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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媽媽(下)

大學畢業後我在外面補習班裡當鋼琴老師,除了教學生外,也有成年人會來上我的課,而其中我也是在那時候遇見了那個人,那個佔據我往後生命的人。

他叫劉彥廷,是放在眾多人裡一眼放去就能意識到他存在的一個人,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模特兒,但幾次閒聊之後才發現他是名律師,不僅是身份差異,就連外表上也像是被上天眷顧的人,他的皮膚比起我來根本是無懈可擊,但他卻說自己根本沒有在做任何保養,雖然我表面上是一笑而過,但在心裡上我卻是非常忌妒。

雖然他是男人,但是又有什麼差異呢?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忌妒,但是一方面卻又表現的不在意,畢竟這才是正常的反應。

他的樣貌像是那種流連在情場上卻總是狠傷別人心的類型,但他卻又表現得不像是那麼回事,不僅沒什麼私生活,就連女朋友似乎也沒有,他在上課時也不曾有過多的踰矩,只是專心的在練琴,偶爾閒聊幾句微笑幾次而已,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

在練習到某一程度時,我會請學生們一起吃飯,這是那間補習班裡不成文的規矩,但我也算是樂此不疲,因為學生們都很乖巧相處起來也算輕鬆,而且在現代社會裡也算是幫學生們之間彼此聯誼,他們也都很欣喜,也因為吃飯的關係有了更多連結。

但在一次飯局結束後,一位女同學拉住我的手。

「老師,你可以教我彈一首曲子嗎?」

游子晴用著有些羞怯的眼神看著我。

「可以,妳想彈什麼樣的曲子。」

「我想學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

「為什麼呢?妳很喜歡那首曲子嗎?」

我有些驚訝,因為她平常喜歡的是流行樂,而那首曲子的難度與平時她學習的曲目相差蠻多。

她沒回話只是點了點頭。

「老師,這件事情妳一定要幫我。」

她用著堅定的語氣說著,這回少了羞赧,多了些傲慢。

「當然可以,老師一定會幫妳。」

我微笑著說,之後便若無其事一邊教導她,一邊用著在以前學校裡學到的心計,慢慢的傾聽她心裡的秘密。

原先她是我平日班的學生,但卻突然換成週末晚上的課。

原來她喜歡劉彥廷,學會那首曲子只是想討他歡心。

「這件事妳一定要保守秘密哦,我想讓他感到驚喜。」

我跟她年紀相仿,也能夠理解她為什麼會喜歡上劉彥廷,而因為這件事我也跟她好了起來。

我原本預計要花上一段時間教她,但她卻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認真,不到幾個禮拜她就學好了。

她不僅把一般上課的曲子練好,也花了很多時間在練習那首曲子,她是一般上班族,平常應該會很累會想在假日休息才對,但她卻是到了週日也會自主到班裡練習一整天。

我欽佩於她那股追尋戀愛的心情,但她那充滿年輕活力的熱情卻選擇彈奏悲愴,關於這點我覺得無比的矛盾,也曾建議她練習別首,但她卻像是鐵了心一般,執意要那首曲子。

甚至像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的心已經浸入到愛情裡。

等到她終於練到一個音都沒出錯後,她請我下課後留住劉彥廷。

原本我想讓他們兩個獨處後就先收拾東西離開,但是游子晴卻讓我留在教室。

「只有我跟他單獨相處會很奇怪呀。」

「等到我彈完時老師妳再離開好嗎?」

我跟她在教室外講好後才進到教室裡,她坐上鋼琴椅,而我則是坐在離那兩人有些距離的位置。

劉彥廷轉過頭來有些疑惑的看著我,但等到游子晴開始彈奏後,他又把頭轉回去。

那是一場完美的表演。

我趁著兩人沒注意時從後門走了,我租的公寓就在補習班附近,每次下班後我都會走路回家。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像那兩個人的情況,游子晴長得也挺漂亮,他們站在一起也很般配,我想他會接受告白吧?我想他沒理由不接受,更何況有人為了自己花了心思在彈奏,任何人都會覺得有些浪漫,在那樣的氣氛下告白應該是會成功。

