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三.  

被童磨毒死的蛤蟆精在初至秀峰特意選了這包圍在層峰疊巒之中的風水寶地,建造於此的殿堂除了有千年神木的庇護,還與一座浩蕩瀑布比鄰而居,其頂端位高聳然,懸河瀉勢滂沱水氣,水珠飛濺細碎如煙。神殿座落於瀑布不遠的半高地面,其壁崖邊設置了一副石頭桌椅,從此處正好可以看見從樹蔭投射而下的晨曦穿過瀰漫水霧,漾起半邊彩虹懸掛空中。

此時黑死牟人剛結束每日晨練,在慣例確認過竹劍上沒有裂口或者竹削需要去除,他將劍柄綁線懸掛在窗台上風乾,重新沐浴更衣後來到了面向瀑布的壁崖邊緣,看著眼前絕美景觀覺得心神寧靜。

不知不覺黑死牟來到這位在秀峰深處的神明殿堂也已經半年有餘,時序已過中秋,期間他和玉壺領頭殿後,兩側還跟了大大小小的山彥和木靈成群結隊安撫童心,分了幾天帶著受到神隱的眾多孩童們下山回到人界。

只是吸引人類孩童當作玩伴乃山彥和木靈的天性,在將最初一批的孩童們全數帶下山的幾日後,黑死牟又在殿堂的空地上看見了跟妖怪們玩成一片的人類孩童,而這類的情況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最終黑死牟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難免老人家性起,總還會特別囑咐那些妖怪們乘早將那些孩子帶回人界,有時候孩子太多,他甚至會幫著施咒送下山去。

之後由玉壺刨木塑形,黑死牟執筆書寫了一塊萬世極樂教的匾額,還應了某教主的要求描繪一田田紅蓮綠荷點綴周邊,在眾多妖魔鬼怪協力下扛起,掛上了殿堂正中的大門頂端,而重新端起萬世極樂教主頭銜,戴上蓮華帽冠的小小童磨則站在底下看著那金晃晃的花俏匾額笑得不亦樂乎。

至此在前世擁有兩百餘年歷史的萬世極樂教在這往前倒退一千多年的異世裡重新再現。

前世的萬世極樂教創立之初是以什麼宗教為根基實際童磨也不是很清楚,畢竟久遠的當年他也差不多是眼下這五歲左右的年紀,加上那時的他只單純對父母的安排逆來順受,而後由人鬼化,杳杳經年,自然也就沒有什麼記憶留存。

但初衷大概便是,作為傾聽教徒的心聲,替其解業以達救贖的存在。

如今重生為人再興教派,信徒一改前塵變成了眾多妖魔鬼怪們。與多愁善感,遭遇零星挫折便需尋求慰藉的人類不同,妖魔鬼怪的思想單純,大多只為了修道成仙而苦,或者只求在這世間覓得一安生之地爾。

因此這一世的萬世極樂教成了以助眾信徒們向善悟道,修煉成仙為創立目的,而那偌大的神明殿堂則成了庇護牠們性命安全的最佳場所。

照童磨自己所說,上一世既已做盡萬惡之事,那麼這一世便反向而行,做盡極善之事,或許人生開始的方式不同,他這生來便缺乏情感的空殼子,也能有得到真正填補的一天。倘若真有那天,或許他就能活得跟正常人一樣,不僅有血有肉,還能真切感受到心跳悸動,懂得七情六欲,喜極而泣,在悲傷時流下真正的淚水。

至於黑死牟則莫名其妙成了殿堂裡的宮司,那是在極樂教的匾額掛好不久,童磨冒著臉蛋被竹劍劈開的危險所邀請之。

猶記童磨當時故做苦笑道:「做為渺小易傷的人類,若是哪日我遭遇危險不幸死去,得要有個可靠的同僚代替本座接管這神明殿堂才行哪!」說得好像黑死牟就非血肉之軀的人類一樣。

宮司是日本神社裡地位最高的神職人員,照裡說需要全權負責神社裡的所有事務,不過大多時候皆有妖怪們從旁打理協助,黑死牟充其量只是個掛名罷了,何況前世尚未鬼化,做為戰國鼎盛時期的繼國家家主,這類發號施令的管理事務對他來說乃家常便飯,甚至還揚起眉梢朝童磨說道:「若真有那日...要我保你性命...也未嘗...不可...」

