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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訪山林

深夜裡,當他們走近小山村時,鄰家狗兒的吠聲驚動了道路右下方農舍內守候的人們,他們隨即點亮了通往農舍小徑的路燈。

「阿興、阿興啦,是你們嗎?」一位婦人的聲音透露著焦慮。

「阿嬸,是啦,是我們啦!」林繼興揮動著那枝電力幾乎耗盡的手電筒高聲回答,微弱的燈光讓步出室外的親人們都感到安心不少。

「怎麼會搞到現在才到呢?」一位蓄著短髮體型粗壯的中年人出現在燈光下,黑亮的皮膚透著紅光:「你阿嬤到現在都還沒睡,我們都擔心死了!」。

「三叔!真抱歉,是我帶錯路了!」林繼興說:「下午的那一陣雨耽擱了不少時間,所以我就想抄近路走,沒想到會在溪園附近轉錯了方向,朝黃厝那一邊走去了,結果是看到吊橋時才發現,只好趕緊回頭。」

「你這個孩子實在是有夠戇大膽,你難道不知道夜晚在山中走小路有多危險嗎!」三叔責備著說:「趕快招呼大家進來吧!你阿嬸已經在為你們熱飯菜了!」

來到三合院,燈光下的庭院中有好幾位佇立著的身影。

「阿嬤、大伯、阿姆、您們都還沒睏啊!」林繼興不安的說:「真不好意思,害得您們大家都沒辦法休息!」

「平安回來就好了!」站在前面的白髮老婆婆慈愛的說:「阿興啊,肚子餓了嗎?你們到現在都還沒吃晚飯吧?」

「還沒呢,」林繼興隨即向家人們介紹身旁的同伴:「他們兩位都是我在軍中的好朋友,這一位是劉宗明,這一位是徐紹德。」

「阿嬤、大伯、阿姆、三叔,」兩位年輕人向長輩們鞠躬致意,疲倦的臉上帶著不安:「給您們大家添麻煩了!」

「別客氣,歡迎!歡迎!」大伯說:「快進屋裡面來坐吧!」

「我去看熱水夠不夠,看你們一身的汗,大家都累壞了吧?」大伯母疼惜的看著三位年輕人,眼光在劉宗明身上停留了一下,然後問林繼興說:「阿興,你這一位朋友好像有跌倒過吧?身上都弄髒了呢,有傷到沒有?」

「沒有、沒有,阿姆,我沒有受傷,」劉宗明紅著臉急忙搖手說:「沒有問題啦!」

「好,沒有受傷就好,來,來,大家都來飯廳這邊坐!」三叔在餐桌旁招呼著,手上一邊扭開一瓶雙鹿五加皮:「行李就放在椅子上吧,大家先過來喝一杯,壓一壓驚!」

飯廳裡的大圓桌上擺著花生、滷味等幾盤下酒菜,三叔座位前的桌面上有一堆花生殼。

「哈!阿祥,我看客人如果再不來,酒都要被你喝光了!」大伯幫忙把斟好的酒杯和碗筷傳遞給大家:「來!大家先吃一點菜,熱湯馬上就來。」

此時一位身材略為富泰的中年婦人端著一盤白切雞走進來,臉上滿滿是笑容。「阿興,菜還很多喔,正在熱呢,你請他們多吃一點。」

「多謝阿嬸,」林繼興站起身來接過菜盤:「阿秀她們都睡了嗎?」

「那幾個女孩子本來說是要陪我們一起等的,哈,結果還不到十一點鐘呢,一個個都溜進去睏了。」三嬸笑著對客人們說:「這是我們家自己飼養的土雞,肉很甜的喔,你們多吃一點。」

「來,我們大家一起來喝一杯吧!」大伯說:「快要一點鐘了!阿嬤也趕緊去睏了,你們吃飽了也早些休息吧!」說罷便要起身。

這時候大伯母走進來說:「熱水已經好了喔,你們要不要先輪流過來洗澡?」

「阿貞,妳就讓他們先吃飽飯嘛!」大伯用埋怨的口氣說。

「嘖,身體洗乾淨了多清爽,也比較吃得下飯啊!」大伯母毫不客氣的把丈夫的話頂了回去。

「那我先去洗吧!」劉宗明看著自己的一身狼狽,趕緊站起身來到隔壁去取換洗的衣物。

來到浴室的門前,大伯母遞給他一條乾淨的毛巾,然後告訴他熱水、冷水的調配使用方法。

原來這山居仍然是用木柴來燒熱水的,山泉被導入屋簷下一座高筒形的鍋爐中,加熱之後再經由水管送入隔壁的浴室。鍋爐旁有一張小椅子,另一邊屋簷下整齊堆放著許多劈好的木柴。

劉宗明進入浴室後,有些吃力的脫去衣褲,雖然剛才跟大家說自己沒事,其實在山坡上滑倒時大腿外側曾經重重的擦撞在石塊上,現在已經出現一大片瘀青了。

不過熱水很好,他用水桶調好了水溫,拿起水瓢來一瓢一瓢的往身上沖洗,四肢血氣運行逐漸流暢,精神馬上就恢復了。

浴罷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時,大伯母跟三嬸兩人正站在簷廊下閒聊呢,看著這位高大的年輕人洗淨之後神采奕奕的向她們致謝,她們都微笑著點頭。

「別客氣,快去吃飯吧!!」

徐紹德聞聲出來,手上也抱著換洗的衣物,紅通通的臉上仍帶著興奮,經過劉宗明身旁時還淘氣的故意撞他一下。

回到餐桌上,林繼興正在向他三叔敬酒呢,他自己也有幾分酒意了,三叔幫劉宗明盛了一碗熱湯,又從碗公裡舀給他一大匙的筍乾燉豬肉。

「來,劉先生,快來吃吧,趁熱!」

「多謝三叔,您叫我阿明就好了!」劉宗明雙手舉起酒杯。

「好,阿明,我們來喝一杯,」三叔說:「我也該去睡了,明天早上還有工作,你們慢慢的吃,吃飽了早一點休息吧!」

三叔離席之後,大伯母也過來道晚安,只留下三嬸招呼他們。

「怎麼樣,」林繼興拿起酒杯在劉宗明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你還好吧?」

「還好,」劉宗明舉杯喝了一口酒,又繼續大口的吃著飯菜:「我可是真的餓了!」

飯菜真可口,每一道菜都好吃,他從來不知道筍乾燉肉也能燒出如此的美味。

「你多吃一點,這些菜差不多都是我們家自己生產的,」林繼興又幫他添了一碗熱湯,苦笑著說:「不好意思喔,我竟然連回自己的家也會迷路,真是有夠笨的!」

「你上一次回來這裡,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才兩個多月啊,就是在我們放外島假(註1)的時候嘛!」

