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四章 

黑暗的地下室中央,有一個約兩米的深坑,深,卻很窄。深坑裡接著出水管,出水管裡的水正汩汩流進坑裡,用不了多久,這深坑就會被水填滿。

葉寄鴻的雙手被繩子吊著,腳尖離地半吋,似乎用點力就可以踏到地面,但不管怎麼試,怎麼搖晃,總是只差半吋。

這要命的錯覺。

水已經漸漸漫上葉寄鴻的膝蓋。

周行錯坐在深坑邊,悠閒地喝著茶,吃著點心。

那水已經到了葉寄鴻腰部。

周行錯終於喝完了茶,得空跟他眼前的這支螞蚱聊天。

「聽說你才十六歲?」

葉寄鴻抬頭看了他一眼,像是看到了令他極其厭惡的什麼垃圾,便又低下了頭。

周行錯倒也不氣,繼續悠哉地道:「十六歲,參與了起義,還做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成了上海的紅人,嗯,這成就不錯。」

他似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我十六歲的時候,還什麼都不懂呢。」

葉寄鴻依舊不說話。

他不會游泳,水漲得越來越快,已經到了他的胸膛。

不可避免的很緊張,似乎要透不過氣了,胸前的壓力越來越大。

「你家原本是布匹商,後來家道中落,父親早亡,你母親帶大了你,前幾個月也去了。你就變賣家產,想來上海闖蕩。」說完,周行錯笑了笑,「結果你為個婊子落到我手裡,你母親知道會怎麼想?我可真是好奇。」

葉寄鴻抬頭,沒有被他激怒的樣子,只問:「周爺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調查我?」

「因為好玩啊」,他理所應當地說:「一開始調查你,是因為你在革命叛賊的名單上,後來調查你,是覺得你這個人,挺有夢想的。」

周行錯變了變神色,「一條麻魚罷了,要夢想做什麼?看著你一步一步靠近夢想,然後親手將你們這種人的夢打碎,不覺得很好玩麼?」

葉寄鴻想笑,但是笑不出來,水已經蔓延到了他的鼻子下方。

他只好趕緊閉氣。他不怕死,只是怕死得這麼窩囊。

水淹沒了他的眼,他的頭頂。

窒息了……是這種感覺嗎?

他怎麼能在水裡睜開眼看得這麼清楚呢?

看見了周行錯那張邪惡的臉,看見了對他很溫柔的圓圓姐,看見了他的伯樂陳先生,看見了前兩天跟他一起衝擊製造局的兄弟們,看見了光復後的上海,看見了他從來沒有看見卻一直期待看見的孫先生……

周行錯讓人給他添了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細細品了會兒,「拉他上來。」

兩個大漢前去,扯著繩子,把在水裡暈厥的葉寄鴻拉了上來。

周行錯微微挑眉,「這麼弱?」

他嗤笑一聲,不知道那個風華絕代的圓圓看上他哪兒呢?

「救活他,然後上老虎凳。」

「是。」

他們在葉寄鴻胸前按壓,沒一會兒,從他口中噴出了一些剛剛嗆進去的水,然後沒一會兒便醒了過來。

剛醒,意識還不清醒的他,被夾上了老虎凳。

「我本來正愁沒樂子玩,你就送上門了,你說,老天爺對你們這些人,怎麼就這麼不公平呢?」

周行錯像個勾魂的鬼差,來通知他大限將至,不是別的原因,是生死簿上,寫了讓他這時候死。

而他還沒有辦法問,為什麼是他,不是那些大奸大惡之徒。

就算他問,鬼差也只會說:「怪你自己倒霉咯。」

「先放兩塊磚吧。」

說完,兩塊磚被擺上了老虎凳。

葉寄鴻咬牙悶哼。

痛!

從來沒有承受過的痛楚!

抽皮拉筋。

他寧願把這小腿砍斷!

「這麼一點就受不了?果然是個十幾歲的學生呢。」

周行錯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地俯瞰他,問:「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只要說,陳其美在背地裡一直跟他的孫先生作對就行。」

疼痛讓葉寄鴻腦子更加清醒。

他終於知道了周行錯的意圖,「你是陶成章的人!你想分裂光復會,好讓陶成章坐享其成。」

周行錯一愣,沒想到他這麼快便反應了過來。

「再加兩塊。」他淡淡地道。

「啊!」

葉寄鴻終於叫了出來,疼,太疼了。

疼到他連咬舌自盡的想法都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可是想到圓圓姐,圓圓……他還沒有報仇!

他又清醒了過來,打消了那動不得的念頭。

忍。

繼續忍下去。

葉寄鴻知道,他不敢真的要了他的命。

他畢竟是陳先生的人,而周行錯明面上還是洪幫的人。在這種非常時刻,青幫洪幫是絕不會互斗的。

有人打開地牢,跑了進來,在周行錯耳邊說了什麼。

周行錯表情未變,只對來人道:「讓他進來。」

他又斜眼看了看葉寄鴻,對旁人說:「放了他,扶他起來。」

磚頭被撤下,葉寄鴻被人扶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拿不準他究竟想幹什麼,只警惕地盯著他。

「你不是想給圓圓報仇麼?」

葉寄鴻聽了這話,掙扎了一下,但卻被扶他起來的人拉住了,他只能恨恨地咬牙。

「圓圓不是我殺的。」周行錯走近了他。

葉寄鴻一愣,不敢置信。

怎麼可能不是他?