而後又在童磨感動的又哭又笑之際冷哼一聲,轉頭離去。

「黑死牟大人,您的畫架我幫您放在這裡嗎?」

一道話聲自耳畔傳來令黑死牟自思緒中抬起目光,出聲的是化形青衣幼童的木靈阿墨,只見牠雙手搬著一架上過油蠟,看似嶄新的畫架。

「是的...放在這裡便好...多謝你和...佳禾...替我作修補...還有找來...這麼多種...丹青顏料...」黑死牟朝阿墨道了聲謝,同時向跟在其身後手捧著紙筆以及整盒丹青顏料的紅衣幼童,被喚作佳禾的木靈頷首示意。

阿墨即是黑死牟重生那晚在屋簷底下所撞見的小鬼,在黑死牟抵達神明殿堂那天便同他下跪謝了恩,據其所說當時時辰已晚,若是牠沒趕在子時之前過橋便會被設在橋上的結界阻擋而無法回到魔界。

阿墨與佳禾是為同根兩生的梧桐所化,成精之後的原形幾乎一模一樣,故而穿上不同顏色的短衫以做區分。

「黑死牟大人太客氣了。」阿墨將畫架放下擺好,然後自身後揹著的竹籠拿出了熱騰騰的肉包子和地瓜清粥放在一旁桌上,一面又說道:「這是玉壺大人今早剛做出爐的,還請黑死牟大人乘熱吃。」

又一次頷首示意的黑死牟接著自桌上拿起包子掰成兩半,混合著豬絞肉和碎竹筍的香氣撲鼻而來,頓時感覺到飢餓的肚子隨即咕嚕一聲叫了出來,張口咬下一口包子的黑死牟不自覺皺了皺眉頭。

雖說作為人類孩童的身份已經在這山裡生活超過三個月的時間,可對於前世鬼化近五百年的老人鬼到底還沒能徹底習慣這時而沒得隱藏的身理機能。

不過,這玉壺的手藝確實是相當不錯呢,黑死牟心裡稱讚著玉壺,面上一口接著一口,很快便將手中包子吃個精光。

重生後的玉壺為人馴良隨和,容易害羞,其恭順低調的言行舉止與前世兇惡殘忍,乖張暴戾的性格判若兩人。

猶記最初黑死牟針對此事提出詢問亦是在這瀑布前方,當時的他正在童磨和玉壺的陪同下認識殿堂的週遭環境,而面對童磨沿途以來始終興高采烈的大聲喧嘩,黑死牟連作勢拔劍的動作都懶了。

「黑死牟閣下也注意到拉~玉壺這孩子的性子和以前相比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呢!我猜大概是重生的過程中撞到頭了還是怎樣的。」滿臉燦笑的童磨對黑死牟的提問如此胡亂回答著。

至於玉壺本人竟也默認了自己或許真在轉世的過程中撞到了頭,眼下的他雖然保有前世的完整記憶,卻偶爾有種那記憶並非自己的錯覺。

自重生以來時常在懷疑自我總是令玉壺感到不知所措。

「若許前世的我不管是為人還是為鬼都不得上天的青睞吧。」他自嘲道。

「不過...就是說...除了性子之外...其餘...便沒什麼...不一樣的...?」黑死牟認真問道。

「不過光是性子不同就差很多了吧~」童磨笑嘻嘻說道。

「確實沒錯...」看著掛在自己胸前的牛角項鍊,玉壺頷首苦笑了一聲。

前世還作為人類的玉壺在出生長大的漁村備受排擠孤立,原由是因其殘忍殺害動物,並將帶有殘留血穢的白骨魚鱗裝飾壺身,這一世的玉壺依舊深信飾有白骨魚鱗的壺器乃真正的藝術,可他換了種方式取得需求。

玉壺成了帶頭準備殿堂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人類以及眾妖魔鬼怪的伙食師傅,而他最享受的過程便是處理食材的前置作業。眼下的他尚在書堆與實作裡學習之中,學習如何將骨頭鱗片從血肉上完整分離,洗淨風乾,之後便是他完美的裝飾材料。

