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賀倫過世的時候,謝雪剛過六十六歲生日不久。結縭四十一年來,她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可能面對這一天。馮賀倫有高血壓、高血脂,曾經中風,當他開始後悔半生以來喝酒喝得太肆無忌憚時早已太遲。持續阻塞的血管就像不斷走下坡的人生一樣,鬱滯且勢不可擋。也因此謝雪早有心理準備,只是當那一刻來臨時,永遠令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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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賀倫如願以心肌梗塞的方式離開人間,乾淨俐落。謝雪卻難免心懷怨懟,早知如此就不必那麼養生,如果她能活到九十歲,那代表她將面臨二十四年獨居老人的生活,光想就覺得毛骨悚然。為這殘軀敗體保健了大半生,最後一段路卻過得不如無痛解脫的那一個,真是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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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馮賀倫認識、交往、結婚的經過像跑馬燈般在她腦海裡浮現。獨居在兩人共築的屋子裡真是個折磨,每個角落都與他有關。他們落腳這間坐落在萬芳社區的公寓已近四十年,米白色的二丁掛外牆,簡潔素淨的外觀,如今已變得像廚房裡生鏽的鍋具一樣烏黑醜陋,成為台北市雜亂市容的共犯之一。即便如此,這棟公寓還是謝雪賴以安身立命的避風港。接近零公設、坪數實在,生活機能完整,連去到萬芳醫院也只須搭個五分鐘捷運;老歸老每坪房價還上看四十五萬,這種殘舊物件近年來變得更加炙手可熱,她感嘆之餘也不免慶幸夫妻倆當年卡位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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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老公寓的缺點就是沒有電梯,總是要委屈謝雪那對退化嚴重的膝關節。拾級而上的每一步,承載的不只有她單薄的體重,還有單薄的孤老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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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馮賀倫做七那段期間,兒孫親戚們輪番回來守喪,讓她又有回到大家庭歡騰囂鬧那種錯覺。馮賀倫出殯以後,大夥又各自奔忙,再度留下了無生機的老屋。兒女每個月回來看她不到一兩次,即使回來了也不過夜,攜著那幾個活蹦亂跳的孫兒,別說老公寓住不下那麼多人,就連讓他們好好待在客廳裡讓大人聊個天也持續不了一個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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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有子有女有孫,還是免不了過著獨居的日子。謝雪想起了日本作家吉澤久子的那本書:《人生,到最後都是一個人》。當年她曾三催四請要兒女早點結婚生子,才不用害怕老來寂寞,現在想起這些只剩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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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旋即安慰自己:再怎麼說,她在這世上還有值得惦記的親人。只要能偶爾見到他們、知道他們在某個地方過得很好,那就心滿意足了。她總是不忍去想,住在對面的鄰居湯政朋打了一輩子光棍,等過幾年再也不能行動自如時該怎麼辦呢。萬芳老人長期照顧中心就在距離他們家步行不到十分鐘的距離,謝雪有一位老同學因患宿疾,子女無暇照顧而住到那裡面去;過不到一年當謝雪再去探望時,對方竟迅速變得遲緩癡呆,看得她膽戰心驚,不禁開始擔憂自己有一天也會淪落到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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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幾乎都已凋零的湯政朋,以後也會住到那裡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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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雪住在這棟公寓多久,就和湯政朋做了多久的鄰居。湯政朋一向客氣有禮、木訥寡言,或許就是這樣靦腆的性格使得他年過六十都還是獨身一人吧。在謝雪退休前,幾乎每天下班回家時都會遇到湯政朋。在微笑招呼彼此後,望著湯政朋煢煢孑立的背影,她都不由得心生憐憫。用鑰匙轉開家門後,裡頭會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吵吵鬧鬧等著開飯;反觀湯政朋,開門後只有空蕩蕩的晦暗大廳等著他,那是怎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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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樣的心情,在她六十六歲之後就親身體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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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雪,賀倫是去換了個更健康的身體來到人間,你該為他開心,不用再受病體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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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此類的話,謝雪從前來慰問的各方親友口中也聽得多了,但不知為何,由湯政朋說來卻覺特別真摯。她懷疑自己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心情,是否因為早就先入為主認定他也是個可憐之人、在面對他人的悲慘時不會有喜幸之心,才讓她覺得相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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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希望他可以放下牽掛,安心地去。」謝雪紅著眼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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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倫的話我不知道,但如果今天離開的是我,我想我應該做得到。」湯政朋半開玩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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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時候能夠真正的無牽無掛,是否代表絕對的孤獨?謝雪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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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家裡的燈忽然全部不亮了,原以為是跳電,但無論怎麼切換電源箱的開關都毫無反應。她慌張無措,馮賀倫離開後留下來的黑洞瞬間吞噬了她。過了好半晌她才猛然想起湯政朋似乎精通水電,好幾年前有一次家裡的水管漏水,也是他幫忙修好的。她立即衝去湯政朋家摁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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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線燒壞了,差點走火呢。