口氣,終是硬著頭皮開口。

「那個...緣壹大人?」

此時被喚作緣壹大人的孩童轉過頭來,神色木然。

「阿墨先生叫我緣壹就可以了。」

「啊?喔...那麼,緣壹也叫我阿墨就可以了。」

見緣壹點點頭,阿墨又開口道:「你早前來到這林子的時候天都還沒亮吧?」

「嗯。」

「那時候林子裡還連點光線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什麼都看不見,你不會害怕嗎?」

「可是我看的見。」

「呃這樣啊,那你...你都看見了些什麼呢?」

「和現在差不多的景象。」

「和現在差不多?白天和夜晚...」

「對。」

「...」

阿墨覺得眼前的緣壹大概是他活在世上這麼久以來遇過最難聊天的人類小孩了。還在腦中感嘆著,又聽肩上孩童開口道:「兄長在這裡好像過得蠻開心的。」

嗯?開心嗎?阿墨其實不是很清楚。

孩童口中的兄長,阿墨的教命恩人,名面上是替教主處理教務的宮司,實際地位卻是比教主本人還要崇高的黑死牟大人,在深山的殿堂掛上萬世極樂教的匾額以來,每日生活規律的他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是端著一副不苟言笑的嚴肅模樣,只有在極少數的時候,或許是哪個小妖向他詢問了一些劍術上的問題,或者教主大人又拿了哪幅畫作去掛,亦或當他站在瀑布前方,盯著山尖那亙古不變的旭日東昇時,才會看見黑死牟大人嘴邊揚起了淺淺的弧度。

但這樣能算的上是開心的生活嗎?多年在這山裡幻化成精的阿墨不太能夠理解。

「黑死牟大人他啊...」阿墨不自覺喃喃道。

緣壹聽了轉頭問道:「黑死牟?那是阿墨和寺院裡的大家對兄長的稱呼嗎?」

聞言阿墨愣了下,隨後頷首,接著又道:「你從哪裡看得出來黑死牟大人過的蠻開心的呢?」

緣壹歪著頭貌似思考的樣子,而後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

「...」

果然,還是個不太能夠聊天的孩子哪,阿墨內心思忖著,此時緣壹又開口道:「阿墨,我坐得腿有些麻了,可以下來走走嗎?」

「噯疑?可是這樣腳程會變慢...黑死牟大人有特別交代我們動作要快點的...」」阿墨面有難色道。此時距離通往鴨川的林子出口已近在眼前,而牠才正要對緣壹施行消除記憶的咒術。

「那我就原地活動一下就好,可以嗎?」緣壹不放棄又道。

「嗯...好吧。」阿墨點了點頭,抬手將小小緣壹放到了地面上。

當雙腳一接觸到地面,緣壹馬上擺動起了全身筋骨,其輕盈的步伐踩踏在遍地落葉中發出沙沙聲響。

到底還是個孩子呢,望著那抹赭紅色的小小身影離開了原地在四處竄動,阿墨再度感嘆起來。

離開原地。

疑?

當阿墨突然意識到什麼的時候,目光之中已經失去了緣壹的人影。

***

當黑死牟畫完蘆絮紛飛之上,那枚比往日畫作都要燦爛幾分的金色日輪,日上已經三竿,而重新幻化成孩童人形的阿墨也回到了瀑布前來。

見阿墨走到自己面前,黑死牟放下了手中畫筆。

「這趟路...辛苦你了...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多謝黑死牟大人關心,路上一切安好。」

「你們回到...繼國家...的時候...仕女們...可起床了...?」

「起床了,不過有趕在她們前往後院之前將緣壹大人送進去。」

阿墨的語氣聽著有些僵硬,黑死牟抬頭看了一眼,見牠臉上滿是倦意遂開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墨搖搖頭。

「沒有。」

黑死牟眉間輕輕一動,沒再就此多問下去,只頷首道:「那...便好...你快先下去...休息吧...這裡佳禾...會幫我...收拾的...」

待阿墨朝自己躬身退下,黑死牟吩咐佳禾替自己收拾桌上的畫具,轉身接著朝殿堂的方向走去。

座落在北方的教派殿堂依照天地方位共建造了九個可供出入的門口,懸掛著極樂教匾額的大門面朝正南,朱雀向火,乾天盛陽,使的這位在魔界陰山的建築也能成為人類居住生息的地方。

