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旁觀者(01)

      主播字正腔圓的沉穩腔調透過電視質變出些許雜音,許承熙迷迷糊糊地踏出房門,揉了揉眼睛,隨後落了幾分視線在看電視看得目不轉睛的母親背影上,耳邊傳來這幾日千篇一律的新聞報導。

      『楊姓同學疑似課業壓力過大,從八樓廁所窗戶一躍而下,家屬得知消息當場淚崩──』

      盥洗過後,他將制服換上,拉了個小凳子坐在桌旁。

      桌上擺了些清粥小菜,他舀了幾口粥入口,餘光瞥見母親有口難言的模樣,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揣摩著,母親即將出口的話,十之八九不會是什麼好話。

      果然,母親支吾片刻,游移不定的目光掩蓋不下憂愁,她嚥了幾口唾沫,故作平靜地將電視轉台,用柔和的語氣,輕描淡寫地道:「承熙啊,那位同學在班上是不是人緣不太好啊?」

      「還好,沒什麼印象了,他比較常一個人待著。」許承熙笑了下,明明是還算熱絡的語氣,可怎麼聽都讓人覺得有一絲絲的淡薄。

      他跟父母關係其實還算不錯,但這件事老被提起,不論是網路或是新聞,就連校方也都在臆測楊冀望自殺的原因,想藉此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許承熙不過就是,對此感到厭煩。

 

      得知兒子自殺後的隔天,楊母匆匆忙忙跑到學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肝腸寸斷,嗓子都被操壞了,可嘴裡還不時叼唸著楊冀望是個多孝順、多好的孩子,怎麼會想不開。

      他是個乖孩子。

      他很聽話的。

      也沒看他表露過什麼不愉快啊。

     

      可怎麼就想不開了呢?

      怎麼會想不開。

      只要有一個人自殺,這個問題就會不停盤旋在周遭。

      許承熙倒也有些許好奇,可那一點點的好奇心,還不足以讓他深陷其中。

 

      空氣中瀰漫著若有若無的低氣壓,母親嘆了口氣,看上去是對年紀輕輕就逝去的生命感到惋惜,她起身拍了拍許承熙的肩膀。

      「我說你啊……你……別被影響太多了。」

      許承熙轉過頭來,對上母親擔憂的目光,瞧見那細紋上深鎖的眉頭所埋藏的不安。他盯了幾秒,才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眨了幾下水汪汪的大眼,乖巧地回應:「沒事,妳知道的,我本來就對那些東西沒興趣。」

      母親緊繃的身子都放鬆了,她一邊嚷嚷「那就好」一邊往廚房走去,隨著腳步聲漸遠,許承熙剛剛那副人畜無害的小天使模樣瞬即垮下,視線定在電視裡那個被記者糾纏不休、涕淚縱橫的楊母臉上,千絲萬縷的複雜心緒包裹住他,心情不怎麼美麗。

      他知道母親在意的,並不是自己目睹楊冀望自殺身亡後的身心狀態,更不可能是操心他從不需要擔心的課業問題。

      而是那講出口,還感到可笑又羞恥的──對親生兒子眼睛的恐懼。

      托這雙陰陽眼的福,許承熙覺得自己不去當個演員根本浪費才能、暴殄天物。

      好比現在,他能透過窗戶,看見外頭時常有個滄桑老人瞪著近乎空洞的雙眸,用死灰的手掌及面如枯槁的臉,緊貼在窗戶上探頭探腦地注視他們,最近還軟土深掘地老朝他露出裂到耳垂的笑容,任誰看到都可能會嚇暈過去,可他卻能表現得無波無瀾、毫無破綻。

      練就一身宛如神技的視若無睹。

 

      「承熙!你差不多該出門了喔!」

      母親從廚房裡傳來高分貝的呼喚,許承熙整理了一下書包,又看了眼手機時間,高聲地回:「好!媽我先出門喔!」

      親暱的語氣裡,聽不出他內心有幾分抗拒去學校。

 

      許是衝擊過大,也可能是許承熙本就無心計算,他搞不清今天是楊冀望離去後的第幾天,對孩子們來說沒有半點用處的心理輔導課程,至今仍然持續進行,但略感可笑的是,起初還稱得上凝重的氣氛,如今也散得差不多了,大家早已不再談起這件事,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