一想到游子晴會成功,不知怎的,我也高興起來,雖然我是如此虛偽的人,但是能夠促成別人一段戀情,讓我覺得壓在自己身上的罪輕鬆了些。

我在路口的紅綠燈前停下來,當轉變到綠燈號誌、正想邁出步伐時,有人從後面拉住我的手。

是劉彥廷,他似乎是跑過來,臉頰有些紅。

我想問他游子晴呢,但卻又覺得這麼問似乎有些多餘,而他也還在喘著氣,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站在街上,身旁的行人看了我們一眼後就走了。

他放開我的手,然後突如其來的向我告白。

他的表情很認真,似乎不是在開玩笑,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忽然間我好像又回到了校園生活,這種像是鬧劇般的惡作劇卻搭配著另一個人的真心,這讓我打從心底又厭惡起自己來。

當下我沒有回應,他也沒有強迫我回應,只是請求我給他一次追求的機會然後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還是睡不著,並不是因為被他喜歡而覺得興奮到無法入睡,而是思考自己的所做行為究竟是哪裡出錯了。

為什麼不是游子晴?

忽然之間我覺得有些恐懼,但卻說不出是因為什麼,只是躲在棉被裡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但是到了週六,游子晴沒有出現,才讓我意識到一切的現實。

游子晴再也沒有來補習班,或許在那一天,她那積極主動又有些傲慢的個性,即使告白失敗了,卻還是想做最後挽留而跑出去追劉彥廷,但卻在某個街上看見我們在一起時,也許她便是在那個時刻意識到自己被背叛了,然後怨恨起我來,所以她才不再出現。

我想原因大概如此,即使她在那時誤會了,但之後的一切卻是如她所想。

之後我問過他原因,他說是因為在聽過我彈奏那首曲子時所流露出的情感而喜歡上我。

悲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

「並不是誰彈都能給我有那種感覺,我已經深深的被妳所打動。」

劉彥廷的追求持續了一陣,最後我才真正答應與他交往。

內疚只佔了一點,更多的時間是在審視劉彥廷這個看似完美的人,原以為他其實內裡是個浪子只是想交往一下、玩玩而已的那種人,但相處下來後我卻發現他並不是我想的那樣。

他很溫柔又很專情也很善良,他的一切我都比不上......雖然說這個比較是如此多餘,但是我的性格已經變得如此扭曲,越是在這麼好的一個人身邊,我越是感到自卑,有時甚至希望他能夠出軌別的女人,也許那樣我才能好過一點,雖然那樣我可能感到傷心失望,但比起對自己失望是來的好......可他從來就不是那種人。

我一直等待,等到要論及婚嫁的那天,他都沒有做出背叛的事。

即使婚後他也還是對我很好,甚至在我提出還不想要孩子時,他也沒有強迫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對我。

沒有任何心計和計較,也沒有任何謾罵、冷漠人的言語出現,他是這麼好的人,好到像是上天故意派來折磨我的人。

我是如此自私的人,如果我不能夠只愛自己,我就會被傷害到,這是過去我生存的方法。

但現在出現了一個愛我比愛他自己還多的人,他試圖剝去那一層一層我用來保護自己的厚繭,但他還是沒發現到我內心深處的另一面,那個連我都害怕而死死藏住的一面。

但他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他有一個姐姐,在我們結婚幾年後,她就生了一個孩子,一起吃飯時,偶爾會看見他抱著小外甥那副親暱的模樣,他無疑的是喜歡孩子的,每當那個時候我又更加感到愧疚。

我的自私在他的面前化為一抹輕煙,他毫無保留的愛我,我也應該為他做些什麼,即使是像我這樣子的人。

我改變了心意,即使要承受生育對自己身體帶來的負擔,也想討他歡心,當他知道我想要孩子時,他開心的一把抱起我,看他那副開心的模樣,我覺得自己做了對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天感受到我的決心,半年後就讓我的身體懷孕。

「看來要幫妳準備好料的了,妳想吃什麼盡量告訴我,我會好好把妳喂胖點,妳實在太瘦了。」

在診間確認完後他就親暱的抱住我說,就連醫生也告訴我要確實的補充好熱量。

過去的夢魘又回來了,好像死死掐住我的脖子般,難以呼吸。

但因為孩子,我還是把那些食物吃進肚子裡,然後停止之前做的運動,專心的在調養身體,在那過程裡我自然的又胖了起來,有好幾次都突然感到受不了而在大家面前跑進廁所哭了起來。