劉宗明只好搖搖頭笑一笑,繼續的大口吃著飯菜。

「下一次要我在黑夜裡走山路,打死我也不幹!」一會兒徐紹德也洗好澡了,他在林繼興肩上拍了一掌說:「你也趕快去洗吧!」

林家的農舍是傳統的三合院,臥室是採用高架的木板通鋪,上面鋪著墊被。已經是十月份了,山上的夜裡很涼,屋外唧唧的蟲聲已逐漸轉弱。雖然累了一天,劉宗明一時之間卻無法入眠,他擁著被子在床上輕輕翻動著,一旁早已熟睡的徐紹德勻暢的鼾聲則是不停的向他襲擾過來。

才剛幫忙三嬸收拾好的林繼興進到了臥室,又轉身出去在簷廊下留了一小盞夜燈,以方便同伴們在夜裡起床如廁。他輕輕的爬上床鋪,攤開棉被,在劉宗明的另一側躺下。

「怎麼樣,是不是睡不習慣?棉被夠不夠?」他望著還睜著眼睛的劉宗明輕聲的問道。

「床鋪很好,很舒服。我可能是累過頭了吧,就是不愛睏,」劉宗明說:「你先睡吧,我躺一下就會睡著的。」

(註1)外島假:早年戌守金門、馬祖等外島地區的部隊採輪調制,移防返台的部隊依例會犒勞官兵們一段較長(約4、5天)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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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的出遊,他們已經期待很久了。

林繼興、徐紹德和劉宗明,他們都是同一個野戰砲兵營的預備軍官,早從他們一起在金門的聯合觀測所裡當班值勤時,林繼興就經常跟他們聊起;說自己的老家是在中部的山區裡,那裏的風景是如何的優美、人情味是如何的濃郁,水果蔬菜是如何的甜美、他還誇耀自己有一群漂亮的堂妹,個個都很出色。

劉宗明並沒有非分之想,他的女朋友謝明珠跟他交往已經四年多了,此刻正在美國等他退伍之後飛過去相聚。倒是徐紹德十分起勁,打從部隊移防回台灣之後他就不斷的提起;說是要找機會隨著林繼興一同返鄉,好陪他去探訪山中的家(佳)人。

不久部隊進駐中部的砲訓中心接受三個月的基地訓練,普測結束之後的第二個周末適逢國定假日有三天的連假,林繼興跟徐紹德約好了,請他到山上的老家去玩,並且一直攛掇著劉宗明要他也一塊同行。

可是到了周六那天部隊集合放假時,徐紹德他們連上的環境內務檢查竟然沒有過關,於是只好趕緊改善,一直拖到十點多才通過營部的複檢。等三個人會合齊了,先搭乘客運車到火車站,搭了一小段路的火車之後再轉搭公路局的班車,等來到小山鎮,卻剛好錯過了兩個多小時才有一班前往山區的客運車。

林繼興躊躇了一下然後向同伴們說;其實就是不搭車用走的,也只需多花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而且從小山鎮步行出發的這一段山路,沿途的風景也是很不錯的。

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決定了,於是林繼興便用公共電話先跟老家那一頭打過招呼,大家在附近的麵攤上簡單的吃了一點東西,又到雜貨舖補給了一些零食之後,就從小山鎮公園後方的步道開始出發。

現在已經是橘子、釋迦、百香果、芭樂等水果開始成熟的季節,一路上他們三個人輪流哼唱著最新流行的西洋歌曲,不時品嘗幾顆「在欉紅」已經熟透了的果子,好不逍遙快活!

然而才走了不到一個小時,天空中的積雲愈來愈厚,不多久就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他們躲在附近的工寮裡避雨,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等到雨停了,太陽西斜,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

仗著隨身帶著手電筒,大家開始趕路,林繼興憑著記憶決定抄近路走一條果園邊的石階小徑,沒想到這一走竟偏往另外一座山頭,等發現不對勁時才回頭,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徐紹德是運動健將,前陣子還被派去擔任前進觀測官,跟著受支援的步兵部隊一起做行軍訓練,體力好的很。劉宗明就慘了,進基地之前為了準備普測,他被調到射擊組,整天帶著組員不是練習繪圖就是演練射擊計算,體力無形中變差了。為了節省電池,他們決定共用一支手電筒,林繼興路熟,當然是由他拿著手電筒走在最前面探路,劉宗明跟在中間或是後面,一路上跌跌撞撞的,都要怪雨後路滑和他那一雙不怎麼管用的球鞋。

走到晚上十點多,天色頗暗,路途中的標示益發難以辨別,林繼興仍然沒有把握是否已經回歸到正確的途徑,大家實在都累了,徐紹德建議;乾脆就地紮營,隨便找個小山廟或是工寮的來過夜。

但是林繼興堅持不肯;老家的親人們知道他們已經在路上了,若是等不到他們,大家必然會擔心的不說,他更知道在山區受寒或是萬一為蟲蛇所傷都是很危險的。於是他咬著牙鼓舞大家繼續前進,所幸不久就發現了路標,確認了方向,等他們來到小山村,時間已經過了午夜。

這床鋪其實是蠻舒服的,棉被也很溫暖,也許是白天才剛曬過的吧,被褥裡散發出一股暖暖的陽光氣息。

可是他怎麼還是睡不著呢?

劉宗明又調整了一下睡姿;舊金山現在已經是早上十點多了吧,明珠此刻是在做什麼呢?是在教室上課,還是在圖書館裡K書呢?

上個月她在來信中說;她打算跟室友到附近的城區去打工。打什麼工呢?她家為她準備的生活費難道已經不夠用了嗎?她為什麼不像他一樣的經常寫信呢?…..想著想著,他終於在朦朧中睡去。

「起床囉!」「喂、劉宗明,起床囉!」「宗明,吃早餐囉!」

是徐紹德這傢伙在吵醒他,劉宗明很不情願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陽光已經照射到臥床上了,兩旁的棉被和枕頭整齊的疊放著,只有他一個人還躺在床上。

「你還真能睡!」徐紹德說:「林繼興跟他們全家人都已經到田裡去幹活了,你趕快起來吃飯吧!」

劉宗明聽了連忙起身,可是這一動,全身的痠痛讓他忍不住的唉出聲來。

糟糕!這酸、這痛,似乎比當初他在入伍訓練時還來得嚴重,才走這幾個小時的山路就會把自己搞成這樣,劉宗明不敢相信也不願意接受。他咬緊牙硬撐著爬起來,但是雙腿痠疼得讓他不敢亂動。

坐在一旁的徐紹德看著他,一臉的忍俊不住。

「喂,我看你八成是鐵腿了!」他開心的說:「你這是什麼表情嘛?真的有那麼痛嗎?」

劉宗明真想過去給他一拳,可是現在不行,他還得靠他幫忙呢!