黑死牟習慣從西南方的門口進入殿堂,雖然散發著炙熱的旭日無可取代,可帶有溫暖餘暉的夕陽總歸是比較平易近人些。

殿堂內的溫度比外頭要更清涼一些,夏天那時覺得還挺舒服,自中秋過後便開始稍嫌寒冷,黑死牟加快了走在廊道上的腳步,途經正在蓮花座上歡快講述經文的童磨以及坐在底下或聚精會神或打著瞌睡的眾信徒們。在黑死牟正要轉彎往更深處的地方走,正好看見童磨的小小身影拿著摺扇走至台前,將正在打瞌睡的小妖們一一敲醒,他抿了抿唇,伸手打開通往內層走廊的門扉。

又經過了縱橫交錯的幾條長廊,黑死牟來到了位在最深處的房間,與內部其他的木製房門不同,此門材質為紅銅,門板上貼了數張用硃砂寫滿咒術的符紙,門環上被三道鐵鍊鎖死。

那些寫滿咒術的符紙自然不是用來防黑死牟的,他自兜裡拿出了串鑰匙將鎖鏈一一解開,接著用力推開半邊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沒有任何家具擺設,只在正中央擺了一座鋪著紅絨方巾的小檯子,放在檯子上的是顆通體明亮的水晶球。

黑死牟拾步站在了水晶球前方,內心虔誠冥想,而後伸手往球體上一揮,很快的原先透明無暇的水晶球裡出現了影像,是繼國家後院的三疊小屋。

方才真切出現在眼前的胞弟眼下正坐在屋子裡,擺在面前的是黑死牟離去前送給他的雙六棋,此時棋局正進行到後半,而位在不遠處的牆角邊則疊了一落半個成人高的書籍,藉由水晶球無法窺見全貌,可黑死牟認得擺在最上面的日本開國史,那是自己臨走前還在翻閱的例行學習。在那落書旁還有一堆書籍隨意散落著,一名仕女正在按照厚度大小層層疊起,在仕女的身旁還放了一個長型盒子,依照那長寬比例來看,裡面當是放著一把竹劍。

黑死牟暗忖自己猜測的果然不錯,因著緣壹天生的性子不得父親喜愛,就算歷經了長子失蹤和妻子過逝,父親暫時沒有打算讓他搬離三疊小屋,可畢竟是唯一能夠繼承家業的兒子,所以該要培養的教育還是得培養,至於劍術,或許現在的父親不急著要緣壹再做訓練,可將來總有一天父親會讓緣壹上戰場殺人。

緣壹生性不喜鬥爭傷人,勢必會起而違逆父親,若到時他在繼國家和外頭的聲望都與父親不分軒輊甚至更勝一籌自是不會有什麼問題,可若是沒有,那情況就不妙了。而按照緣壹現在這種嚴重落後的進度看來,到時聲望低於父親的機率可以說是百分之百,意即緣壹將沒能做主自己的人生,無法真正重拾上一世曾經擁有的幸福。

黑死牟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緣壹向來心思簡單,又不擅與人交際,前生離開繼國家後有幸在深山僻壤最先遇見了他未來的妻子,從而平安長大成人。

與胞弟同在在鬼殺隊的日子裡,黑死牟只道他擁有舉世無雙的劍技,有關其在成人之前的教育程度或者所學經驗幾乎沒有什麼清楚印象。

不過前生緣壹的際遇使得他亦不需要劍技以外的任何東西,但今世的他可沒辦法就這樣搖頭晃腦過日子的。黑死牟如此思忖著,復又看向水晶球中正獨自玩著雙六棋的孩童,那彷彿與世無爭的沉默身影,超然,卻又孤寂。

「兄長,緣壹可以來山裡和您一起住嗎?」

腦中忽然響起的央求話聲令黑死牟心上一驚,他趕忙伸手一揮,倏地水晶球內的影像開始明明滅滅,閃爍不定,而後逐漸無暇,歸於透澈。

黑死牟暗自為方才隨之竄起的妥協想法感到荒謬。

眼下緣壹只是個七歲孩童,距離長成自己記憶中那至高強大的模樣尚且需要點時間,加上才喪母不久,依賴心重一點實屬正常。再者,前生的緣壹離家遠去是為不得已,今世何須再受此磨難?

