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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法傳遞的話語

「剛才那聲巨響是怎麼回事!?」心理諮詢室的門被人猛然打開,李之春在看到室內情況之後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迅速轉身拿起手機叫救護車,「請問是一一九嗎……?」

謝寧安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跪倒在地的何晴。她這才終於了解剛才那巨大的碎裂聲是從哪裡來的,原本放置青花瓷花瓶的桌上早已空蕩,地上散佈瓷瓦碎片,有幾片甚至正鑲在何晴的背上。

「何醫生,你、你要堅持住……那個,現在、現在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謝寧安避開地上的瓷瓦碎片,半蹲在何晴身旁,腦袋一片空白,異常的不知所措。

何晴似乎是聽出了謝寧安語氣中的慌張與不安,跪下後便一直低垂的頭微微抬起,向謝寧安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卻又因為劇痛深皺眉頭,說不出話來。

「我、我可不是故意的啊!你、你們,那個……是他自己要跑過去的,不能怪我啊……!」同樣被這副景象嚇到的盛秋夏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一開始囂張的氣焰也消失殆淨。

謝寧安聽見盛秋夏一副推辭的態度,忍不住瞪向他。可是,在看到他臉色蒼白的模樣,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處罵起。

「夠了爸!別說了……那個,何醫生你、你還撐得下去嗎?需不需要我扶你起來?」盛先生一邊說一邊向謝寧安和何晴的方向走近了一步。

「……謝謝您的關心……我、還行。」彷彿是擠盡全力,何晴的聲音壓抑且斷斷續續,謝寧安看著他臉色蒼白,冷汗不停冒出今天,「……診療就到此吧,關於……」似乎是疼痛得說不出話來,何晴停下話語。

「關於盛秋夏先生的病情,可能要請您下一次再來就診了。不過下一次,請好好吃過藥以後再過來就診。」打完電話的李之春走了進來,對盛秋夏和盛先生兩人說道,「接下來的事情本診所會自行處理,沒有其他問題請和我這邊走。」

對於李之春下的這一道逐客令,盛秋夏與盛先生兩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去還是該留。最終,盛秋夏摸了摸左手小指上戴著的玉戒指,踏出腳步向心理諮詢室外走去。盛先生見盛秋夏有了動作,好像鬆了一口氣,也跟上他的父親。

「李護士!等等!就這樣讓他們走了嗎!?難道您沒有看到何醫生他受了傷嗎?應該要讓他們留下來負責才對啊!是盛秋夏先生造成這樣的情況的,他們怎麼可以一走了之!?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讓他們……」怎麼可以就這樣讓他們逃走呢?謝寧安抬頭直視李之春。

「謝實習生,你留在這裡照顧何醫生,我要送他們兩位出去。等一下就會有救護車來了。」然而李之春並理會謝寧安的抗議,只是在交代完事務之後將盛家父子帶了出去。

直到親自目送完何醫生上了救護車,謝寧安才回到休息室將身上的醫生袍換下,披上今天早上穿著的外套。經過今天一連串的事件,現在已經是傍晚六點了。

經過心理諮詢室,她看見室內仍亂七八糟的,似乎還沒有整理過。地上的碎瓷片依舊在原處,讓謝寧安又再次想起下午何晴痛苦的神情。一切,都怪她沒有注意,才會讓何晴受傷……

她轉身回到休息室找出掃具,接著將心理諮詢室地上所有的碎瓷片一一掃起。

「你怎麼還沒回去?」當謝寧安快要掃完所有散落在地的碎瓷時,心理諮詢室的門口忽然有一道聲音傳來。

是李之春。

「我在……掃碎片,留著的話,可能會讓下次進來的人又不小心受傷。」謝寧安低頭,繼續撥弄掃具。其實,並不是那麼為人著想的理由,只是她不願再見到這些碎瓷而已。

「這樣啊。不過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東西給我吧,剩下的我來用,你回去吧。」李之春說,伸出手向謝寧安討要掃具。

李之春伸出的手手掌長滿歲月留下的紋理,甚至仔細觀察還能看出一絲枯燥的感覺,李之春是她的長輩,更是前輩,做事都有自己的道理。謝寧安在心中告訴自己。可是,在她遞出自己手中的掃具時,她還是忍不住開口:「為什麼要放過他們呢?」

話一出口,謝寧安就後悔了。她小心翼翼的抬起頭,緊張的望著李之春。

令謝寧安訝異的是,謝寧安想像中的訓斥並沒有到來,李之春只是接過她的掃具,緩緩說道:「當下的情況,不放過要怎麼辦呢?」

「欸……?」被問之後,謝寧安反倒一愣,她想了一下,略有些不肯定的說:「……至少,得請他們負起一定的責任吧!賠償何醫生的醫藥費,親自和何醫生道歉什麼的……」

「在當下那個情況道歉賠償?」李之春低頭四處尋找地上剩餘的碎片,語氣平淡詢問。

「……不,也不是。可是也不應該就這樣放她們走啊……!」

「在我送盛先生出去之後,他特別留下了一些錢,作為醫藥費,並且告訴我如果不夠可以再告訴他,下次一定會讓他父親吃藥鎮定之後再來道歉。」李之春說著停下手中的動作,似乎是已經將所有的碎片掃起,「在當下那個情況下,盛秋夏情緒不穩,何晴那孩子痛到沒辦法完整表達一句話。你留下盛秋夏父子完全沒有幫助,反而有可能激起盛秋夏的情緒失控,讓情況更加嚴重。」