「喂,臭小子,拜託一下,幫我把掛在牆上的衣服拿過來。」劉宗明說。

接過衣服後他艱難的慢慢穿上,他X的,兩條腿怎麼會這樣酸痛呢!他忍不住在心中咒罵著。看他難受的樣子,徐紹德只好上前幫忙攙扶他一把,讓他好起身去盥洗。

雙腿實在是痠疼到不行,不過坐著不動就沒問題。劉宗明看著餐桌上擺放的早餐,跟昨夜一樣也是吃乾飯。

「做農的人早餐不能吃稀飯,不然動一下就餓了,所以他們早上都是吃乾飯的。」徐紹德在一旁很內行的向他解釋。其實劉宗明也知道;他們剛移防回台灣時,部隊曾經奉令助民割稻,他在農村裡也待過兩個多星期。

「林繼興呢?」他邊吃邊問著。

「他去幫忙挑筍乾回來曬,馬上就會回來了。」

匆匆的扒了一碗飯,劉宗明站起身來取下掛在牆上的竹編菜罩,把剩菜收妥之後,他拿起碗筷想走到廚房去清洗。

「還是讓我來吧,」徐紹德看他動一動就呲牙裂嘴,很難受的樣子,體貼的搶過他手中的碗筷:「你自己慢慢走,到院子去舒展舒展、活動一下。」

屋外陽光燦爛,涼風徐徐的吹來,天空蔚藍,似乎是被昨天的那一場雨徹底的洗滌過了,一絲雲也不見。劉宗明環視著四周的一片翠綠,昨晚摸黑來到這裡,什麼都看不清楚,只知道林家老宅是一個傳統的三合院,屋前有一大片空地。現在才知道整棟房子是座落在一個山坡上,屋前是一大片由石板鋪設而成的稻埕,前方一道矮矮的石牆之後緩緩往下延伸的是層層的梯田,房屋左右兩側的菜圃不遠處都是濃密的樹林,屋後緩坡的上方就是小村落了,昨夜他們經過的產業道路現在也能依稀的辨識出來,由小山村一直婉延伸展到山頭的後方。

左側這一大片的樹林都是以針葉林為主,樹形非常的秀麗,林後遠方鬱藍的山巒一層層的,似乎沒有盡頭。靠近村落的這一邊則是雜樹與大片的竹林,應是有小溪在附近經過,潺潺的流水聲依稀可聞。

這景色真是太漂亮了!劉宗明在心中讚嘆著。昨晚跌跌撞撞的走了大半夜,什麼都沒看清,林繼興的老家果然如同他所描述的一般,美得就像是一幅畫!

「喂!宗明,你總算是起床了!」林繼興跟在他三叔後面從竹林裡的小徑走出來,他們叔姪的肩上都挑著扁擔,兩頭竹籃裡裝滿了筍片。

「三叔早!」

「早,吃過早飯了嗎?」

「吃飽了,謝謝三叔!」

三叔卸下筍片,跟他們略為寒暄了幾句話便又挑起空擔子匆匆的走了。

「哈,阿興,我告訴你,劉宗明他鐵腿了!」徐紹德這小子的口吻有一點幸災樂禍。

「真的喔?」林繼興微笑的看著他說:「你還走得動嗎?我正想帶你們到附近去逛一逛呢!」

「我看免了!」劉宗明搖頭苦笑著說:「我現在根本動不了!」

「哪有這麼嚴重嘛!」徐紹德笑著抗議的說:「我們在成功嶺、在砲校時被操得那麼慘,也沒看到有人累成這個樣子啊!」

「我也搞不清楚,」劉宗明說:「真的是動一動就疼得要命,我看你們兩個人自己去玩吧,我在這裡休息一下,說不定到下午就可以走動了。」

「我看也只好這樣了,」林繼興無奈的說:「阿德,請你先幫我把這些筍干曬起來,」他示範著:「就像這樣;把筍乾攤在竹篦上來曬。」

「這些筍乾是要做來賣的嗎?」徐紹德問道。

「對呀!你們別小看這些筍乾喔,這可是我們村裡人主要的收入來源呢!」林繼興說:「我們這裡所生產的筍干品質很好,前來收購的商人把筍干運回去稍加整理,包裝好就可以運到台北去販售了,有的還會外銷到日本去呢!」

「這樣喔,」劉宗明問道:「那你剛才是從哪裡挑回來的?」

「山上的工寮啊!」林繼興解釋說:「這些是今年所生產的最後一批筍干了,我們會把採收下來的麻竹筍剝殼之後先煮熟,然後放在工寮的大竹籃裡面用大石頭壓緊,讓竹筍慢慢的發酵、脫水,等水分差不多擠乾之後取出來抹鹽,再壓幾天,拿出來曬乾,就可以了。」

「你不是在台北長大的嗎?怎麼會懂這麼多?」徐紹德問。

「從小學開始,差不多每一年的寒、暑假,我都會回山上來住,」林繼興說:「我喜歡住在山上,我阿公、阿嬤他們也希望我回來,所以每逢寒暑假,他們就會讓我爸爸帶我回來,讀初中之後我就自己搭車回來了!」

「已經在山上住了那麼久,竟然也會迷路,你也真是的!」劉宗明忍不住的埋怨他。

「是啊,我也搞不清楚怎麼會這樣呢,」林繼興摸摸腦袋困惑的說:「在晚上走山路,跟白天真的差很多呢!」

「那你以前都沒有在晚上走過山路嗎?」

「很少,而且都是在附近活動,」林繼興關心的問:「你的腿還是會酸嗎?」

「不只是酸,還會痛!」劉宗明嘆著氣說:「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以前跟著步兵營一起行軍,連續走好幾天的路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難受。」

「會不會是把肌肉拉傷了?」徐紹德關心的問。

「那倒還不至於吧,讓我多休息一下就好了!」劉宗明說。

「要是到了明天你還是不能動,我看只好雇人用轎子抬你下山了!」林繼興捉狹的說:「我們這裡只有新娘子出嫁時才會用到轎子呢!」

「這裡不是也有產業道路嗎?難道車子開不進來嗎?」徐紹德問道。

「這條路是一年多以前才鋪設到我們村裡的,可是經常被大雨沖壞,所以還很少有車子進來。」林繼興說:「等一下我們到村子裡去打聽打聽,看看明天有沒有收購筍干的貨車要進來。」