玉壺藉此重尋他遺失的自我認同以及前世對於藝術的熱忱。

「來這之前我去過一座燒製陶壺的古窯聚落,在那裡我看到了從未見識過的工藝技法,利用火候控制色彩展現的各種變化,諸多巧奪天工的雕刻飾紋,在在令我嘆為觀止,那簡直就是--咳...」

原先只是大概提了一下自己來到秀峰前的際遇,卻不知不覺越說越激動的玉壺在偶然間抬頭瞥見坐在對面安靜聽他說話的黑死牟和童磨,即便眼下的倆人甚至比自己還要年幼,可那一個姿勢端正面露嚴肅,一個單手托腮眉眼帶笑的鮮明形象讓他忽然有種回到前世上弦聚首的錯覺,一想到兩個實力最強的大人正在聽自己說些沒內容的感嘆,他不禁有些面紅耳赤,說到一半的話也停了下來。

「嗯?簡直就是什麼?」當作在聽故事的童磨沒聽見下文於是開口問道。

「呃抱歉...我一時激動,不小心就說得太過了,講了些沒什麼相干的話題...」

見玉壺低下頭來不再言語,黑死牟開口道:「你...言重了...能夠由衷醉心於...某件事情...且持續不斷...是非常...難得的...你無須...感到羞愧...」

聞言玉壺抬起頭來,他臉上無形散發出的光芒黑死牟很熟悉,那是自己為熱愛付出努力後獲得他人肯定的喜悅。

待黑死牟將最後一口粥湯喝下肚,他拿起一張宣紙平舖在了畫架上,望著眼前映出彩虹的瀑布思索著今日來畫些什麼好。

此時在一旁將顏料倒進瓷碟與漿糊混和的阿墨開口道:「對了黑死牟大人,您昨日畫好的紅蓮花海教主大人相當喜歡!方才已經請個小妖替他安上畫軸掛在了神壇上呢!」

「這次...竟然掛在了...神壇上嗎...?」黑死牟挑眉應道。

遙想從他開始作畫到至今,大概八成以上的畫作都被童磨給拿去掛在了大殿牆上,不知在那張看似毫無陰霾的笑臉底下是真心喜歡那些畫,還是以此作為當初他所提議的反饋。

「黑死牟閣下要不要試著換一個至高目標去追尋呢?」

同樣是在這瀑布前方,帶著蓮華帽冠的童磨笑著向黑死牟提出建議。

「換個...至高目標...去...追尋...?」

「那樣說或許太過沉重啦~要不就當是換個興趣培養,重拾熱情如何?」童磨眼波流轉,繼續開口道。

黑死牟眨著眼睛,腦筋停滯流露出極度的不解。

對於近五百年來只顧著汲營向前,疲於奔命亦未曾停歇的黑死牟來說,日夜砥礪,追逐至高強大乃無極正道,無論視而不見或者選擇分歧道路背道而馳,都是他未曾想過的荒唐念頭。

既已在那驚心動魄的夜晚再次看見了至高強大的日輪從天而降,又怎麼能夠懷著襲捲全身的憤恨與忌妒再倒回去過那索然無味的平淡人生?

所以他拋棄原先所擁有的一切,義無反顧,只求能夠獲得與那人並駕齊驅的機會,猶似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可縱使他日夜砥礪卻未能靠近那高掛天際的日輪分毫。

而後捨棄了身而為人的自尊,屈膝於鬼王所給予的永生之血,終至踏入無盡的黑暗之中,萬劫不復,直到臨終之際才又赫然想起,那深埋在久遠記憶裡的初衷。

可惜一切皆已惘然。

曾經妄想著成為天上日輪的自己,早在身而為人的二十五歲便選擇了背道而馳。

至於餘百年來纏繞無解,深刻在黑死牟心上的死結,也隨著那支離破碎的身體逐漸鬆綁,灰飛煙滅。

在他轉世重生之後,歸於平靜。

「本座無意冒犯,但黑死牟閣下還想繼續開發月之呼吸十七之型嗎?」童磨揮起摺扇遮擋住半邊笑臉,一邊往後倒退了好幾步,深怕臉色越趨暗沉的黑死牟閣下會朝自己無聲爆走。

見很有自知之明的童磨越退越遠,黑死牟無奈嘆了口氣,將下意識握上劍柄的手放下,而後嘆氣道:「月之呼吸...於我而言...已經是...嵌進骨髓裡的...存在...若是我...放棄了追尋...至高劍技...那我還能...做些什麼...?」