況且,他倆到底是無法並立同存。

自古以來雙生為陰,對家門不祥,武家沿襲嫡長子繼承制,不同年歲之子有先後順序尚且出現家族爭奪的可能,何況是同時出生的兩個。降世相衝,於家業不利,前生的父親對此嚴正以待,母親以自身微薄之力換取求全,雙親竭誠在家業與親生血肉之間對立紛爭,而無論他們所做對錯與否,以雙生不祥做為開端所引致到後來的種種,仍在冥冥之中導向了繼國氏的滅亡。

只不過那不祥的存在並非胞弟,而是自己。

總之,他確實是該找個時間回繼國家一趟了。

最後看了眼檯子上的水晶球,黑死牟接著轉身往門外的方向走去。

在胞弟突然現身又被自己趕回家的隔天開始,黑死牟開始替他籌謀起家主培養的相關課業,這一世的繼國家勢力在京城並非數一數二,自然家藏的資源僅只一定的限度,除卻原本書房就有的,黑死牟又列了好些書目清單出來,分了幾天讓小妖們替他買回山裡,而後分門別類,幾乎擺滿了他的寢間。

沒事經過想要串門子的童磨見到眼前存放了一整個房間的書籍不禁笑道:「黑死牟閣下這是要跟本座一樣開班授課嗎?」

黑死牟聽了揚起眉梢。

「我教的...這些...可沒辦法...讓你的...信徒們...得道成仙...」

「哎呀~黑死牟閣下別笑話本座了~我教的那些經文傳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對牠們有點用處哩!」

童磨墊起腳尖拿起堆在桌面上的兩本書遞給站在矮凳上的黑死牟,黑死牟伸手接過後擺到了半高的書架上。

「要想...得道成仙...若是沒有...先天的條件...唯有靠...無盡的努力...才有可能...成就...若是牠們...有心...你教的那些...初始入門...都是機會...」

此話一出,童磨的雙眼立刻發出彩虹色的光芒,閃閃發亮。

「天啊黑死牟閣下~您這番話實在是令本座太--」他話還沒說完,黑死牟又一本書檔在了他面前。

「少給我...淨說些...不正緊的...」

說罷黑死牟無視仍舊一臉感動的童磨,又接著拿起兩本書想往架子上放,此時半高的架子已經擺滿,再上去兩層他連邊都搆不著,索性便放棄了。之後他步下矮凳將剩餘在桌上的三本書連同手上的兩本整齊疊好,再拿了條布繩妥善綁起。

見狀童磨開口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黑死牟閣下都買這麼多書放在這了,卻又不準緣壹大人過來,難不成是要分著好幾趟帶下山去?」

「沒錯...」

「這樣來回奔波您不嫌累嗎?」

「行必要...之舉...何來疲累..之有...?」

「可您都活了幾百歲了還吃的消嗎?」

聞言黑死牟兩眼寒光迅速掃了過去,此時識時務的童磨早已退到了房門邊,他露出的半邊臉龐正漾著燦笑。

黑死牟不願再搭理那毫不正緊的極樂教主,手拿著綁好的一疊書逕自走出了房門,今天是他要下山回繼國家的日子,時間有限可不能隨意浪費了。

經過幾天的觀察,黑死牟發現繼國家的仕女在早晨洗漱和送飯過後便會離開,直到午膳之前都不會再接近三疊小屋,至於負責看守家門的侍衛更是鮮少踏進後院的範圍,因此他打算利用約末兩個時辰的上午來實行胞弟的家主課程。

