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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相戀> (中)(1)

向沈夢求助前,歐陽燊掙扎了一日。原因無他,這女人長得不美不醜,甚至有幾分純樸的水秀,偏偏是個沒有戀愛經驗的女人。一般來說,這種女人的感情很沉重,她們自以為默默愛著一個男人、不給對方壓力就好,卻不知道這種單方面的付出、痴情的守候,本身就是極沉重的壓力。他初中就交了頭一個女友,是個比他大兩年的學姐,他也不是她第一個男人,兩人在一起十幾天就打得火熱,水到渠成地發生關係,戀情不過幾個月就告終。

大家都是出來玩的,好來好去,之後兩年斷斷續續仍有聯絡,直至她升上大學,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他們就再沒有見面。歐陽燊習慣這種關係,跟每個女人都不會深交,他交女朋友的條件很簡單:外貌身材固然要好,其次是放得開,不痴纏。

他是沈夢的初戀——他們沒在一起過,但她曾向他委婉地告白。他們相識於大學,沈夢比他大一年,但他們選修的科目時有重疊,不過一兩個月就因合作做專題報告而相熟起來。在他面前,她總是低著頭,不敢跟他對視,交談時一接觸到他的視線,就自以為很自然地別開眼,再乘他不注意時偷偷盯著他,像隻垂涎鮮魚的小白貓。她追過他,但那手段比中學生更清純。

她一一細問他的喜好與口味,為了討他歡心,給他做了很多好吃的,殊不知他每次吃她做的東西,都像吃黃蓮。味道是絕佳,可是一想到食物背後的心意,他的喉嚨就像卡到魚刺般難受。直接開口勸退她?都是同系,不好做到這麼高調,人家女生初次心動就遭遇這般打擊,萬一這令她日後不再相信男人,他不就成了別人生命裡的千古罪人?弟弟歐陽鑑是個比他更沒原則的玩家,半開玩笑說:「哥,你就收了她吧,吃太多油膩的,來盤清粥小菜換換口味不好嗎?」

不了,這種女人個性認真,加上又是初戀,要是最後甩了她,誰知道她會不會一時激動起來拿刀砍他。對於沈夢,歐陽燊就一直若即若離。他說過喜歡吃糖果跟點心,生日時就收到沈夢親手做的果汁糖跟芋頭酥,並附上一張字體娟秀的生日卡。文筆生硬,基本上就只寫了「生日快樂」、「心想事成」等祝福語,可這片薄薄的卡片有如千斤重,歐陽燊端在手裡不舒服,扔掉又怕被那麼認真的女人詛咒,就一直把卡片丟到抽屜最深處。

當然,那時的他沒有預想到,若干年後的自己就是為了找出這張卡片,把自己的房間跟書房翻得像颱風過境,好不容易翻出來,細心抹淨上面的積塵,買了個鍍金的小畫框錶起來掛在辦公室,每天工作忙裡偷閒,就盯著這小卡片笑得發春似的。

沈夢跟他一樣,是個理科生,卻對手寫信有種情意結。生日給他送卡片,見他不反感,聖誕節乾脆給他寫一封信,字裡行間織著綿密的情意。她說,他是頭一個不嫌棄她沉悶、跟她聊這麼多的男生。她說她曾經有一套很想看的電影,在他面前提過幾次,事實上是想約他去看的,礙於沒勇氣說出口而錯過檔期,要是當時有開口約他就好。是個智力正常的人都看得出,這是一封情信,就只差了明明白白說一句,「歐陽燊,我喜歡你」。這麼青澀,中學生啊?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出來的人?他連調侃的心情都沒有,真正品味到恐慌。

被一個完全沒感覺的女人寄以無限深情,一點都不浪漫。

他害怕得緊,想丟了這封信,又怕不知會不會天網恢恢,某天沈夢在垃圾桶還是什麼的拾回她這封情書。他走到家裡的花園,拿個小花盆,以打火機點燃信紙的一角、丟進盆裡,冷冷的將沈夢的情意燒成灰燼。化了灰,即便寫信的人有多麼深情,也是認不出來了。