林繼興解釋;附近這一帶的農戶家裡都還沒有裝電話,唯一對外通訊用的電話是裝設在村長辦公室裡。若是有電話打進來,老村長會幫接聽之後請人轉告,或是派人去通知村民前來接聽。山區的訊號不足,這裏也無法收看電視。

「這一條產業道路可以通到哪些地方?」

「直接通到鎮上啊!」

「那另一頭呢?」

「沒有另一頭了,這裡就是最後一段,」林繼興手指著村落後方山上的幾間瓦房:「那是一所國民小學,現在產業道路只能夠通到那裏。」

「那客運車可以通到哪裡呢?」

「就在前面右下方的那一座山頭,」林繼興的手指向遠方:「大約走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你昨天上山來的時候不是說;差不多要走兩個多小時嗎?」

「那是走上坡嘛!明天下山時大部分都是下坡路,輕鬆得多了!」

劉宗明捏一捏自己的小腿肚,痠疼似乎已經減輕了一點。

筍干整齊的排放在竹片編製的筍篦上,在秋陽下曝曬著,漸漸的散發出一股酸香的氣味。

「今天這種天氣最好了!陽光充足,空氣乾爽又有一點風,曬出來的筍干品質會很好!」林繼興站起身來對劉宗明說:「那我跟阿德到竹林工寮那邊去看看他們還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就留在這裡自己慢慢的練習走動一下。」

三合院裡是靜悄悄的,不對,右邊廂房的後面似乎有人聲,劉宗明站起身來,想走過去瞧瞧。可是腿部強烈的痠疼立即襲來,他趕緊停下腳步,緩慢的在庭院中練習走動。

好一點了!現在至少可以慢慢的走,劉宗明心裡想著;明天一定得下山回部隊去銷假,否則麻煩就大了!

他靠在庭院前的矮牆上休息一會兒,鳥兒嘰嘰喳喳的在屋頂上嬉戲,老屋的石牆與屋頂上的瓦片都有深色的蘚苔。屋前下方的層層梯田裡種植著甘薯和玉米等農作物,每一層梯田都有用大石塊堆砌起來的邊坡護堤,感覺上林家落戶在這裡已經有相當年代了。

他聽到有人聲的那一頭也有雞鴨的喧嘩聲,於是他移動腳步慢慢的來到屋後。

原來這裡有兩座用石塊和竹籬圍築起來的家禽籠舍,一邊是養雞,靠水溝的那一邊有鴨和鵝,林繼興的阿嬤正帶著一個小男孩在籠舍旁餵飼料給雞鴨們吃,那些雞鴨爭先恐後的,因而引起了一陣陣的騷動。

靠住家的這一邊有一個小蓄水池,池邊有一個年歲略大一點的小女孩坐在小椅子上搓洗衣服,她的身旁有一個大鋁盆,盆裡裝滿了衣物,祖孫三個人正在閒聊呢!

「阿賢,聽話,飼料要撒得平均一點嘛,不然這些雞仔會搶來搶去的!」

「阿嬤,這一隻大公雞好討厭喔,老是會欺負這些母雞和小雞!」

「所以囉,你撒飼料時就不要都放在一起啊!」

「人家就是不想給這隻公雞吃嘛,阿嬤您看,牠又在啄小雞了!」小男孩吆喝著:「去,走開,討厭!你走開啦!」

老祖母也只好跟在一旁幫忙出聲威嚇。

「阿嬤,」小男孩說:「這一隻公雞是不是這些小雞的爸爸?」

「是啊!」

「那牠為什麼這麼壞,都不會讓牠的小孩子先吃飽呢?」

「這些畜生哪裡懂得那麼多禮數嘛,誰先看到誰先吃囉!」阿嬤好笑的說。

「阿嬤,母雞可是會照顧小雞的喔!」洗衣的小女孩插嘴說:「我就經常看到;母雞會幫小雞耙土找蟲子吃呢!」

「是啦,母雞是會保護小雞的….」

「阿嬤,早安!」劉宗明出聲打招呼。

「早安,喔,是你呀,你起床啦!吃飽了沒?」老阿嬤認出來這是昨天深夜才到訪的年輕人。

「我吃飽了,多謝阿嬤!」劉宗明說:「您在餵雞喔!」

「是啊,我老囉,粗重的工作做不動了,只能幫忙種種菜、養養雞。」

「阿嬤,您不老啦!」劉宗明笑著說。

「呵呵,我今年連囝仔孫(註:指曾孫子、女)都有了,哪裡會不老,老囉!」老人家眼睛瞇瞇的笑得很開心。

閒談了幾句之後,阿嬤從地上提起裝飼料的竹簍:「我要回屋裡去躺一下了,」老人家慈祥的對劉宗明說:「我們園子裡有自己種的芭樂、橘子,都是可以摘來吃的喔,你隨意看看,自己來喔!」

老人家進屋之後,劉宗明忍不住稱讚起洗衣的小女孩:「哇,妳好能幹喔,這麼小就會幫忙洗衣服了!」

「不會呀,我已經十一歲,念六年級了呢,當然要幫忙做家事囉!」小女孩認真的回答。

「那麼妳弟弟呢,他都做些什麼家事呢?」

「弟弟也有幫忙阿嬤餵雞、翻曬筍乾、採菜、抓蟲子啊,阿賢他還小嘛!」小女孩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木棒用力的捶打著衣服。

「他是阿賢,那妳呢?」

「我是阿梅,林玉梅,」阿梅很大方的回答然後問道:「大哥哥,你姓什麼?」

「我姓劉,我是妳堂哥的朋友,劉宗明,」劉宗明說:「我來幫妳提水,好不好?」

「不用了,謝謝,還是我自己來比較好洗。」

阿梅的身材其實還很瘦小,看起來不大像是國小六年級的學生,不過黑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工作起來精神十足,看著她熟練的站起身來洗濯著衣物,比起一旁稚氣未脫的弟弟阿賢顯得要成熟懂事許多。

阿梅吩咐弟弟陪劉宗明到菜園旁去摘水果來吃,阿賢便領著他四處去看了一下。劉宗明腿上的痠痛依舊存在,只能慢慢的走動,狀似悠哉,他順手摘下兩顆黃澄澄的橘子,一顆遞給阿賢,一顆掰開邊走邊嚐。