      楊冀望,本來在班上就等同於透明人的存在,可能是本來他的個性也過於孤僻,但其實,他被排擠的主要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

      這間高中是出了名的嚴厲,但也拜此所賜,一中的升學率與聲望可說是扶搖直上。家長們擠破頭殼也想讓孩子們成功入學,僅僅是把校名掛在嘴上就能讓父母在親戚裡高人一等,增添顏面。

      而楊冀望平時的成績在這所重點高中裡,實在是難看得不堪入目,卻又總能在期末考後勉強穩住資優班的位子。

      「作弊」、「走後門」等等滿懷輕蔑的流言不脛而走,像沾了強力膠的標籤,死死黏在他的身上,怎麼也撕不下。

      在競爭如此激烈的重點學校裡,被貼了這種標籤就跟過街老鼠是一個概念,是個人人喊打的卑劣小人。

      楊冀望死得轟轟烈烈,最後卻輕如鴻毛地離開了人世間,沒能給誰留下惋惜。

      他的死亡,沒有為這間學校帶來什麼改變,甚至整間學校都隱隱飄散著戲謔的氛圍。

 

      但許承熙除外,這並非是他對楊冀望帶有憐憫。

     

      事發的教學樓是一中最為古舊的一棟,陳年從未翻新。剛入學那時還有不少同學笑鬧過這裡怎麼看都像廢墟,感覺隨時會崩塌似的,有夠陰森。

      這棟樓老舊就算了,還硬是比其他新樓高了幾層,一間高中要有八樓高度的大樓真是少之又少。

      許承熙剛來學校報到的第一天就覺得這棟樓早該拆了,整體構造太過容易聚陰,靈體其實本就到處都是,可這棟舊樓陰得跟墓地有得拚,鬼魂密集得連許承熙都有些人鬼不分,剛入學還差點認鬼當同學。

      本來在這裡都待了一年也差不多習慣了,但自從楊冀望跳樓後,他總覺得這棟樓更甚地迫人,那些靈體似乎老盯著他瞧,盯到他起雞皮疙瘩。

      不知道自殺的鬼對於聚陰會不會有加成效益,說不定祂們會聚在一起開趴。

      他今早剛到學校,佇立在階梯前抬頭仰望著教學樓,躊躇著不想進去的同時,還能不耐煩地自娛娛人。

 

      下午一點三十分。

      許承熙剛寫完試卷,胸腔莫名一陣絞痛,他下意識攥緊胸口的衣服,面色猙獰地在盡力調整紊亂的呼吸,後桌瞥見他繃緊身子、大口喘息的異態,立刻著急地傾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熙熙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去趟保健室?」

      聽見關心的話,許承熙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卻使得那張秀白漂亮的臉蛋看上去更加令人疼惜,搞得後桌的謝利維越發緊張,眼看他下一秒就準備舉手報告老師,許承熙才連忙開口:「沒事,只是剛剛有點胸悶而已,現在沒事了……」

      謝利維挑了挑眉,仔細地端詳了會許承熙的臉色,見他原先皺起的小臉的確有在逐漸舒展,他這才略帶狐疑地點了個頭,繼續埋首回書海中。

 

      許承熙跟楊冀望是兩個世界的人。

      許承熙不到170的矮小身高再配上一張漂亮無害的臉,皎潔瑩透的桃花眼笑起來不似女孩的嬌柔甜美,反倒格外俊秀脫俗,還有著細柔清朗的嗓音,這些都讓他在滿是陽剛之氣的男校裡輕易地成為團寵。

      而且,許承熙很懂得討人喜歡。

      全是裝的。

 

      他趴臥在桌上,纖長濃密的睫毛刷了幾下,不過一晃眼的時間,他臉上早已退去方才挾帶些許難為情的笑意。

      他是想走的,但他走不了,哪裡也去不了。

      教室內滴答滴答的鐘擺聲在耳邊響得一次比一次還清晰,彷彿心跳隨之劇烈,可這次似乎沒人接收到他的緊張。

      下午一點四十分。

      涼意從指尖開始侵蝕全身,他想遮蔽所有多餘的光源,可在分針準確地響起一聲輕巧的「噠」後,餘光再次感受到熟悉的陰影,而下一秒就像被吸了魂,他被迫地瞬即扭頭,又一次地,對上那雙不具任何色彩、深幽得像口古井的失焦褐眸。

      那時的楊冀望還活著,可眼裡無光,活得像個死人。

      時間彷彿凝滯了幾秒,剎那的黑暗退去後,他又聽到了重物摔落地板的砰然巨響,可這次,沒有任何一點尖叫聲可以幫忙掩蓋那過於真實的聲音。

 

      ──砰!