我幾乎快忍不住自己想要催吐的舉動。

但丈夫卻推開門小心的抱住我,他的懷裡很溫暖,他不斷的安慰、鼓勵我,讓我忍不住安心起來,也因為好幾次情緒不穩定,我們去了醫院看診,婦產科醫生認為我這是產前憂鬱就把我轉介到精神科。

而這也是我第一次到精神科看,因為第一次丈夫陪在我身邊,我沒有把過去的事說出來,只是在診間裡哭了起來,之後我告訴他想獨自去看診,他就在診間外等我。

我把以前自己是個胖子而被欺負的事告訴醫生,也把自己害怕變胖的事講了出來,講出來之後心情好多了,醫生也輕聲細語的安慰我,不得不說我在那一陣子確實感到鬆了一口氣,但在之後的某天我又情緒失控時,丈夫卻說了一句話,又讓我跌入深淵。

「不管妳是什麼樣子,我都愛妳。」

明明是一句特別窩心的話,我卻感到非常悲傷,但又無法說什麼,只是一直哭。

我為自己感到丟臉和羞恥,在知道心理醫師跟丈夫原本就是朋友關係後就更加確定,是醫生把那秘密給洩漏出去。

我不想讓他知道過去那個難堪的自己,即使他愛我,我也不願讓他知道。

之後我讓丈夫也跟我一起進入診間,反正在那裡我說的一切都會是謊言,也不用再在意什麼,回到家後我也盡量讓自己保持正常情緒,把那些不安和恐懼全都壓在心裡。

每天晚上我都很難入睡,只是看著一片漆黑無聲的哭了起來。

直到要生產的那天,我才終於開心了些,雖然過程十分痛苦,但比起身體上的痛,心理上的壓力更讓我覺得難受。

我昏睡了一天,隔天醒來後才看到自己的孩子,然而本該是件開心的事,我卻又難過起來。

丈夫抱來兩個孩子,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生了雙胞胎。

丈夫先給我其中一個孩子,我滿心歡喜的接過,卻沒想到在看到的那瞬間感到一陣恐慌。

孩子的面容就像是怪物那樣醜陋,但是丈夫的模樣卻是很喜歡他,孩子在我懷裡笑了起來,但是我的心裡卻是好沉,手臂也是。

我的淚滴到他圓潤的臉頰上,打從心底的對不起這個剛出生的孩子。

就像是當初我怨恨父母那般,我想這個孩子在未來也會如此怨恨起我。

那個醜陋的孩子像我,另個孩子則是像丈夫,幾年後孩子成長了些,確實跟我想得一樣。

哥哥叫劉彥容,是希望他能夠變成善良有包容心的人,弟弟叫劉彥君,則是希望他能夠成為正人君子。

彥容的確是個溫柔體貼善良的孩子,就像他父親的個性一樣,但他的面容和體型卻是跟過去的我一樣;彥君則是外表像他父親,但是個性卻是像我,丈夫並沒有察覺到這件事,只是一視同仁的喜愛他們。

雖然我對彥容感到愧疚和害怕,但我並不是真的會討厭他,相反的我對待他是無比溫柔寵愛,還有些小心翼翼,兩個孩子我都喜歡,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對他好的理由呢?

但是有時我卻又希望彥容如果沒有出生就好。

有一次我單獨帶他們出門買東西時,我一手提著袋子一手牽住弟弟的手,善容則是自己走在前面,在我們走回家的時候,馬路上突然冒出一輛車子在善容面前。

直到危險來時,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我大喊出聲,快速的伸手拉住善容,我把他抱在懷裡跌倒在地,而車主也緊張的下車查看情況,但那時候的我已經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只是一個勁的向善容道歉。