真是太危險了。我馬上幫你換新的。」湯政朋帶著手電筒來謝雪家查看,隨即出門去買材料回來更換。處理完後謝雪一疊連聲地道謝,湯政朋注意到她的眼角有淚痕,卻沒多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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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謝雪還沒送東西過去答謝,湯政朋反而先拿了一包桂圓紅棗過來:「吃這個可以安定心神,我想你最近需要,剛好跟朋友團購就多訂了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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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客氣啦!真不好意思。」謝雪接了過來,關上門後像是被觸動心中脆弱的那一塊,淚珠又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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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品瀚啊……這禮拜不回來嗎?但你們已經三個禮拜沒回來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工作忙……要吃得均衡一點啦,不要老是一忙就只會買肯德基給孩子吃,這對小孩子發育不好。小碧那邊你也跟她提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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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謝雪也成了會因為孩子沒回家而寄託驟失的那種老人。聽著兒子在電話那頭不耐煩的口吻,她感受到自己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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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週末女兒品湘倒是帶著兩個孫女回來了。和女兒聊著天,聽孫女們咭咭咯咯地笑鬧,是急性孤獨的特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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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不要回家了好不好,留下來跟阿嬤住。」到了傍晚離別時刻,謝雪忍不住抱著小孫女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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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年僅四歲的妍妍用高音頻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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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留下來陪阿嬤,阿嬤煮玉米濃湯給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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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妍妍的聲音更尖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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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阿嬤住,每天還可以吃很多你最喜歡的餅乾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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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不要這樣,」品湘打斷了她,聲音帶著不悅,「不要用這種會讓小孩錯亂的方式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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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這樣?我不過開個玩笑,對不對啊妍妍,阿嬤最疼你了……」謝雪轉頭又噘著嘴哄著妍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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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是認真的。我們不應該用賄賂的方式來教育孩子,也不能因為給不同的大人帶,就給她設定不同的標準。她平常在家不能吃太多零食,如果到阿嬤這裡卻有不同的標準,到時她就會有僥倖心態,覺得反正我吃這麼多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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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品湘嚴肅的神情,謝雪雖心想我們以前也是這樣逗孩子的,有什麼大不了,卻也不想多說了,只掃興地回應:「好啦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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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品湘和孫女們以後,謝雪覺得屋裡特別安靜,安靜得令人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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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第一次被孩子抱怨對孫兒的教養方式。是啊她畢竟是老了,和現在的年輕父母有斷層了,那樣的斷層在她和有著自己的小家庭的兒女們之間,也在這老舊的社區和外面的世界之間。年輕時她曾以為構築起自己的小家庭,她的人生就再也不怕沒有歸屬,卻忘了孩子也會構築起他們自己的小家庭,而老一輩的人只是被遺留下來的。她和馮賀倫被遺留下來,她再被馮賀倫遺留下來。年輕一輩既無暇也無心時時去惦念著住進孤獨裡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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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孤獨是一種傳染病,謝雪在街頭看到由外傭幫忙推著輪椅的老人時,感受特別深刻。她直到遲暮之年才真正體會孤獨。一二十年前雖然歷經子女的離巢期,再怎麼說身邊至少還有一個老伴馮賀倫。當夫妻倆在晚飯後並肩到公園漫步時,看到那些由外傭陪伴的老人,他們都會握緊彼此的手,互相安慰著幸好我們還有子女啊,幸好子女都很懂事又孝順啊,我們不會淪落至此的。然而時至今日,謝雪卻不那麼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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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的獨居老人絕對不只有謝雪和湯政朋。在所謂天龍國的叢林裡,充斥著斑斕的繁華似錦和基於生計或夢想的棲棲遑遑,有誰在乎他們這樣的人,其實也是在這叢林裡的一角生活著的呢?謝雪雖明知無人有責任來關照她,畢竟她既非失能也非低收入戶,連政府單位義務上的援手也沒資格享有,她卻無法不怨著逐漸將她遺忘的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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