要是那時的他知道,若干年後,不管他怎樣求她再寫情書,也只換來一封封格式相當公整的、具備上下款祝福語日期的公函,他會將這封情書複印個百份千份,當牆紙貼在自己房裡。

這件事令他意識到,要跟沈夢劃清界線,讓她知難而退,之後就有了他故意爽約的事。任她再痴情再遲鈍,也意識到他是為了其他女人而推掉她的約會,根本不是忘記了。沈夢的生活回復正常,不再作出不符合她氣質的可愛打扮,又變回那個模樣清秀、清湯掛面、秀氣整齊但沉悶的女人。歐陽燊知道自己是個混球,正因如此,他才不想欺騙人家情竇初開姑娘家的感情。比起他這種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沈夢適合去相親,找個跟她一樣踏實的平凡男人,勤勤勉勉地度過一生,結婚生子。

對於男女感情瞭若指掌的他沒想到,自己也有滑鐵盧的一天。他惹上了一個看似是玩家、實際上佔有慾強到病態的瘋女人。全世界以為他有愛滋病,曾是女人湯圓的他頓成「過街老鼠」,在商場撈得風生水起的父親下了「格殺令」,沒一個朋友敢接濟他。這時,歐陽燊才發覺,一直以來所擁有的友情、愛情,原來只是豆腐渣工程,經不起考驗,一推就倒。

實在走投無路的他有了必死的決心,向沈夢求助,只能希望她不是另一個變態的女瘋子,日後分手時別太難纏。難說啊,他不也以為那個前女友是個玩得放、吃得開的玩家嗎?結果捅出這麼大的簍子。

「我家只有一張單人床,你睡沙發床吧。」跟沈夢回家的頭一天,她為他展示一次,怎樣開這張沙發床:「有被子,沒枕頭……」她進房間拿出一個半舊的粉紫色抱枕:「先用著,明天給你買。」

歐陽燊接過來,心裡覺得怪怪的。他有點潔癖,現在要用一個別人每晚抱著睡的東西,多少有點不情願,但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她為他介紹廚房的用品,他有聽沒有懂,畢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廿幾年人生連一碗公仔麵也沒有煮過。沈夢聽到來自他肚皮的悶響,叫他自己做點吃的,他抓耳撓腮的看著廚櫃裡一包包公仔麵,Google了「公仔麵   做法」。她瞄到了,訝然睜大雙眼,他的頭更低了。她沒說什麼,似乎覺得他這種小少爺,沒有營生技能是情理之內,挽起衣袖給他煮麵:「你是個聰明人,無論要學什麼,只要有心就不難上手。」

「……我會學習做菜的,我已經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我的薪水不算很豐厚,不過父母有投資,他倆生活過得去,我不用給家用,生活還算寬裕。」沈夢開了一罐午餐肉,切成十片,熱了油鍋:「暫時多養一個人,不成問題。你也別太擔心,你家裡只有兩個兒子,你還是長子,估計你爸的氣過了就會讓你回家。」

也對,他只是男女關係混亂,書有好好唸,工作也很認真,是父親認可的接班人。被沈夢開解了,他才慢慢放鬆下來,還有心情欣賞午餐肉在鍋裡油滋滋的模樣,嘴裡分泌出許多口水,真想立刻開吃。

出乎意料之外,他在沈夢的家住了足足一個月後,兩人完全沒有發生超友誼的關係。與其說曖昧,不如說他們只是純粹的「同居人」,租客跟房東的關係。起初,歐陽燊以為她仍記恨於大學時代的事,才故作冷淡,他為了緩和彼此的關係,低聲下氣就當年的事道歉。沈夢既沒有裝作什麼都忘記,也沒有表示原諒,只說:「比起風花雪月的事,你不如好好考慮現實的事。」

什麼叫做「現實的事」?