因著授課對象是緣壹,黑死牟對自己的計畫持很大的保留態度,可都說萬事起頭難,或許實行過幾次便會漸入佳境罷,他不確定想著,一邊走出了西南方的大門。

然後在他踏入晨曦下的那一刻看見了出現在筆直前方的熟悉身影,在震驚的同時黑死牟亦感嘆道,當真是萬事起頭難。

***

「是誰...又帶...這孩子...上來的...?」

面對身旁抓著自己臂腕,整個人幾乎要黏上來的胞弟,黑死牟莫可奈何問道。

此時四週聚集著大大小小的木靈和山彥,正左顧右盼,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不斷。

「兄長,是緣壹自己上來的。」

黑死牟聽了皺起眉頭。

眼前人穿著與往常般粗糙的赭紅短衫,與上回不同的是,他身後背了個小布包,前世胞弟離家出走的既視感清楚浮現在眼前,黑死牟下意識回握住他的手心。

但很快便又鬆開來。

「阿墨...在哪裡...?」黑死牟問道。

此時一個身穿綠衣的孩童自眾搖晃不定的妖群中現身,其表情悲壯,狀似視死如歸。

黑死牟覺得納悶,面上仍是先問道:「你那日--」

他話還沒說完,那綠衣孩童已經先行跪了下來。

「你這是...」

「兄長,不是阿墨的錯,是我自己跑走的。」緣壹搖晃著黑死牟的臂腕輕聲說道,他靜謐無波的眼神在黑死牟看來毫無求情的誠意。

「我知...」

「哎呀這都發生什麼事了~本座錯過了什麼嗎?」童磨高亢的話聲響起,只見他人坐在隻毛茸茸的山彥背上飛奔過來,其蓮華頭冠的垂簾浮誇飛揚,面上端著個笑容惟恐天下不亂。

「...」

望著面前一竿子亂哄哄的場面,黑死牟第一次如此痛恨說話龜速般的自己。

再者,他什麼話都還來不及說呢,眉頭不過皺了幾下,怎麼周遭成群的小妖們又開始海浪般的舞動起來?究竟自己是散發了什麼樣的可怕氛圍令他們害怕至此?

都說相由心生,即便眼下是個七歲孩童,可到底活過近五百個年歲,前世的成長際遇造就了黑死牟的個性養成,和比擬天神,超然世外的胞弟不同,沉默寡言是後天造成,嚴謹肅穆是自我要求,個性與習性相融,而後鬼化百年亦未曾有過變動,莫非還真是跟活了太久有關?

可童磨和玉壺也並不年輕,怎麼都沒見過小妖們在他們面前搖擺過波浪?

不過黑死牟此刻還沒時間深入探究自己的老人魂,他首先讓仍跪坐在地的阿墨起身。

「阿墨...你那日有送...這孩子...回到...家門口嗎...?」

「有--但也沒有...」

黑死牟揚起眉梢。

「什麼有...也沒有的...把話說...清楚...」

此時起身回答的阿墨面上依舊悲壯,其僵直的身軀彷彿蛻回了原形。

原來當日遍尋不著那赭紅蹤影的阿墨抱持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跑到了繼國家,沒想到竟在清晨杳無人煙的大街上和拔腿狂奔的緣壹遇個正著。

「然後呢...?這孩子...躲過了...你的...咒術...在侍女們...出現的...時候...逃進後院...?」黑死牟提著問句,實則予以肯定。

遙想前生胞弟離家出走之後,曾派大批精銳網羅搜索卻未果令父親大發雷霆,當年被嫉憤捲蝕全身的自己著實慶幸,卻又再次震驚於胞弟異於常人的能耐。而後此去經年,今世的胞弟單靠拔腿狂奔便能逃過妖怪耳目,若是在大街上避開咒術,黑死牟亦認為理所當然,自然也沒打算責備可憐的木靈,畢竟面對的可是受天庇護的神子,若是有所差錯實屬正常。

只是,即便總是在神遊的樣子,可黑死牟清楚緣壹觀察週遭的敏銳,他不會不知道自己逃跑會給無從交代的阿墨帶來麻煩,而給人添麻煩一向不是胞弟的作風,無論是幼年亦或長大成人。

卻見阿墨搖了搖頭,面有難色道:「緣壹大人他...向我...施行土下座,所以...」

「土下座...你說這孩子...?」

「是的。」阿墨點頭回道。

土下座乃當人們為表達極其鄭重的請願或者歉意而在對方跟前雙膝跪下,額間叩拜的行禮動作。

「荒唐...」

理應受人景仰的神之子怎可輕易這般卑躬屈膝?