「哇,好甜喔!」他脫口而出,阿賢在一旁微笑著並表示同意的點點頭。

秋天的陽光依然炙熱,劉宗明走回簷廊下坐在竹椅上看著曝曬中的筍干,才曬了一會兒,筍干的酸味似乎已經減少,香氣卻更濃了。一會兒阿梅捧著清洗好的衣物走到有陽光的這一邊簷廊旁來晾曬,她的動作熟練又俐落,一大盆的衣服很快的就都晾掛好了。

這時候不遠處傳來女子談笑的聲音,阿梅已經迎向前去,劉宗明也站起身來張望。三個身著粗布衣服戴著斗笠與頭巾的年輕少女正沿著階梯走進庭院,其中兩人合提著一個大竹簍,裡面裝著一些黃綠色的花蕾。

「阿姊,妳們回來啦!」阿梅走過去要幫忙。

「阿梅,妳先把這些青菜拿進廚房裡去!」其中一位包著紅頭巾的少女將斜背在肩上的布袋卸下來交給阿梅。

「美芳姊,這些青菜是誰給我們的?」玉梅邊走邊檢視著袋子裡的菜蔬。

「喔,那是阿坤伯給的,阿梅,記得先把蔥仔取出來,不要被壓壞了喔!」

三個少女開始將竹簍裡的花蕾攤在竹篦上曝曬,當她們看到站在簷廊下的劉宗明時愣了一下,大家都有點不自然的互望著。

「姊,他是二哥在軍中的朋友,」阿梅在廚房的那一頭高聲為大家介紹著:「劉大哥,她們都是我的姊姊。」

「你好!」「妳們好!」大家開口相互致意。

「怎麼只有你在這裡?我二哥他們呢?」一位有著圓臉大眼睛的少女問道。

「他們到竹林那邊的工寮去幫忙了。」

「那你怎麼沒有一起去呢?」

「我…,我的腿….,」劉宗明訕訕的說:「大概是昨天一下子走太多階梯了,我的腿有點不舒服….」。

「哦…..是這樣喔!」

看著少女們同情中帶著一點不解的表情,劉宗明羞愧得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你請坐嘛,那我們先進去忙了!」紅頭巾少女說。

女孩們進了廚房就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講個不停,一會兒廚房裡就冒出炊煙,叮叮咚咚的切菜聲也斷斷續續的傳來。

這三位少女身高相近,秀麗的面容也很相似,同樣的散發著健康、開朗的氣息。劉宗明心想;看她們的髮型,應該都還是中學生。

他坐在竹椅上用雙手不停的按摩著雙腿,希望那痠疼能夠快快的減退。

「劉大哥,這一盤番茄請你吃。」那位圓臉少女從廚房走過來,遞給他一盤紅澄澄的番茄切片,盤子裡面還有竹籤與一小碟摻著薑末與糖粉的醬油膏。

「謝謝!」劉宗明說:「妳們剛才採收回來的是什麼花?」

「金針花啊!你沒有看過喔?」

金針?劉宗明腦海中似乎有那麼一點印象,是煮在雞湯裡面那種土黃色的配菜嗎?他怎麼也無法跟眼前所見到的綠黃色花蕾產生聯想。

「沒看過沒關係,等一下我們炒一盤給你吃。」少女邊笑邊說著就走回廚房去了。

番茄很甜,他津津有味的吃著,一面望著廚房那一頭女孩們忙進忙出的。原以為這種切盤沾醬的吃法只有台南才有呢,沒想到她們也是這樣料理。

炒菜的香氣一陣陣的飄送過來,這三個女孩子看起來才不過十幾歲,她們已經能夠熟練的下田務農、入廚烹飪了,比起自己的妹妹瑞雲和女友明珠那些城市女孩們要能幹多了。

舊金山此刻是幾點鐘了?晚上六點多吧,明珠說自己不大會作家事,好在同住的室友會燒飯,不然在美國外食的費用可是負擔不起的。

在台南讀大學的那幾年,除了周末假期回高雄家帶一些母親為他準備的滷菜熟食回來,劉宗明在賃居的宿舍裡偶爾也會買些排骨或是牛肉來燉湯給自己加菜。對他來講,下廚沒多難,麻煩的是房間小設備差,煤油爐的油煙味澆熄了他大半的興致,平日吃的幾乎都是包月的伙食,談不上色香味,僅僅是填飽肚子而已。

如果到了美國,能夠住在明珠的附近,他想設法租一間帶有廚房的房舍,明珠愛吃他煮的麵,這一年多以來,她也吃了不少苦吧!

初識明珠是在一位台南同學所舉辦的家庭舞會上,記得當時他跟明珠才跳了一支舞,倆人就再也不想更換舞伴了。這麼多年來的交往,劉宗明仍然記得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劉宗明的家在高雄,到台南求學時在校外賃屋而居,謝明珠家在台南,卻是每天通車到高雄去上課。在那幾年裡,他們約會的地方主要是在台南的市區,因為手頭不寬裕,學生電影院和校園是他們最常活動的地方,兩人漫步在花前月下,一同編織著未來的夢,不知羨煞了多少同學。

留學美國是他倆的共識,也是劉宗明下一個階段的人生目標。在金門駐守觀測所的日子、在桃園農村助民割稻借宿國小教室的夜晚、在駐地官兵就寢後自己的小房間裡,他都沒有放鬆過對考試的準備。留學考試、托福、GRE以及入學前可能會有的一些測驗,他一點一滴的在積累著。

儘管他對明珠嚮往出國的動機並不是那麼的認同,然而父母殷切的期望、情人的等待以及自己對深造學成之後歸國的憧憬,他一心一意的在準備。

「喂,宗明!」是林繼興遠遠的在喊他,他的身後除了徐紹德之外,還有林家的大伯、三叔夫婦以及另外兩個年輕女子,大家的肩頭上不是挑著擔子就是鋤頭、長柄鐮刀等工具。

「你有沒有好一點?」

「有啦!」

劉宗明的回答引來人群中的一些笑語,他很不好意思的趕緊再補充一句:「好多了啦!」

大伯母和三嬸對他笑一笑就走進廚房去了,大伯與三叔把挑回來的筍乾卸下之後就到簷廊下的洗手台來洗臉,兩個女孩則忙著將帶回來的筍乾鋪放在筍篦上曝曬。

「哇,你很好命耶,」徐紹德一邊大口喝水一邊走過來端詳他身旁那盤吃剩的番茄:「我們在外面做工,你這小子竟然在家裡享受!」

「好啦!好啦!知道了啦!」劉宗明無奈的說:「你最辛苦了啦!」

徐紹德看到林繼興正將金針花收到後院去,他趕忙過去幫忙。

一會兒他們回到前院來,林繼興開始在洗手台上熟練的清洗著工具,然後脫下汗衫用毛巾大力的擦洗著手腳與曬紅的身體,看起來心情格外愉快。劉宗明覺得;此刻才看到了林繼興活潑、開朗的另一面。