「我問你,你知道盛秋夏是有什麼病嗎?」揉了揉雙眼,李之春問。

「……病歷表上寫的是認知障礙疾患。」謝寧安回答。

「沒錯,他的病是其中最常見的失智症。因為常常忘記事情或著產生幻覺,甚至出現暴力行為,他才被家人帶來診治。」李之春說,「之前,他因為吃著藥所以有所穩定。可是他今天沒有吃藥,你那時的行為與話語非常的危險,很有可能會再次激起他的情緒,你知道嗎?」

「我……」謝寧安啞口無言,她那時候一心想著事情不能這樣結束,根本沒有想那麼多。

「應該負起的責任是需要負責的,但是你不論如何,都不應該在那樣的情況下說那種話刺激盛秋夏。畢竟,再怎麼鬧,他都是病人。你了解嗎?」李之春提起手中的掃具,轉身走向門邊打開門,「我也掃得差不多了,現在已經七點多了,你快點走吧。」

謝寧安瞥了一眼窗外,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我知道了。」

送走謝寧安後,李之春倚在門邊,如同在思考什麼一般。心理諮詢室的日光燈打在她的身上,使得她臉上的皺紋更加顯明,看上去比平常更加蒼老。

「再怎麼鬧,都是病人……嗎。」沙啞滄桑的聲音回響在空蕩的房間中,那是與平常的聲音不同,更加疲倦的聲音。

李之春閉上雙眼,恍惚之間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她記得她那時就已經是一位護士的身分。

那時的她仍在大醫院當中工作,是大家公認的模範護士。

樂於助人的獎項是她每年必得的殊榮,她也因此更加勤奮、更加努力的服務病人。每個人對她的評價都是公正勇敢,見義有為。

她自己,也是以這樣的信念去努力的。

每當遇到刁蠻難纏的病人,同事們總是會向她求助,而自己也每每有求必應。當遇到麻煩的病人,就會強勢的告訴那些人應有的道理。

直到,那一次。

「這下,你懂了嗎!不要再做些讓人困擾的行為了!這樣妨礙別人做事你不覺得自己就像是在給人添麻煩又讓國家浪費資源照顧你這種人嘛!」李之春氣憤的說道。

然後,她就看到了她今生都無法忘懷的一幕。

「你說什麼!你……!」被她訓斥的病人話說到一半,忽然緊抓胸口的病例服,臉上快速變紅,接著,她便這樣著那個病人瞪大雙眼,倒了下去。

她忘不了那個病人倒下前的眼神,從氣憤到錯愕,再到最後的恐慌,彷彿是不可置信,也像是求救一般望著她,然後,倒下。

一切都發生的太過突然。那時的她只能傻愣地站在原地,看著病人胸口皺褶雜亂的病號服,她終於意識到眼前的人,是病人,是需要照顧的病人。

「……你就是太心直口快了一點,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但是……」主管為難的搔頭,雖然坐在椅子上卻不停跺著腳。

說好聽點,是心直口快,說難聽點,就是口不擇言。她站在原地等待宣判。

「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很抱歉,我們商量之後決定開除你。」

收拾完自己的東西在醫院走廊上,她感受到許多視線聚集在她身上。其中,包括曾經說她優秀稱讚過她,還有請她幫忙的人,曾經的熟人,現在的陌生人。

出了醫院,她搭上計程車。手機震動,她看了一眼,是男友的分手短信。

到達目的地,她付款下了車,緩緩向人潮中央走。大概是因為來晚的緣故,她如同逆流而上的異類,與一個個身著黑衣的人擦過身,那其中,不乏哭聲。邊走邊聽著哭聲,她恍惚想起前陣子回到家父親氣急敗壞的模樣,和母親掩面哭泣的聲音。

兩者聲音其實不像,可是其中隱含的絕望,卻是相同的。

「你來這裡還來什麼!?」突然,一道飽含哭腔的尖吼聲傳來。

她木楞的看著聲音的主人向她奔來,緊接而來的是清脆的一聲巴掌。

「你給我滾!!害死我老公還不夠嗎!?還來這裡做什麼!滾!給我滾!!」

女人的聲音尖利刺耳,她低垂著頭,直到女人停下話之後才緩緩開口:「拜託您,讓我祭拜祭拜您先生好嗎?」

語氣謙卑到低落了塵埃。可是,還不夠,只是這樣的話,還不夠。

說完話,她緩緩跪下,夏日的水泥地板異常滾燙,可她還是一聲不吭地跪了下來。

「你以為你這樣我就會讓你去了嗎?現在跪有什麼用!人都已經走了你現在跪有什麼用!不過是在讓你那罪惡感降低而已!!滾!!我是不會讓你過去的,滾啊!!」

最後,還是沒有祭拜到人。

她疲憊的走在路上,她記得,那天天氣很熱,可是,天空很清澈,沒有一點白雲。她抬起頭,看向那清澈藍天,有點暈眩的軟了腳,跌坐在地上。

「你還好吧?」一旁,看到她忽然坐在地上的路人神色擔憂的朝她伸出手,「你站得起來嗎?」

她呆呆地抬頭看著路人的那隻手。

也許是因為她走到腿痠了,也許是因為太陽太過刺眼。她忽然抓緊路人伸出的手,幾天都未曾流出的淚奔騰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啊……啊、啊……對不起啊、啊啊……」她大聲哭喊著,幾乎撕心裂肺。

可是她知道,無論再怎麼哭喊,那死去的人,都聽不到她的懺悔了。

是她,害死了一條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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