黑死牟接著轉頭看向身旁胞弟。

「緣壹...」

查覺到兄長明顯的不滿,緣壹默默低下頭來。

「是有什麼...事情...需得你這般...行禮叩拜...?若是覺得...抱歉...當初...就不應該...跑著...讓別人追...」

緣壹重新抬起頭來。

「緣壹不是在道歉,是在請願。」

黑死牟眉間一皺。

「請什麼...願...?」

「請求阿墨不要消除我的記憶,好不容易才找到兄長的,緣壹不想忘記怎麼走到這裡。」

眼前人面無表情併著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和往常無異,其挽著自己臂腕的力道卻加重了些許,黑死牟嘆了口氣。

「你怎麼知道...阿墨要...消除你的...記憶...?」他記得當初讓阿墨送胞弟下山時自己並沒有明講。

聞言緣壹空了一隻手出來,手指在腦際邊轉了轉。

「手勢...以前兄長教過緣壹的。」

「教過...」黑死牟垂眼回憶了半晌,而後恍然。

前生做為家族繼承人的自己曾經以為住在後院的胞弟是個無法言語的啞子,倍感同情的他為了胞弟查閱眾多書籍,靠著自己的理解教導他一連串的手勢以做溝通用途,每每見胞弟對著自己比出淺顯易懂的手勢,還是繼國嚴勝的黑死牟總感到一陣欣慰,直到某日胞弟在他面前開口說了話,那漾著微笑的小臉告訴他自己要當日本第二的武士。

那久遠的記憶過於沉重,黑死牟不願再深陷其中,他抬起目光又道:「記憶便罷...我不是讓你...別再到...這山裡來...等哥哥...找時間...去找你嗎...?」

「可是已經過了很久了。」

很久是怎樣的基準呢?是以一個正常七歲孩童的耐心?可緣壹怎能算是正常的七歲孩童?黑死牟無奈又道:「那你...背上的...布包...又是怎麼...回事...?」

「我是來...來請求兄長讓我留下來的。」

說罷緣壹彎下上身,低垂著頭,正待後退屈膝,黑死牟拉住他逐漸鬆開自己的手腕,看著胞弟重新抬起頭來,那雙總能輕易探進他眼底的深邃紅瞳。

「緣壹...你是未來...要接掌...繼國家業的...繼承人...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聞言緣壹陌然的神情明顯一頓,其眼底生出了細微的困惑來。

「兄長才是家裡的繼承人。」他平板的語氣訴說著理所當然。

黑死牟垂下眼簾。

「...我不是...我並...不夠資格...」他語重心長道。

緣壹挽著兄長的手輕輕一晃,搖頭表示反駁。

「兄長怎麼會不夠資格?」

黑死牟一時靜默無聲。

又聽緣壹說道:「兄長每天都這麼努力的習作練劍,若是您不夠資格,那也沒人有資格了。」

這麼努力...嗎?

黑死牟有些愣神,腦中渾沌轉著。

是啊...

我,每天都這麼的努力,將溫習的書籍都翻舊了,握著劍柄的手心皮都磨開了,日夜辛勤,擔著比同齡人更加沉重的壓力,卻依舊達不到父親所預設的期望。

亦趕不上神子的丁點成就。

黑死牟下意識搖了頭。

「那樣子...還不夠...」

感受到兄長突然間低落的情緒,緣壹挨著其臂腕的雙手又緊了緊。

「但是緣壹覺得很足夠了,兄長一直都做得很好,將來不只是日本第一的武士,一定也會是全日本最優秀的家主。」

「...」

...這孩子是在說些什麼?

