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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者(04)

      這陣寂靜彷彿有一世紀這麼長,許承熙現在只想一頭撞死自己,受不了楊冀望的裝神弄鬼。

      「瘋了!楊冀望你到底是清醒的,還是傻的?要我直接跟你說嗎?你死了。」他的耐心總得被消磨殆盡,他擰眉瞪眼地昂起頭來,正視安然淡泊的楊冀望,因焦躁而不自覺地放大了說話的音量,每字每句說得鏗鏗實實:「你死了,楊冀望,你現在就是個鬼,你自由了,隨你愛去哪就去哪,別他媽死纏著我不放!」

      把堵得煩悶的話一口作氣全說完後,許承熙忿地轉身就走,也才邁了兩步,腦海裡卻突然傳來熟悉無比的低啞嗓音。

      「我是。」

      許承熙起初還沒意識到,只覺得有點不對,緩緩地回過身,愕然地偏頭看他。

      他那有如小狗般單純困惑中帶著不可思議的傻樣,把楊冀望給逗得笑出聲來,注意到許承熙攢眉抿唇的不快,他緩了緩,再次重申:「我說……我是楊冀望。」

      楊冀望總算開了口,許承熙卻很懵,他眼睜睜看著楊冀望偏薄的雙唇張合幾次,可聲音卻是直接穿透進腦海的,根本無視他耳朵的功能。

      ……這幾年的陰陽眼根本白用了,跟鬼有關的事情他還真的是渾然不知。

      除了這點以外,許承熙還驚愕一件事。

      ──他居然認得出楊冀望的聲音?楊冀望平常講話怯聲怯氣的,老是被人嫌棄,照道理來說,他根本不應該對楊冀望的聲音感到熟悉。

      太詭異了,全都太詭異了。

      自從楊冀望死了以後,他碰上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合常理,因為楊冀望自殺、因為這雙惱人的眼,他離發瘋好像只差一步。

      「然後呢?你死了就突變了是不是?你除了外貌以外,沒有一處像他。」許承熙眉頭深鎖地扶著額,無力地靠在牆邊,腦袋像混了漿糊似的難以作用。

        楊冀望往他湊近了些,微微提起手來伸向許承熙,卻在即將碰上許承熙時停了下來,手停滯在空中,他輕聲問:「那在你印象中的我,是什麼模樣?」

      許承熙再次被問傻,不可置信地「蛤?」了一聲,他沉默許久,本來想敷衍過去,可楊冀望語裡的切盼,卻還是讓他認真思索起這個問題。

-

      他其實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楊冀望的,只隱約記起新生入學的那天,自己剛進教室時餘光晃過一個特別高壯的身影,起初他還以為是鬼,結果定睛細瞧才發現原來是個人。

      特別高,目測有近一百九的身長,即使他走路彎腰駝背的,還是看得出是個身材不錯的人,留著一頭略顯厚重的黑髮,蓬鬆的瀏海長到能遮住眼睛。

      這種陰暗的形象,他倘若是個矮小的人就算了,可能只會覺得他不顯眼,不過楊冀望這種體型,怎麼看都像是Slender   Man(都市傳說裡的瘦長人),想忽視也忽視不了。

      許承熙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頭很痛,因此其他人上前嘗試跟楊冀望搭話的時候,他躲得老遠,愧疚地笑著擺手表示自己想看點書休息一下,就不參與社交了。

      挺神奇的,離楊冀望一段距離後,他的頭痛突然好了不少,所以許承熙其實對楊冀望沒什麼印象,因為不論楊冀望怎麼接近他,他都會用各式各樣的理由拒絕他靠近自己。

      只知道他後來高一下學期時,被欺負得滿慘,楊冀望沒有受到肉體霸凌,可關於他作弊的傳聞滿天飛後,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是一目了然的輕蔑。

      楊冀望倒是對他挺留心的,許承熙很常注意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他也沒放在心上,把那種視線當成了羨慕。