在前世徹底消逝之前,渴望重新來過,好好了解自身存在意義的黑死牟,實際上真的重新來過了,卻仍舊不得其所。與童磨和玉壺的情況不同,多年來埋藏在他心中的執念深沉的可怕,消失並不意味著復原。

他追尋那人的影子太久,久到陌生了自我。

重生後平靜的不僅是襲捲全身的不堪情緒,亦殆盡了燃燒全身的熱情,只剩下一副行屍走肉,空虛,找不到丁點自生存在的碎片。

「嗯...要不然~黑死牟閣下試著改行當畫師如何?」童磨帶笑的嗓音再度響起。

「畫師...?」

黑死牟垂首看著再度回到自己近前的五歲孩童,他斂下的雙眼帶著很深的疲憊。

「對啊!」童磨抬頭笑道:「黑死牟閣下在本座的匾額上所描繪的綠荷蓮花,看著不若一般泛泛水準哪~」

聞言黑死牟愣了下。

遙想前世距今四百餘年前的戰國時代,當時的日本與南蠻交流密切,彼時掌權的日本武家吸納其文化與優勢融會在自身的傳統民俗之中,而後逐漸在民間廣為流傳,其中包含了普遍受到武家喜愛的洋式繪畫。

對那時還喚作繼國嚴勝的黑死牟來說,在尚未離家追尋所求的平淡家主生活中,偶爾作畫要算是他練劍以外的難得消遣了。

「但...這是否太過...迴然迥異了...?」黑死牟眉頭微皺,太久沒敞開的內心有些躊躇難安。

「哎呀那有什麼關係~這來日方長的,若是黑死牟閣下試了之後不喜歡,那我們再替您重新想個興趣便是~如何?」說著童磨復又將摺扇遮住了半邊臉龐,他那雙彩虹色的瞳眸微彎,彷彿看透人世間的神明一般,高深莫測。

黑死牟拾起畫筆開始畫起了蘆絮紛飛,可他還沒想好背景是要白日還是月夜,不過當是會選擇白日的吧。

雖說當初對換條岔路行走抱持著很大的懷疑態度,可就像童磨所說的來日方長,何況徬徨如他,也沒有什麼其餘想法了,於是黑死牟宣紙一攤,筆沾丹青一點,就這麼埋頭畫了起來。

接著半年過去了,原先無所適從的心緒似乎有了那麼點些微轉變。

黑死牟其實很訝意。

即便此前並不認為,可五百年到底是段相當長的歲月,用這段歲月堆砌起來的厚重城牆在瞬間瓦解之後深根在原地的空虛,難道真是僅僅的半年時間就能有所填補的嗎?

作畫不只是種精神沉澱,亦是對自身情感的寄託,黑死牟一筆一畫,描繪得無比認真。

褪去了襲捲全身的劇烈情緒,被空虛所包覆的黑死牟時常有種漂浮在半空中的不踏實感,他總在午夜夢迴憶起往昔的種種不堪,以及消逝了種種不堪之後,那歸於原始的純粹本心。

都說鬼魂鬼魂,這時代的鬼即是靈魂,沒有所謂的實體,乃強烈意念所生成,可前世擁有永生的食人鬼沒有跳動的心臟,亦沒有所謂的靈魂,沒有靈魂的嗜血生物,無論偽裝得多麼高不可攀,終究只能是一具空洞的行屍走肉。

而今降世重生,那些遺忘在久遠過去的人類情感再度趨於鮮明,鮮明的不只是本心,還有他與生俱來的武士靈魂。

作為一個兢業的合格武士,就是遇難臨頭遭逢退無可退之勢,亦得正面迎戰,絕不容許退縮分毫。

因此,每當黑死牟覺得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總在宣紙的右側畫上一枚金色日輪。這能使他重新踏回地面,同時也是他給予自我救贖的一段漫長過程。

他想著,或許等哪日自己念頭一轉,突然畫夠了這光芒萬丈的天照耀人,便也不會再想念深刻在心上的那枚日輪了吧?