「阿興,請大家來吃飯了!」三嬸從飯廳走出來向他們招手。

圍坐在飯廳圓桌的只有阿嬤、大伯、三叔夫婦、玉梅、阿賢以及他們三人,少女們都留在廚房裡站著用餐。桌上除了阿嬤與大伯的殷殷勸菜聲之外很安靜,不過嬌柔清脆的笑聲與話語不時的自隔壁廚房傳送過來,讓人感受到青春的氣息。

午餐後大伯與三叔他們要回到竹園去,林繼興和幾個女孩子留下來整理附近的農地與菜園。原來梯田旁邊的田埂旁就種著不少的金針花呢,劉宗明看著女孩們熟練的摘取花苞,自己也慢慢的走過來學著幫忙採摘。

有點事情做雙腿反而比較不那麼僵硬痠疼了,大家一邊工作一面閒聊,經由她們的自我介紹與林繼興的補充說明,劉宗明和徐紹德終於弄清楚了林家兒女們大致的情況。

早上陪伴父母去竹園裡工作的那兩位是美秀與美如,她們的年齡比較長一些,都已經高中畢業並且在城市裡工作了,除了長假之外,她們平時很少有機會回來。早上去採收金針花的三位是美芳、美珠與美滿,她們都還在念中學,一同在小山鎮裡賃屋而居。姊妹們週六下午就會結伴回到山上的家來幫忙農事,也順便替家裡採辦一些日用品,下山時她們會帶走一些自家生產的蔬果以供佐餐。

那麼林家究竟有多少兒女呢?

有著一張銀盆似的圓臉,口齒伶俐的美滿說;阿嬤共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姑嫁到鄰村,二姑的婆家離小山鎮不遠,不過他們夫妻現在已經搬到台中去了。大伯家有長子繼安大哥和三個女兒,長女美麗已經出閣,嫁給在鄰縣做漢醫的姊夫,後面的美秀、美芳尚待字閨中。

林繼興補充;三叔家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依序是美如、美珠、美滿、玉梅和繼賢。自己的父親則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較小的兩個還在求學。

徐紹德邊聽邊板著手指在計算,女孩們都笑起來了。

不過;美滿似乎對繼興的說法有一點意見,一雙大眼直望著堂兄,但終究還是沒有說甚麼。

劉宗明看著手上摘下的金針花,比對著已經綻開的橘黃色花朵,忍不住的提問說:「我們中午吃的那一盤炒金針花,就是這樣的花苞嗎?」

「喔,不是啦,我們午餐吃的那一盤,是這種已經綻開的花朵。」喜歡包著紅頭巾的美芳解釋說:「金針是一日花,花朵開一天就會凋謝了,已經開花的金針是不能用來製作金針菜的,我們鄉下人比較節省,總是把花苞留著做成金針菜來出售,那些來不及採摘、已經綻開的花朵就拿來做菜自己吃,一樣是很可口的。」

「嗯,真的很好吃呢!」劉宗明回味著那一股鮮香。

「金針花性寒,也不能多吃喔!」三叔家的大姊美如說:「金針花的產期是在夏天,今年的秋天比較溫暖,所以現在還剩下一點點,你們的運氣還不錯呢!」

「採收好的金針,直接曬乾就可以了嗎?」徐紹德問。

「跟做筍乾有一點像,」美秀說:「剛採收的金針要先曬一、兩個小時,讓水分減少一點,然後要加鹽巴搓揉均勻,放進大甕裡面讓金針發酵,大約兩、三天之後再拿出來曬乾就可以了。」

不久田埂與斜坡上的金針都採收好了,女孩們接著進行梯田裡的玉米和蕃薯田的除草工作。林繼興看看沒什麼好幫忙的了,於是領著劉宗明、徐紹德到村子裡去走一走。

雖說是小山村,其實農舍是散落在面積頗大的一片山區裡,劉宗明上下石階還是有一點吃力,林繼興與徐紹德陪著他慢慢走,一邊走一邊聊。

「這間屋子是柴房嗎?」剛出門徐紹德指著小徑旁的一間小石屋,這石屋有窗口但沒有窗戶,裡面堆放了不少的柴薪。

「喔,那是以前用來養牛的牛棚,」林繼興解釋說:「早年我們家自己也有養牛,因為開山的時候需要用牛的力氣來幫忙挖除樹根或者是犁平地面等,現在不養牛了,就拿來堆放木柴。」

村長的辦公室就在國小前的產業道路對面,隔壁還有一間小商店,不過店內陳列的雜貨商品很有限。老村長熱情的端茶、遞菸給大家,又翻箱倒櫃的找出一盒餅乾來招待他們,最後他抱歉的表示;沒有聽說明天有貨車要上山來收購農產品。

好在劉宗明的雙腿雖然仍有些痠疼,但已沒有早晨剛起床時那麼嚴重了。在向村長致謝之後,三個人繼續沿著產業道路漫步,途中走過幾家農舍,遇到的鄉親們都熱情的邀請他們進去奉茶,有的還連忙摘取自家的水果來請他們吃。

又走了一段路之後,林繼興引領他們轉入一條小徑,緩坡朝上大約走了二十來分鐘就到達山頂了,從這裡可以眺望中央山脈的群山,今日天氣晴朗,遠處下方的小山鎮以及更遠一點的縣城也依稀可見。

林繼興一路解說;本地的農產品主要是筍乾與金針,家家戶戶也都會種植一些水果、蔬菜及雜糧以供自用。水源充足的梯田裡每年還會種植一季的水稻,收成之後就會轉作雜糧或是蔬菜。這幾年筍乾的收購價格不錯,收入增加之後,鄉親們都開始整建他們的農舍了。對面高山上整片的針葉林是政府的國有林地,部分的鄉民每年會受雇去協助造林、砍伐等工作。

從小徑的另一頭往下行,不久就繞回到國小的校園了。

今天是假日,國小裡沒有上課的師生,只有幾位小朋友在走廊上玩耍,新建的球場水泥地上鋪滿了醃漬過的金針菜,在陽光下曝曬著。

此時美珠跟美滿提著大竹籃也來到校園,她倆看到林繼興他們都高興的揮手打招呼。原來球場上曝曬著的正是他們自己家的金針呢!於是大家一起幫忙收拾,美滿還在念國中三年級,年紀雖小卻很健談,她嘰哩呱啦的一直問個不停,相對的美珠雖然是姊姊,卻是比較害羞,不常開口。