我其實根本不該成為母親的,但善容卻體貼的拍拍我的肩膀,並安慰我這不是妳的錯。

可憐的善容,並不知道是我害了他,

那天晚上善容把這件事也告訴丈夫,讓我又得到一次安慰。

「如果我再細心點,善容就不會發生意外。」我忍不住開口,一邊抓著自己的手臂。

「妳已經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責自己,好嗎?」

丈夫就像是在哄一個孩子似的拍拍我的背。

「不,你不懂的,事情不是那樣子而已......」

然而他們只是安慰我,不斷的給我鼓勵,就像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會有的反應。

然而,我心裡住了一個魔鬼,牠在企盼著一切不好的事能夠被真正實現,但這是對誰都不能說出口的事。

我把秘密全都寫在一個本子裡,然後把它塞到抽屜的深處,我很確定沒有人會去翻,因為他們是如此的溫柔。

如果光是寫還不能夠釋放心裡的恐懼時,我便會投入到鋼琴裡,把一切不能訴說的都藉著曲子得到緩解。

「媽媽。」善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這是什麼曲子?」

「這是《悲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哦。」

「那它有第二、第三章嗎?」

「有哦,媽媽彈給你聽。」

善容乖巧的站在一旁安靜聆聽。

「媽媽彈的很好聽,我也想學鋼琴,妳可以教我嗎?」

他撒嬌似的抱住我。

「當然可以阿。」

看著他就像在看著過去的自己一樣,雖然我表面上溫和的笑著,但是心裡卻擅自起了疙瘩。

越是感到虧欠,就越是想要討好,特別是當善容的病症出現後,醫生說那個病十分罕見,特徵是肥胖但卻不是因為攝取的食物關係,同時越是長大後越容易罹患上心臟病和其他併發症,幾乎是很難痊癒,善容從小學生時就開始吃藥,體重增幅程度也很大,體力也很差。

幾乎是無能為力,我只能看著他獨自一人受苦。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夠讓時光倒退,然後親手掐死還是嬰孩的他,我也怨恨自己,為什麼會生給他一個這麼不健康又醜惡的外表。

即使是小學時期,但我卻能夠看到他在未來因為外表而飽受歧視、欺凌的情況。

這是注定的事,就像我之前那樣,善容又是這麼的善良體貼,即使我想保護他,但他終究還是會受傷,這是無法預防的事。

如果他的性格能像善君就好了。

善君很會為自己打算,就連到了上學的年紀也因為想保護自己而耍賴一年而不去學校,也因此他與哥哥年紀一樣卻低了一個年級。

有次我帶在家學習的善君去公園玩,在鞦韆旁我們發現一隻倒在地上的麻雀,小麻雀受了很重的傷,看起來就剩一口氣而已,善君先是在一旁看著,然後在別處找了一塊大石頭來,幾乎是一瞬間的事,那孩子沒有任何猶豫就把石頭砸在麻雀身上。

「牠解脫了。」

善君冷靜的把地上那癱血肉清理乾淨,還把麻雀的屍體埋進土裡。

「在天上快樂的當小天使吧。」

他站起身祈禱著,當我靠近他身旁時卻發現他滿臉是淚。

善君是個行事果斷的孩子,但他並不是冷血,只是注重結果,他就跟我的性格一樣,雖然也有那好的一面但同時心裡肯定也藏著黑暗的部分。

我沒有對他說什麼,甚至覺得他讓麻雀解脫的行為是好的,但如果換做是善容,他大概會想要搶救麻雀......可這樣的事真的會有所謂對錯嗎?在生命面前究竟怎麼做才是對的、究竟該怎麼取捨?

生命是值得活到最後一刻的嗎?即使情況變得更糟更難受還要繼續努力活著的嗎?

我沒有辦法做出決定,更沒有辦法殺死自己的孩子,但我每天都想著那些,我希望他能夠快樂、希望他能夠感受到愛,但又希望他可以不要遭受那些痛苦、希望他從未出生。

每天晚上我都會失眠,有時在床上閉上眼睛甚至會想到他跳下樓的模樣。

也許我心裡深處是希望他能夠走向自我毀滅吧?但這結果卻又不是我真的想看到的現實,我的精神在矛盾中愈發的感到錯亂和疲憊,尤其在夜晚更是發作的厲害,實在受不了時就會離開家裡在街上遊蕩著,到快天亮時才回去。

這情況持續了好幾年,終於在善容高二的那年、七月的某天我的想像成了現實。

我沒有辦法相信眼前的事,但我確實看到善容從樓上掉下來,在到地面時還發出好大的聲響,我不敢走向前去看,但我卻能好確定,躺在地上的確實是自己的孩子。

但我不敢上前,因為彷彿是我殺了他。

我的雙腳像是嵌在水泥地裡,動彈不得。

只是腦海裡想起我們一起彈奏那首哀傷的曲子的畫面。

樂曲的終章,那急促卻短而有力的音截住我所有思想,我一時有些暈眩趴倒在地,直到最後閉上眼的那刻,我彷彿看到了善容那有些悲傷的臉正說著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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