此時黑死牟從背後傳來了孩童的嘻笑聲響,黑死牟心道大概是哪個木靈還是山彥又帶了小孩子回來山裡玩耍了。才這麼想著,坐在一旁的阿墨已經舉起手中包子高聲道:「小白他們帶孩子回來了!」言語間透露著興高采烈。

黑死牟感嘆著這些妖怪們當真是童心未泯,同時拿牠們沒法的輕吁口氣。

不過話說回來,怎麼覺得今日有種特別踏實的感覺?

黑死牟提筆將那白如細雪的葦花點上蕊芯,一邊納悶想著,這感覺彷彿那深刻在心上的日輪具體成了形,正朝他逐漸聚攏靠近。

這真實到離譜的錯覺令黑死牟暫時停下了手中動作,抬起目光看著宣紙此時還空空如也的右側上方,難不成是他這半年來畫的太陽已經夠多了?

「唉?那個是?」

這時換佳禾的聲音響起,黑死牟不經意瞄了一眼,卻見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倆妖不知何時已經起身,雙雙面朝殿堂的方向,臉上寫滿了困惑和錯亂。

見狀黑死牟揚起眉梢,開口問道:「你們...怎麼--」他話還沒說完,一道清晰人聲便自背後傳來。

「兄長--」

宛若埋藏在腦海深處的熟悉嗓音冷不防浮出水面,黑死牟瞬間呼吸一窒。

隨後是噠噠的小踏步聲逼近,一雙與黑死牟大小相同的手心握住了他已然僵硬的臂腕。

與記憶中的溫熱相異,黑死牟覺得此刻貼近自己的溫度燙得嚇人。

「兄長?」

耳畔邊再度傳來了那熟悉的嗓音,黑死牟木然轉身。

倏地一雙深邃紅瞳映入眼簾,與記憶中相仿的幽暗無神此時帶了細微的漣漪顫動,懸掛在其耳邊的日輪花扎隨風輕晃,晃進黑死牟的眼底同樣掀起一陣漣漪顫動。

那具體成了形的日輪並非錯覺,而是攜帶其獨有的炙熱溫度,連同那雙魄人心魂的紅瞳一起,真切的將自己團團包圍起來。

***

當童磨聽聞殿堂外邊有熱鬧可以看而拉著玉壺趕過來時,瀑布邊已經聚集了大大小小的眾多妖魔鬼怪,數百對好奇的雙眼齊齊看向中央,在那對同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孩童之間來回逡巡。

一看見那狀似神遊,雙手卻死命拉著黑死牟臂腕不放的紅瞳小孩,本來還在遠方的小小童磨隨即拉起自己的褲管,三步併作兩步跑進了中央。

「哎呀~這不是鼎鼎有名的緣壹大人嗎?」他朝著那幾乎要黏在黑死牟身上的孩童施了個極為誇張的禮拜,而後燦爛笑道:「在下名喚童磨,是黑死牟閣下的同僚,本座已經久仰緣壹大人的尊名多年,此刻見到您果真就如傳說中的一樣沉潛內斂,眉宇間自帶浩然正氣呀!不知緣壹大人能否抽空同本座分享一下當年您與無慘大人的孽緣經過--」

童磨話還沒說完黑死牟已經一掌擋在了他面前,其被緊抓著的臂腕向後一擺,順勢將面無表情的胞弟護在了身後。

「你不要...在那邊...講些毫不...正緊的...緣壹他...沒有...前世的...記憶...」

「誒疑?!竟然有這種事?還是說...緣壹大人就和玉壺一樣,轉世的途中撞到頭了不成?」童磨不知從哪拿出了把金色摺扇浮誇一揮遮住了半邊臉,露出的七彩瞳眸一閃一閃的,莫名有種興災樂禍的感覺。

黑死牟聽了沉下臉來。

「緣壹他...作為人類...就是活到八十歲...都擁有神一般...至高強大的劍技...在轉世的...過程中...撞到頭這種事...怎麼可能會...發生在...他身上...?」