日頭西斜,回到家裡不久,大伯、三叔他們也都陸續回來了,三合院裡變得很熱鬧。

晚餐很豐盛,大家圍著大圓桌坐得滿滿的,大伯特別打開一大瓶林繼興自金門帶回的高粱酒來款待客人,三叔善飲,不停的勸酒。林繼興顯然是他三叔的酒伴,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喝到最後還是大伯母出面勸止才肯停杯吃飯。

劉宗明跟徐紹德也喝了好幾杯,晚餐後林繼興陪著他阿嬤、大伯跟三叔夫婦在客廳裡泡茶,姊妹們收拾好餐桌就把大家帶回來的零食取出來擺在圓桌上一邊吃一邊聊天。玉梅雖小但很勤勞懂事,她一直都坐在浴室外的熱水鍋爐旁幫忙顧火添柴,好讓家人們輪流來洗澡。

女孩們對金門戰地的生活非常好奇,她們輪流的發問,徐紹德主答,講得是口沫橫飛,不時引來女孩們一陣驚呼或是大笑,劉宗明偶爾才幫忙補充說明,跟這麼多年輕可愛的女孩子們共聚一室,他實在是有一點目不暇給呢!

隔天早上;在台北半工半讀的美秀和在台中工作的美如都要下山去趕搭火車了,大伯母和三嬸準備送女兒們去車站,因為來回一趟要走三個多小時的山路,兩個女兒都堅辭不肯,但是母親們的心意堅定,於是早餐之後不久她們就在阿嬤與家人們關切的叮嚀和依依不捨的眼神中揮別了。

林繼興已經和美芳、美珠、美滿這三位在小山鎮就學的堂妹們約好了,下午一起下山,於是大家跟著大伯與三叔到竹園去工作。

劉宗明的雙腿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他堅持也要跟著大家去幫忙。

三叔將除草的鐮刀、鋤頭等工具分配給大家,然後在小木桌上用小刀俐落的拿白灰、荖葉等為自己配製了六、七粒檳榔,他拿起一粒放入口中,又在牆上撕下一張日曆將其餘的檳榔包好,怡然的放進自己的口袋裡。驀然間他意識到劉宗明和徐紹德兩人就站在身旁,於是又將檳榔從口袋中取出來很客氣的請他們分享。一旁的阿嬤見兩位年輕人皆搖手婉拒,於是忍不住的開口挖苦小兒子。

「好了啦!又不是什麼好咪呀(註:   好東西),還一直想要請人家吃!」

三叔聽了一點都不生氣呢,他只是笑一笑,瞇瞇眼,拿起斗笠往外走去。

照顧竹園的工作很辛苦,因為面積廣大,且竹林多位於山谷坡地上,光是挑著擔子走山路就很危險吃力。徐紹德與劉宗明原本想要幫忙挑運肥料的,結果因為還未掌握到扁擔平衡的技巧而搞得險象環生,引來大家哈哈大笑。看到美芳、美珠接手之後挑著擔子在田埂上健步如飛,他們兩人只好苦笑著跟在後面追趕。

到達竹園後大伯帶著美芳、美珠去做施肥的工作,其他的人則開始除草。忙過一陣子,當施肥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女孩們便先回家去準備午餐了,五個大男人繼續在竹林裡揮汗。

林繼興一邊工作一邊解說竹園的管理;雖然這些竹林看起來像是野生的,自生自滅不需要照管,其實除了過年前後短短的一、兩個月之外,竹園裡整年都是有工作要做的。春天是栽種竹苗的時間,然後是除草、培土與施肥,到了夏天要採筍、做筍乾,秋天之後又要追肥、除草,還要淘汰、砍除老竹,像林家這麼大的一片竹林,只有大伯與三叔夫妻四個人管理,當然是很勞累的,何況他們還有一些梯田裡的稻米、蔬菜、雜糧與金針等作物需要照顧,做農夫真的是很辛苦呢!

午餐之後向家人道別,六位年輕人一同下山,少女們的腳程很快,男士們也不干示弱,尤其是劉宗明,經過一天多的休養之後,現在雙腿愈來愈輕鬆了,他不但走在前頭,甚至把大家遠遠的拋在後面。

「喂,宗明,你走慢一點嘛!」林繼興在後面喊他:「前面有岔路,你不要走錯方向了!」他的話反而引來堂妹們的一陣訕笑,但也讓劉宗明放慢了腳步,跟著大家一起走。

「怎麼還沒看見阿母她們呢?」美芳邊走邊向前方遠處眺望。

「可能是在路上碰到熟人,耽擱了吧!」美滿也用手遮住陽光好看清楚一些。

「阿姊她們應該能趕得上十點多鐘的那一班公車,如此算來,阿母她們應該早已通過這裡了,」因為擔心母親們空著肚子趕路,細心的美珠除了在家裡留妥了飯菜,還特地捏了幾個飯糰隨身攜帶著。

正在叨念著,突然聽到走在最前頭的美滿高聲的呼喊:「媽!」「阿姆!」

山路曲折處陸續出現了好幾個身影,等他們再走近一點時,劉宗明也認出了大伯母與三嬸走在其中,她們正在向大家招手呢。

「媽,您們怎麼到現在才走到這裡呢?您們吃過飯了嗎?肚子餓不餓?」美珠問道。

「我們在車站遇到你們阿福伯他們回來,他們帶的東西比較多,所以我們就幫忙提一點。」三嬸指著身旁的一對中年夫婦笑著說:「阿福伯他們也有帶肉粽,但是都被我們吃光了。」

「阿福伯、阿福阿姆!」孩子們紛紛向長輩問好。

「阿福伯,我們還有幾個飯糰,您們要不要吃一點?」美珠一邊掏著提袋一邊問道。

「不用了,我們都吃飽了啦!」阿福伯笑著客氣地回答。

「大家都加減吃一點啦,」大伯母風趣的說:「飯糰換肉粽,福伯啊,這樣讓我們賺到了喔!」然後向老鄉親一一的介紹了這些年輕的孩子們。

大家寒暄了一會兒,兩個母親又對女兒們叮囑了一番,這才跟他們揮手道別。

時間仍很充裕,年輕人們邊走邊聊,徐紹德詢問美芳她們在學校的情形和小山鎮裡的生活,三個少女妳一句我一句的回答著,美芳唸高三,美珠念高二、美滿唸國三,她們住宿的地方離學校不遠,自己燒飯洗衣,自己準備每日午餐的便當,許多生活上的瑣碎問題也都是由她們姊妹們合力來解決。