正當他繼續考慮此話真假的時候,卻沒有發現周行錯朝扶著他的那個人使了一個眼神,那人會意,鬆開了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幾步。

周行錯又往前走了幾步,陰惻惻地說:「我是沒殺她。我玩膩了。前幾天你們不是在革命麼?呵,她那天就被往放出去了。嗯……」

他故作沉吟了會兒,便道:「大概被人踩踏死了,或者被走投無路的守軍看都不看就砍了?又或者……呵呵呵。」

他低低笑了起來。

這陰森的笑,這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一個一個毫不留情地敲打著葉寄鴻的耳膜,給他心中的怒火加了一把又一把的柴,他再也忍不住,怒吼一聲,用盡力氣,一拳打了出去。

可剛剛被水牢和老虎凳折磨過,連站都站不穩的,從來沒有經過訓練的少年能有什麼力氣?

周行錯很輕鬆地避開了他那沒有什麼殺傷力的拳,然後笑著看他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連爬都很難爬起來。

葉寄鴻低著頭,他真是沒用。

沒用道只能任由周行錯羞辱,而他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真是沒用。

他想要變強,然後把他頭頂上的這個人,拉下來,讓他也嘗一嘗這「沒用」的滋味,讓他為他做的一切事情付出代價。

他從來沒有這麼一刻希望自己變強。

無力地搭在地上的那雙手緊緊握成拳,眼裡是熊熊烈火。

他要變強。

地牢的門被打開,一直低垂著頭的葉寄鴻聽見周行錯用一種很無辜的語氣說:「你也看到了,是他來打得我。」

那人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渾身濕漉漉卻沒有任何傷口的葉寄鴻,又看了一眼同樣有些濕的老虎凳,和那有些凌亂的繩子,心中已經有了來龍去脈。

他在心底暗罵周行錯這個活該殺千刀的王八蛋,面上仍然是一派平靜,彬彬有禮,「是他不懂事,叨擾周爺了。」

周行錯謙虛地道:「豹哥客氣了,在豹哥面前,行錯可沒這個膽子。」

他說的和做的可不是一回事兒。

豹子稱他為「爺」,他卻叫豹子為「哥」,這裡子和面子都讓他占了。

豹子在心中暗啐了一口,繼續不動聲色地道:「他畢竟是青幫的人,還望周爺賣我們一個面子,等他回去了,必然替周爺好好教訓他。」

「自然,青幫做事,我放心。貴幫定然不會放過這類宵小。」周行錯意味深長地看著豹子,然後喚來了人,「來,送豹哥他們出去。」

走出周行錯府邸大門的一剎那,葉寄鴻就被人鬆開了,順便還被推了一把,若不是及時被豹哥接住,許不是又要摔在了地上。

「哎……」豹哥歎了一口氣,「走吧,先生在車上等著了。」

豹哥將他攙扶進了車內,一看見陳先生端坐在車內,他的眼角就浸出了淚水,朝先生拱手道:「寄鴻愧對先生。」

陳先生沒有同他講話,對司機道:「開車。」

車開了一段路,葉寄鴻便一直保持著那個請罪的姿勢,也不知是從何處來的毅力,明明已經直不起身了。

陳先生也沒有寬慰他,只道:「你愧對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圓圓。」

這個少年,逢人便說,華東大飯店的圓圓有多麼多麼好,多麼多麼俠肝義膽。他又如何不知這個他對圓圓的感情呢。

他也是去聽過圓圓唱歌的,那女子的眼界卻非一般,得知她的下場,他也不勝惋惜。

「你的圓圓姐當初是為了你這條命而做出的犧牲她自己的選擇,而你如今,用這條被她換來的命,做了什麼?」他不疾不徐地說著,語調平穩,語氣平淡。

「我……」

「你,不能再待在上海了。」

陳先生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如平地驚雷!

葉寄鴻不是沒有想過,出了這樣的事,他很有可能不能再跟著先生身邊了,但總應該能待在上海的,能繼續革命。

但……

「先生!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先生怎麼責罰我都可以,還請萬萬不要讓我離開上海。」

上海這個地方,於他來說,太過重要。虛弱的他一想到他不能再待在上海,便如迴光返照一般,有了力氣,連續地說出這一連串的話。

「你想要變強嗎?」對面的這位才三十出頭卻已經有極大成就和影響力的人再次淡淡地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想!」葉寄鴻不假思索。

「想怎麼變強?」

「我……」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趁年輕,多出去看看吧。上海雖大,比之世界又如何?」

「世界之大之廣,並非上海可比,但上海,但上海……」他懊惱自己嘴笨,懊惱自己沒有認真讀書,不然回答這樣的問題,一定信手拈來。

「你究竟是想在上海革命,還是貪念你在上海的人情、回憶?」

「我……我不知道。」他低下了頭。

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陳先生在心中感慨,「去學醫吧。我寫了舉薦信,去美利堅吧。」

「學醫,即使救不了國,也能救得了人。」陳先生又重複了一遍,「去學醫吧。」

「學醫……」

葉寄鴻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虛,最後漸漸被淹沒在汽車行駛聲中。

終於是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

他是在一艘輪船上醒來的。

在確保他無誤了之後,豹子直接將他送上了前往美利堅的輪船。

他撐著手杖,來到了甲板上,看著越來越遠的上海,越來越寬闊的海面,喃喃道:「學醫麼?」

不知為何,他腦海裡閃過薛志清的身影。

那個有統籌力,領導力,有智謀的青年。

碼頭邊,也有人望著這越來越小的巨輪。

「先生,這樣做,真的好麼?」

對方搖了搖頭,「不知道。他是個好苗子,但究竟未來如何,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