 

      腥臭的氣味、糊成一團的血肉。

 

      這場永無止境的夢魘,總在他的腦海定時回放。

     

      許承熙快瘋了。

      自從楊冀望跳樓的隔天起,每每到了這個時間點,他總是寸步難行,像有道無法掙脫的力氣把他死死按在椅子上,逼迫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那抑人的痛苦。

      他被折騰得忘了日子,好似這日復一日的,永遠都是相同的景色。

      那雙眼睛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空洞的深淵裡只有一種情緒,一種沉悶得要把他給牽走的絕望。

      他總在恍惚片刻後,才一點一點地找回五感,回歸現實。

      台上老師大聲喧嚷著將試卷收回,謝利維喊了好幾聲,他才總算回過神來,匆促地把試卷統合後往前傳,隨後瞬即用雙手將臉遮得密密實實,腦殼隨著心跳而抽痛,胃也在翻絞著像隨時會嘔吐,冷汗從他白皙飽滿的額頭徐徐滑落。

      狼狽得不堪一擊。

      他知道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

      身體也好、心靈也是,全部都到達臨界點。

      那雙眼睛,把他帶回了一場早已斑駁的回憶裡。

      那是高一的事了。

      在平凡無奇的一天,楊冀望突然把他叫到學校一處荒僻的角落。

      「許承熙……承熙……我、那個……」明明是個高大的少年,卻總是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而那天還特別纏人。

      相較於眼前支支吾吾,焦慮到不停玩手、臉紅到耳根去的楊冀望,許承熙只是不以為意地打了個呵欠,他感到深深的無趣,再等一會,那樣的無趣轉眼就要化成不耐。

      幸好在他咋舌準備離去時,楊冀望總算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的吐露出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四個字。

      「我喜歡你。」

      許承熙有聽沒有懂,遲了好久都沒回上一句話,一雙桃花眼被嚇出兩倍大的杵在原地。

      他不是沒被告白過,但怎麼也想不到楊冀望會有膽跟他告白,在驚愕之餘竟然還有些許的佩服。

      楊冀望一直蜷縮身子地垂頭注視地板,小心翼翼地抬眸瞧了眼呆若木雞的許承熙,他抿了幾回唇,又焦急地補上:「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就喜歡你……」

      「夠了!」許承熙沒等他把那段無意義的告白說完,他簡直頭痛欲裂。喘過幾口氣後,他環胸昂首,冷冽地瞪向那比自己高上許多的少年,字字清晰不帶保留地說:「跟你說兩件事。第一,我不喜歡男的。第二,我每次碰到你就頭痛,痛到快死的那種,所以請你離我遠一點。」

      這大概是第一次許承熙如此透徹地表露自己的情緒,平常軟善溫柔的面具被自己親手撕下還踩在地上踐踏。

      不過他並非是為了擺脫楊冀望而說謊,他的確是一接觸楊冀望頭就痛,還痛得像要死一樣,完全找不出原因,連他這看得到鬼的人都覺得詭異又離奇,只好告訴自己──可能他天生就對笨蛋過敏。

      他那時,只丟下這麼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他也不怕楊冀望會把他的真面目給說出去。

      畢竟,誰都不會相信楊冀望的。

 

      許承熙也不是那麼無情的人。

      望著那組空下來的桌椅,就像又看見了那高大的身影低頭瑟縮的模樣。

      直到現在他才感到好奇。

      那時候,被拒絕的楊冀望究竟是什麼表情?

      他幹嘛總是那副膽小懦弱的模樣?

      又到底──

      許承熙的心悸好不容易緩和了些,冷汗從額上滲出,他輕輕抹去汗珠,緩緩地抬頭看向清淨祥和的藍空,世界一如既往的生機勃勃,沒有失去過誰的痕跡。

      到底為什麼要自殺?

      那抹昏昧的深褐,直至摔散了、直至殘碎了。

      ……都是如此堅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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