「妳們將來畢業之後,想要做些什麼呢?」劉宗明問。

「我明年畢業之後,應該會去台北找工作吧,」美芳說:「也可能到台中去跟美如姊在一起,看看能在那裏找到甚麼樣的工作。」

「美如在台中做哪一行?」徐紹德問。

「我大姊是裁縫師,」美滿插嘴說。

「美如初中畢業之後就被我二姑介紹到台中的一家裁縫店去當學徒,晚上念商校夜間部,如今已經高職畢業,也出師了。」林繼興說:「你們看;我們家這幾個女孩子身上所穿的衣服,這些都是美如幫她們縫製的呢!」

「那美秀呢?」

「美秀在台北的一家貿易公司上班,晚上讀三專夜間部,」林繼興說:「我爸一直要她去建設公司幫忙,可是她不肯,也只好隨她了。」

劉宗明腦海中浮現的是一位皮膚白皙的秀麗女孩,講話輕言細語的,她昨天晚上提出來的問題不少,而且都是跟外島的生活有關。

「將來我也要去學做生意,」美芳說:「我們的筍乾賣給生意人,一斤才多少錢?他們轉賣到城市去就可以翻好幾倍,我可不想留在山上,做農人太辛苦了!」

「我畢業之後可能會留在山上,」美珠說:「家裡現在很需要人手。」

「美滿,那妳呢?」徐紹德問。

「我嘛,嫁人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美滿率真的回答引起大家哄然大笑。

「我們家這個小ㄚ頭,真是不害臊,」林繼興笑著說:「妳才幾歲嘛,現在就想到要嫁人了!」

「二哥,你有所不知,」頑皮的美滿學著歌仔戲的腔調和身段說:「我們早晚都是要嫁人的,對吧?結婚之後丈夫要做生意,我就幫他顧店,如果他是農夫,我就陪他下田,好好的教養孩子,這就叫做相夫教子,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林繼興眨著眼睛,一時之間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反駁她:「那,那在結婚之前呢?妳總會有一些理想要實現,總要有一些自己的人生目標吧!」

「有啊,幫我爸媽找一個好女婿囉!」她一邊說一邊自己爆笑起來,大家也都笑倒了,只有做堂哥的林繼興好氣又好笑的在搖頭。

下山的路程在閒談中顯得輕鬆又愉快,他們搭上客運班車來到小山鎮。繼興看看時間還很充裕,於是提議大家一起到附近的街市去逛一逛。女孩們很開心,因為她們知道,堂哥這是要請她們去吃小吃。

小山鎮的街市上有一家電影院,電影院門前有一個賣炸蝦餅的攤子,繼興說這是他的最愛,滿滿的小蝦子裹在蔬菜麵粉糰中炸得又酥又香,配上隔壁攤子的酸菜豬血湯,大家吃得很開心。林繼興又特別買了幾份妹妹們愛吃的炸番薯與韭菜捲,炸得酥脆的麵皮包裹著鮮嫩的韭菜,淋上又甜又辣的醬汁,連一向不愛韭菜的徐紹德都連聲稱妙。

吃飽了,也到了該分別的時刻,三個姊妹清點好自己隨身攜帶的物品,跟林繼興他們揮手說再見,一塊兒走回宿舍去了。林繼興等三人則回到車站來候車,準備趕回部隊去收假。

「阿興,你爸爸是在什麼情況下到台北去闖天下的?」劉宗明問道。

「當年我阿公要求三個兒子都要輪流下山去學一門手藝,他老人家安排我大伯去學做泥水匠、我爸學木工、三叔去學種茶、製茶,」林繼興說:「我爸學成之後原本是留在小鎮裡工作,後來有熟人在台北做包工需要木工師傅,就找我爸去幫忙。不久之後他自己轉做小包、最後就變成建商了。」

「你三叔學會了種茶、製茶,怎麼你們自己卻沒有種茶呢?」徐紹德問。

「我三叔是一直是想要種茶的,可是我大伯說我們這裡的海拔太高,而且坡度太大了,怕會種不起來,」林繼興說:「而且茶樹不像竹子那麼好照顧,採茶、製茶都需要很多的人力,況且要把竹林的山坡地改成種茶的梯田,光是整地的費用就是很大的一筆錢不說,陡峭坡地穩定性的問題也必須考慮,所以我大伯一直不敢同意,昨天晚上泡茶時他們還在談論這一件事呢!」

「你大伯學會了泥水匠的手藝卻留在山上務農,那不是也很可惜嗎?」

「不會啊,我們家的房舍都是他自己在維修,村子裡的鄰居若是有需要整修房舍、興建護堤、鋪設稻埕啊什麼的,也都會請他去幫忙的啊!」

「難怪你家的房子會蓋得這麼堅固漂亮,難道你大伯和三叔他們都沒有想到要到城市裡去發展嗎?」劉宗明問。

「人各有志吧,他們比較喜歡農耕的生活,寧願留在山上養兒育女,」林繼興說:「其實在都市裡也沒有比較好,人人都住在跟鴿子籠一般的公寓裏面,空氣汙濁、交通壅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緊張,哪裡有山上這麼好的生活空間?這麼平和、這麼舒適?」

「說的也是,」劉宗明同意的點頭。

「之前我好像聽你說過;你堂哥也在台北,跟著你父親蓋房子,對嗎?」徐紹德問。

「是啊,我大哥比較喜歡都市的生活,他對經商有興趣,當完兵之後就到我爸的公司去幫忙了,現在是負責公司的行銷工作。」

「那你呢?你是學農經的,」劉宗明問道:「那你的人生規劃呢?難道你想回到山上來務農嗎?」

「我還沒有想好呢,」林繼興聳聳肩說:「我爸一直想要我留在台北幫他,可是我真的沒有興趣。」

「我也是在猶豫,我是想去找一間大一點的電子工廠,現學現用,」在五專時讀電子的徐紹德說:「可是我爸希望我去考技術學院,要我先多讀一點書,開玩笑,哪有這麼容易嘛!」

「如果你想去唸,現在開始準備也不遲嘛,就像宗明一樣啊,找空閒的時間溫習一下書本,」林繼興說:「或許我也應該多翻翻書了!」

「你是不是想參加公務人員的考試?」劉宗明問:「我看到你的書架上有好幾本高考的參考書,你真的不想回去幫你爸了?」

「我不喜歡台北的生活,對做生意也沒有興趣,」林繼興說:「當初選擇農經系,就是想站在一個比較中間的位置,對農、對商都多做一些了解,我現在也該做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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