環繞在臂腕之間的溫熱愈趨鮮明,黑死牟莫名有些恍惚。

與他的立場相同,前生的緣壹亦不清楚兄長的成長經歷,或許只停留在兒時七歲的記憶過於久遠造成錯覺,如今日一般,讓他萌生出了什麼誤會。

最優秀的家主...難道會棄整個家族不理,拋孕妻幼兒於不顧,為己之私逕自離家遠去,致使整個繼國氏的衰亡,甚至在餘百年後將不再承襲繼國姓氏的後代殺死嗎?

黑死牟別過視線。

「緣壹...這樣雙贏...的局面...只有你能夠...辦得到--」

何謂雙贏的局面,作為孩童的緣壹沒法理解,他只是很自然搖頭道:「若是兄長都辦不到了,緣壹一定也辦不到。」

「你怎麼...曉得...你辦不到...?你試過...了嗎...?」

打贏劍道老師展露至頭角這種事,不也是試過了才知道嗎?如此天賜英才,難道要自己眼睜睜看著被埋沒嗎?

「因為緣壹不想當繼承人。」與往常一樣的平乏音調合著沒有餘地的語氣,斬釘截鐵。

黑死牟斂起了目光。

「辦不到...跟不想...是兩回事...連第一步都...沒有踏出去...又談何...辦不到...和不想呢...?」

面對兄長的質問,緣壹眨了眨眼睛,方才的堅持似乎有些動搖,可他依舊微微躬身,不願妥協。

見狀黑死牟目光一厲,對著胞弟下達最後通牒。

「你若不繼承...家業...就會被父親...送去郊外...的寺院...有專人看守...從此失去...自由之身...這樣...你也不願...接嗎...?」

「不接,我寧可去寺院也不要接。」

此時緣壹直起身來決絕搖頭,其面無表情的臉龐宛如穩固的鐵牆,推拒堅持不動如山。

黑死牟一時氣極,空著的掌心握緊,正待說些什麼,腦中記憶忽而又開始輪轉,彷如鏡光碎片一閃,閃過前生緣壹向自己辭行的當晚。

雙膝跪下,額間貼地的慎重拜別。

是否...那手握簡陋竹笛訴說的緬懷,並非流連不捨?其漾著的盈盈笑臉底下所隱藏的,卻非委曲求全?

就是如此吧...

黑死牟向自己提出疑問,亦對自己說出解答。

那高舉半空的手揮舞過的不是謙讓,只是順水推舟,以此脫離即將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枷鎖。

當年的他叩首拜別的緣由只是單純的不願留下,僅此而已。

與自己毫無半點關係。

餘百年來所以為的事實突然遭到了強烈反轉。

黑死牟胸口空落落的,瞬間氣都消了。

他拳頭隨之鬆懈,無力再使。

「既然...你都想好了...去處...那我也...不便攔你...你現在就...出發吧...」

此話方落,緣壹眼中起了顫動一閃而過,那顫動著實細微,無人得以窺見。

「兄長,我--」

「別說了...你走吧...」黑死牟打斷胞弟未說出口的話,後欲抽手逃開那逐漸燙手的熱度,卻發現無從掙脫。

「兄長...」

「放手...」黑死牟開口道,嗓音異常低沉。

緣壹頓了一瞬,隨即搖搖頭,其附在臂腕上的力道不減反增。

「繼國緣壹...我叫你...放手...」

頭一次,黑死牟對著胞弟連名帶姓叫喚。

可被兄長連名帶姓叫喚的緣壹只是再次搖頭,他緊握著的手動都沒動一下。

他那雙魄人心魂的紅瞳靜謐無波,縱使滔天駭浪當前亦激不起任何的漣漪顫泛。

彷彿苦心求道終究不得的渺小生物抬頭仰望空中,長嘆己身之力無所及,無能為力。而那至高無上的天照大神低頭下探,始終無動於衷。

不知何時重新蒸騰的怒氣連著開始爆速流動的血管一起衝破了臨界點。

「我說了放手!」黑死牟雙目圓睜,手朝近前的胞弟猛地一推--

隨即一道向後傾倒的赭紅色身影伴隨著硬物雙雙撞擊地面的聲音響起。

「碰!」

「喀噠!」

先前鬧哄哄的周遭瞬間嘎然而止。

連陣風,沙沙落葉都沒有,僅只鄰近瀑布的潺潺水聲依舊。

實在過於安靜了,黑死牟從自己接連下意識的舉動中清醒,暴衝的血液隨著理智回流。

原來,只要拋下矜持奮力反抗便能掙脫桎梏啊...