聞言童磨眉間動了動,隨後摺扇一收,當即換了張無害笑臉,開口哄道:「黑死牟閣下說的是~畢竟是連無慘大人都懼怕的存在呢!本座實在是太過失禮了~」

此時黑死牟的臉色緩和了些,他側頭看了看身後自喚過兩聲兄長就沒再出聲說話的緣壹,而緣壹也正一瞬不瞬望著他,他試著抽動自己被箝制的臂膀,卻反而被抓得更緊了。

黑死牟嘆了口氣,復又轉頭沉聲問道:「是誰...帶這孩子...來到...山裡的...?」

這時站在不遠處的木靈和山彥紛紛開始鼓譟起來,大大小小的身軀似波浪一般載載浮浮,搖擺不定,自牠們口中發出了樹林與山谷交織不斷,此起彼落的回音聲響。

黑死牟斂起眉眼。

「這問題...很難...回答嗎...?阿墨...你說你...剛才...看見...誰帶孩子...回來了...?」

「呃...黑死牟大人,我--呃...」

突然被點名的阿墨心頭一驚,支支吾吾話都說不完整,隨後竟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黑死牟皺起的眉頭更深了。

「你們...到底是...怎麼...?」

本來在一旁觀望好戲的童磨終於看不下去,他端正了頭上的蓮華帽冠,秉著作為教主須得維持教內和平的使命跳上前道:「哎呀黑死牟閣下您可真是~牠們是被您所散發的怒氣給嚇到啦!」

在妖魔鬼怪意識到危險而感到懼怕時,牠們會倒退回最原始的樣貌,發出最原始的聲音,世人皆以為牠們是為了達到威嚇敵人的效果,實則是牠們的心神開始混亂不定,無法集中力量繼續維持化形。

「什麼...?」黑死牟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開口道:「不...我沒有...」

「您當然沒有啦~」童磨搶下黑死牟的話尾,接著面向他正在瑟瑟發抖的眾信徒們笑道:「本來黑死牟閣下就比較嚴肅點,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先前你們帶孩子回來玩耍幾天他也不會阻止,只是你們這次拐了人家弟弟來,家裡的雙親找不到孩子想必會很擔心的,所以他才急著想理清狀況,對吧黑死牟閣下?」

面對朝自己眨眼打暗號的童磨,黑死牟嘴巴動了動似想再說些什麼,最終只是抿起嘴點頭默認。不想在其身後始終靜默不語的緣壹竟開口說話了。

「母親大人三個月前已經過世了,父親大人帶著屬下出遠門,到現在還沒回來。」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彷彿在述說由沒意義單詞串連起來的句子。

若黑死牟沒有記錯,前世母親的死對緣壹來說影響很深,因為那意謂著他歷經無盡離別的開始。

這一世的境遇雖然有些轉變,可並不影響母親對緣壹的重要性。

「緣壹...你...」黑死牟話起了頭卻又馬上沉寂下來,

安慰他人這類的事情本屬童磨所擅長,前世向來獨來獨往的他,從來就沒有遇過需要自己來慰藉的時候。

何況,若是言之無謂,那麼倒不如就別說了。

黑死牟重新拾起目光,這時他發現緣壹竟還穿著那套赭紅色的破舊短衫。

「緣壹...哥哥離開...家裡之後...你還...住在那...三疊小屋...裡嗎...?」

然後他感受到抓著自己臂腕的雙手突然間收緊復又緩慢漸鬆,接著是胞弟沒有音調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兄長,緣壹可以來山裡和您一起住嗎?」

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聽不到正面應答,亦無從窺見其起伏情緒。

就算跨越了另一個時空也沒有任何改變。

可這樣歷經了前世近五百個年歲,褪去了過往所有忌妒的,憤恨不堪的情緒,而今重新面對眼前這雙靜謐無波的紅瞳,卻也實在掀不起黑死牟的任何怒氣了。

他開口換了個問題。

「緣壹...你是在哪裡...遇見...牠們的...?」還不知道是哪一隻小妖所為,黑死牟只得概括環指著近前一整群的木靈和山彥。

此時已經冷靜下來的眾妖怪之中終於有個木靈跳了出來,只聽那個名喚小白的木靈唯諾道:「黑死牟大人,我們發現緣壹大人的時候已經是在外圍的樹林裡了。」

「什麼...?」

黑死牟心上一驚。

雖說這秀峰深處還有許多不為所知的妖魔鬼怪,甚至道行甚高的食人妖鬼,可這半年來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雙方皆未出過什麼亂子,若緣壹是被那些未知鬼怪有意吸引而來可就危險了。