      許承熙任由那些片段的過往闖入腦海,現在細細回想起來,他才驀然發現,被自己拒絕過幾次的楊冀望,似乎始終待在自己的周遭,抓準了不引起他頭痛的距離。

      要說在他的印象中,楊冀望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至今應該也只會貼上三個標籤。

      懦弱、膽小、怕生。

      而現在這三個標籤,沒有一個能用在成鬼的楊冀望身上。

      「別用問題回答問題。」許承熙的邏輯沒被祂帶跑,即使身高矮了人家好幾截,氣勢也從來沒有輸過。他收起方才驚愕的懵懂,冷淡地回:「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的性格。」

      到底是受到了什麼刺激,才可能使一個人有如此巨大的轉變?

      楊冀望可能是嫌看得不太清楚,祂伸手將遮住眼睛的前髮給撥開,也不知道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的會影響視線,祂頭一次將自己毫無保留的袒露。

      許承熙被祂的舉動再次給怔住,隱藏在那厚重瀏海下的樣貌,退了那副拘拘縮縮的弱態,看起來倒挺陽光的,還有幾分柔和的英氣,尤其是那雙深邃的褐色瞳眸。

      瞳眸。

      他腦海又一次掠過楊冀望死前的模樣,那空洞無神的雙眼,還有剛剛碰觸到楊冀望靈體時的厚重壓力,明明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卻覺得那彷彿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

      「我忘記了。」楊冀望直視著他,輕描淡寫地吐出令許承熙啞口無言的話語。

      忘記?什麼忘記?

      許是明白許承熙已在爆炸邊緣,楊冀望這次直接把話給說白,不再帶有保留。

      「我記得我遇過的所有人,但不記得跟你們發生的所有事情。簡單來說,我知道你是許承熙,但也就僅至於此了。」

      許承熙看不出楊冀望這番話裡的真偽,因為祂面色始終很安定,嘴角甚至能帶上從容又無奈的笑意,使得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能回些什麼。思索幾秒,他才再次確認:「所以,你忘了所有的事?」

      「基本上是這樣。」楊冀望乖巧地點了點頭。

      「……你自殺的理由也忘了?」

      「嗯,我現在覺得挺平靜的,就是有點空蕩,好像失去了什麼。」

      失去了記憶啊!你失去記憶啊!

      許承熙頭痛欲裂、欲哭無淚,這是攤上了一件多麻煩的事,鬼魂流連在人間最重要的就是執念,這下楊冀望連執念都忘記了,也還沒升天,怕不是要幫祂找回記憶才能完事了。

      他惡狠狠地瞪了不知所以的楊冀望一眼,打從心裡嘆了口大氣。

      不去把楊冀望拉回現實,他就得飽受目擊自殺重播之苦,可拉回現實後,楊冀望居然又說自己失去記憶,看起來要跟他跟到升天為止。

      橫豎都是折磨,許承熙萬般後悔,當時就應該堅決跟母親說自己要轉學,何必想著救人,人都死了還救個屁。

      許承熙看了眼時間,不能在這巷子裡拖下去了,他緩步踏上回家的歸途,餘光睨向不出所料跟上來的楊冀望。

      「你也沒解釋到,你性情大變的事。以前就是個懦夫。」他還想找點這人不是楊冀望的可能性,好掙扎一會,試圖說服祂去跟別人。

      楊冀望這次沒有馬上回應,只是在背著手在他後頭過動似地來回踱步,隨後突然跑到他的面前,俯下身來。

      「我現在,如同一頭剛出生不久在探索世界的牛寶寶,有什麼好怕的。」

      祂的笑容在朦朧的月色下盛放,是像頭不畏猛虎的單純小牛。

      許承熙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幼稚園時的自己,尚未受到同儕排擠的自己、尚未接收到母親恐懼的自己。

      ──倘若永遠都是在愛的環繞中成長的,那麼,是不是每個人……都應該是這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他感到煩悶,對於自己、對於楊冀望、對於世界。

      還有,對於這個充滿框架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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