就是當著神子的面,卑微渺小如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

黑死牟心想著。

只是不知為何,原先被揮之不去的炙熱包圍到幾欲窒息的他,在頓失溫度的此刻卻感到份外寒冷。

黑死牟無意識撫上留下拉扯紅痕的臂腕,上頭還有點餘溫尚未消散。他接著低下頭朝方才聲響發出的方向看去。

只見原先躺倒在地的胞弟已經坐起身,他懷中抱著方才一道落地重擊的布包,布包打結的地方此時已經鬆開,裝在裡面的東西露了一角出來。

黑死牟最先看到的是個被敲掉點漆的紅木盒子,然後是盒子後方的藍色糊紙,是自己離家前送給胞弟的雙六棋和風箏,除卻之外再無他物。

「...你要...離家出走...竟然連個...可以裹腹的...乾糧...都沒準備...就只知道...帶了...玩的嗎...?」

黑死牟的聲音很輕,呆坐在地的緣壹不發一語。

不過是些隨處可見的童玩,若是他想要,將來要幾個沒有?何須珍貴至此?

黑死牟感到不解。

如同前生的他到死前都拽在懷裡的破爛竹笛,那連標準音節都吹不出來的無用東西,受眾人愛戴的神子何愁找不到更稀罕的?

黑死牟上前走了兩步,卻見眼前胞弟迅速伸手將懷中布包抱個嚴實,深怕自己要搶走似的。

此時一個東西自緣壹兜裡掉了出來,在地面上發出清脆聲響。

是一隻坑坑疤疤的竹節短笛。

而後滾了兩圈又被緣壹迅速撿起,連同布包重新拽進了懷裡。

黑死牟愣了下。

原來在自己重生前,那隻破爛竹笛已經送到胞弟手上了啊...

「你這孩子...到底都在...想些什麼?」他喃喃道,底下步伐停了下來。

四周空氣再度歸於沉寂。

此時一個輕盈的落地聲響起,接著一道高亢帶笑的嗓音劃破寧靜。

「哎呀哈哈哈~這都怎麼回事嘛~」

黑死牟默然抬頭,只見滿臉燦笑的童磨此時已經從山彥背上跳下,拖著他長長的帽簾和衣襬來到了木頭般動也不動的緣壹面前蹲下,接著伸出小手在那雙幽暗無神的紅瞳面前揮了揮。

「緣壹大人~您還記得我嗎?我叫做童磨~是您兄長的多年同僚~」

緣壹眼睫眨了下,沒再多做反應。

童磨也不在意,勾著唇角又道:「方才黑死牟閣下沒有講清楚啦~他讓你現在就出發,是要出發去那裡--」說著童磨指向右後方,而他確信眼前孩童的視線亦隨其轉動,在右後方的盡頭處,是那座受神木庇佑的偌大殿堂。

黑死牟眉間一動。

而緣壹人面向童磨,原先渙散的目光逐漸聚焦。

又聽童磨說道:「黑死牟閣下向來嚴謹自律,每日早晨都有既定修行的~所以他讓你自己先去殿堂看看~不過本座今早恰巧得空~要不讓本座帶您去參觀參觀如何?」

說這話的童磨卻是朝不遠處的黑死牟眨了眨眼,其亮燦燦的七彩瞳眸閃著光芒,意味深長。

看著那張和藹笑臉半晌,黑死牟目光一瞥,便見那雙紅瞳亦盯著自己,幽深靜謐,看不出情緒波動,而他亦沒氣力再掀起波紋。

方才被劃破的寂靜彷彿又聚集成形。

良久,黑死牟終是別過了眼轉身。

「那孩子...手腳...擦傷了...幫他...處理一下...」

說罷他人逕自就往瀑布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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