「緣壹...為什麼你...會來這...林子裡...?」黑死牟朝緣壹問道。

「緣壹以為兄長離開家裡是去到寺院裡了,所以和大街上的人問了前往寺院的方向,有幾個大哥哥跟我說寺院是在鴨川的另外一邊,要我過橋一直走就會看見了。」

「大哥哥...?」

「嗯,大哥哥看起來很有錢的樣子,他們背後的竹簍上面還掛了很多漂亮的鈴鐺。」

「...那個給你...指引方向...的人...是不是有雙...特別狹長...的眼睛....?」

緣壹點點頭。

「他還跟你...說了...什麼...?」

「大哥哥還問我有沒有其他兄弟,我便說了是要去寺院找兄長您。」

「...」

黑死牟面色沉了下來。

在重生當晚與那細目少年的短暫孽緣對他來說不過過眼雲煙爾,可對那囂張跋扈,平時總是被旁人吹捧上天的少年來說,就是時隔半年的時間,想必仍是個屈辱難忍的汙點吧,或許那晚過後他曾派出人手大街小巷尋找自己的蹤影卻苦無結果,而今一個活生生的報復機會送上門來,他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眼下是緣壹平安無事來到自己面前也就罷,若是出了什麼意外--

黑死牟閉上眼睛,握緊拳頭的手心微微顫抖。

如果說一開始到剛才都沒有童磨所謂的怒氣生成,那麼現在的他不僅是怒氣,連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黑死牟閣下?您還好嗎?」

此時一個沉穩柔和的聲音在黑死牟耳邊響起,安撫意味十分明顯,他緩緩睜開雙眼,近前正仰頭看著自己的小小教主不知何時已經收起了嘻皮笑臉。

「我知道...沒事...」

童磨重新端起笑臉沒再多說,黑死牟亦明白他腦中思量。

現在他們身處魔界地域,貌似與人界相對而立,實則屈居弱勢,眼下存於山間的妖魔鬼怪與住在京城裡的人類雖然相互懼怕著,可總有一天人類會解下自己設在橋上的結界,踏上魔界領地率先侵略。他們有十足的自信能夠贏得勝利。

因為百鬼終究只能夜行,而人類被允許接近光明。

只是距離那個時刻的到來或許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只要魔界的妖魔鬼怪不主動大規模傷人,起碼在平安這崇尚和平。遠離殺戮的時代不會有什麼重大改變。

那細目少年作為御用陰陽師的姪子,黑死牟自然不打算再與他生出什麼是非,縱使那被喚作叔叔的陰陽師看似明理,卻也不保證他不會受到細目少年的片面之詞所影響。若是遭來陰陽師過橋關切,不說大肆降妖伏魔,僅是破壞原先保有的平衡都可能使多年後的衝突提前發生。

即便居於此處的前世上弦們保留了原有的血鬼術能力,可到底還是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類,不超過百年的時間他們便會死去,但居住在這秀峰裡的眾妖魔鬼怪可就不同了。

最重要的是,這一世的他們已經不想再重拾那腥風血雨的殺戮戰場了。

黑死牟臂腕一擺,將開始觀察周遭妖魔鬼怪的緣壹重新帶至身前。

「緣壹...切記下次...不可再隨便...聽信...陌生人的話...尤其是...這次遇見的...大哥哥...知道嗎...?」

「可是大哥哥說的沒錯,兄長確實是住在鴨川對岸的寺院的。」

緣壹歪著頭,其深邃無神的眼眸稍著點疑惑。

「...總之...聽哥哥的話...就對了...還有...不可再這樣...隨意就出...家門...即便父親不在...也不要給...家裡的...仕女僕人...添麻煩了...」