「我們不算是要好的朋友,我收留你是人情,不收留你是道理,結果我選擇收留你。」鏡片後的水眸清清冷冷倒映著他愕然的俊顏:「難道你不覺得,你需要回饋一點嗎?」

回饋——這個詞語驀地有點曖昧。他們的立場要是倒轉性別,男人接濟無家可歸的女人,那麼女人以身相許,大概是必然的結局。對於沈夢的要求,他是意料之內,又覺得有點失望,即使是這種像機械人一樣冷靜的女人,結果還是像個有血有肉的凡人,看中他的色相。未及回應,她說:「唉,明天要加班,很累。可是我一星期沒拖過地,明晚不管怎累也得做家務。」說罷,她雙眼瞅著他,歐陽燊後知後覺地說:「……你在拐著彎叫我做家務?」

「不懂的話可以Google。」

「我……才不會不懂。」要他討好女人,比眨眼更容易,可是叫他做家務?放在廁所的一瓶瓶清潔劑,可比女人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更難懂。萬一做不好,要被沈夢笑話,也是難看——雖然他覺得這個嚴肅的女人不會嘲笑別人。

「沒關係,我初搬出來住的時候,也做不好。那時為了省錢,我以為洗碗的清潔劑也能用來拖地,弄得地板很滑。不過,之後學會了做家務、飯也做得愈來愈好,就很開心。從不會到學會,能做好一件事,那種成功感令人相當愉悅。」

以這張木無表情的臉說出「愉悅」這個詞,真的說不出的詭異。

「你真的會……覺得開心?」

「我自然也有情緒,開心、傷心、苦悶,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她曲起雙腿,窩在沙發看偶像劇。他讀不懂她的情緒,只覺得她周身浮著一種輕輕軟軟的氛圍:「那你收留我之後,覺得開心還是不開心?」

「開心。多了一個人,就能多做一道菜。之前只有我一人,就只能做一道菜,做太多會吃不完。」

就沒有什麼「小鹿亂撞」、待在美男子身邊會緊張……之類的感情嗎?不過沈夢是個認真的女人,她沒有向他索要感情就算他幸運,既然他不想要一段沉重穩定的戀愛關係,何必勾起她的心思?

「歐陽,你就將這段日子當成生命中的悠長假期。你知我知,你父親不會生一輩子的氣,你只是暫時落難而已。你估計從未經歷過這些事吧:被趕出家門、身上分文不剩、無路可走,導致最終在一間比自己書房還小的小房子睡沙發床。我的出身不如你那麼好,但我也未遇過如此狼狽的事。」

要不是早知道沈夢說話直白,歐陽燊會以為她在奚落他。

「坦白說,我有點羨慕你,因為走到破局,反而能夠帶來徹底的改變,置諸死地而後生。人生出軌、失序——但這只是短暫的狀況,你跟街上那些真正走投無路的露宿者不一樣。要是我是你,我會趁著這種時機去想,我是誰,我過去的生活如何,我未來又想要過怎樣的生活。現在的你沒錢,沒了富二代的名銜,卻有了自由。你可以去做任何事,不需要顧及身份與家世。所以,請你不要浪費這一個長假期,不要將時間花在自怨自艾之上,」沈夢仰臉,秀緻的菱唇勾起微乎其微的笑弧,淡化了她嚴肅的氣質:「你現在的境況沒你所想像那麼差。走到這局面,不代表你是失敗者,只是你有某些事做錯了而已。不管如何,你一定能找到屬於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比起為了生計而設法討好我這房東,你應該好好生活,歐陽。」

沈夢第一次跟他說了這麼多話,然後她沒再管他,把心思投入到朋友介紹的韓劇,也不知是在放空,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盯著她的側臉,歐陽燊忽然留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長,在眼底投出兩泓淡淡的淺影。

沒了家世,他還算是什麼?要是不是投胎到歐陽家、含著金鑰匙比生,如果他只是個住公屋的窮小子,那他會變成怎樣的人呢?他會想去做什麼?現在,他能夠做什麼?被趕出家、信用卡跟資產全被凍結,在這個樓價號稱全球最貴的香城裡,他最大的困難就是「住宿」。連這個問題也僥倖地解決了,那餘下的真的都不是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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