緣壹輕晃著揣著自家兄長的臂腕。

「兄長,緣壹不能留下來嗎?」

黑死牟很快搖搖頭。

「不行...你現在就得...回家去...晨曦已經...破曉....若是家裡人...發現你...不在房裡...可就糟了...」

「可是我--」

「不行。」黑色牟說得斬釘截鐵。

緣壹還想說些什麼,卻見眼前兄長態度堅持,遂閉上嘴巴低下頭來,其樣子沮喪,緊握著兄長臂腕的雙手卻未曾鬆開力道。

黑死牟嘆了口氣,空著的手輕輕撫上胞弟的一頭亂髮,那亂髮的觸感蓬鬆乾燥沒有一絲油膩,還微微帶著股草香,其身上穿著的赭紅短衫雖然破舊,卻並不骯髒。

雖說自己的離去似乎沒有讓胞弟搬進主屋得到父親的青睞,可起碼還是有被基本照顧著。只要父親對緣壹還存有最起碼的責任心,那麼剩下的由他來處理便行。

「你先乖乖...回家去...哥哥...會找時間...回去...看你的...」

緣壹聽了抬起頭來。

「兄長離開家之前也是這麼說過的。」

「...這次哥哥...是說真的...不食言了...」

「真的?」

「真的...」

感覺到緣壹在臂腕上的力道開始鬆脫,黑死牟心上也鬆了口氣,於是又開口道:「那--」

他一個字都還沒說完全,鬆開手的緣壹已經張開雙臂,整個人朝他撲了過來,那熟悉的溫熱霎時擁抱全身。

猝不及防,黑死牟倒吸了口氣。

「兄長這次不可以騙緣壹喔。」

耳畔邊響起胞弟帶著吐息的低語,那溫熱彷彿滲進黑死牟略微白皙的肌膚,很快便透出整片帶粉的紅色,經由脖頸傳向了臉頰。

此時不遠處的妖怪群又傳來此起彼落,夾帶著明顯驚訝的回音交織,接著是童磨充滿歡笑的聲音響起。

「哎呀時間已經這麼晚啦~大家還不快去幹活了?不是說要給本座找找遼望台的建造材料嗎?」

那說話的情緒過於激昂,黑死牟很快回過神將黏在自己身上的胞弟摘了下來。面對那雙近在咫尺的紅瞳,他強作鎮定咳了一聲。

「緣壹...你這般...成何體統...?下次...斷不可再...如此胡來...知道嗎?」

「那兄長--」

「知道...知道...哥哥不會...騙你的...」

黑死牟不願再攪進那汪靜謐,稍稍別開了視線。

接著他重新正了神色,轉身囑咐阿墨用原形送緣壹下山,此時他狀似無意將食指抬起,在腦際邊快速轉了幾圈。

阿墨輕輕頷首,隨後一株擁有雙直立長腿的高大梧桐樹出現在了大家面前,其無節的樹幹平滑翠綠,枝葉果實繁盛一片蔥鬱。

黑死牟牽著緣壹來到梧桐樹前,忽而他想起什麼,仰頭說道:「等等...改送這孩子到...家門口好罷...這時間...照顧他的侍女...也都該起床了...」

「噯疑?」

阿墨歪著一整頭沙沙作響的枝葉,顯得有些惶恐。

雖說山下人類大都看不見牠,木靈也並非不能在太陽底下現身,可深山畢竟多有天然遮掩,下了山倒也罷,可若是在毫無遮蔽的人類大街上...

「這你...放心...我們的教主...會給你...畫張...護身符的...」黑死牟說著人轉向此時仍舊笑臉盈盈,被隻山彥載在毛茸茸背上的童磨,目光冷峻。

「哎呀這個簡單~」童磨咧嘴一笑,手伸進衣袖就拿出了張寫著朱砂文字的符紙,「瞧~眼下本座就有張護身符放在身上哪!」

待阿墨接下符紙藏於心窩處,牠伸出一叢枝葉正要將緣壹扛到肩上,此時黑死牟的聲音再次響起。

「等等...」

阿墨停下彎腰的動作,緣壹亦重新轉過身來,只見自家兄長手朝一旁石桌上的盒籠拿起個肉包子。

「這肉包...帶著...路上吃...別餓著了...」說著黑死牟將肉包好生放到了緣壹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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