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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孩子⋯⋯對啊,小時候常常跟你們玩。」他眼神閃爍的回答。

「我跟姊姊嗎?」

「嗯,」他意圖忽略我提的關鍵字。「小時候有點皮,但是個可愛活潑的孩子,也很善解人意。後來不知道怎麼了,脾氣越來越古怪,都不太理人,只喜歡跟動物玩。」

「是不是因為姊姊的關係?」我步步進逼。

爸爸皺眉看我。「你在胡說什麼?誰告訴你的?」

「學姊自己告訴我的,她說⋯⋯」

很不巧的,診間門在這時打開來,護理師扶著奶奶走出來,評估結束了。爸爸立刻把所有注意力投注在跟他們的對話中,擺出一副忙碌大人的樣子,逃避我的無理取鬧。但我不願輕易放棄,在他們結束討論後再度開口。

「爸爸,姊姊她不是⋯⋯」

「不要再聽別人亂說了!」他似乎被逼急了,突然嚴厲的罵了一句,氣勢卻漸漸弱了下來。「⋯⋯那是我們家的事。」

這次換我沉默。

我和爸爸近期的相處時間和對話少之又少,剛剛這段交流可說是難能可貴。但有些檻就是這樣,剛開始跨出去時會覺得海闊天空,好像一片蔚藍無際的美麗海域,讓你後悔自己為什麼不早點邁開腳步。但如果一不小心得意忘形,跑的太快太遠,就會突然窒息於鹹嗆的海水。

或許這段旅程根本不該開始。

「可是爸爸⋯⋯我們家,還算是個家嗎?」如果連你都不願意說,家裡的事我還能問誰?十幾年過去了,我這個唯一努力維持著家的人,卻連家人過世的原因都不知道,我們還是個家嗎?我還需要維持這個家嗎?

之後的無數個問句包含在唯一的問句內,砸在爸爸凍結的臉上。我不管不顧,徑自上前牽好奶奶,往醫院門口走去,把他晾在背後。

再也不要有期待了,我無數次對自己說。

X                                                                                                                   X                                                                                                           X

坐在被固定住的鞦韆上,只能在被限制的小幅度範圍內,輕輕搖晃。

自從前幾年發生過幾次小孩被鞦韆砸到、摔到、或拋出去的事件後,雙北幾乎所有的公園鞦韆都變成這副不上不下的樣子,甚至有些已經被直接拆除了。再來,小孩被曬熱的不鏽鋼滑梯燙傷,滑梯就變塑膠製的;小孩被蹺蹺板壓到,蹺蹺板也拆了。

於是,為了避免某些可能發生的危險,他們失去了全部冒險的機會。

我只能默默慶幸著,還好能夠當上最後一批玩得到這些危險設施的兒童。雖然除了沙坑,我已經沒有玩其他設施的具體印象了。小時候,我除了跟自己的幻想玩以外,到底都在幹什麼?

「你找我。」學姊邊說,邊坐在我旁邊的鞦韆上,跟著輕輕搖晃。句尾不是問號,她不是詢問或確認的意思。這只是個招呼。

雖然上次見面時被狠狠羞辱了一頓,我還是很不爭氣的投了張時間地點的紙條到她家信箱。畢竟事到如今,除了她我也沒別人可問,如果她在羞辱之餘願意告訴我一些事實,我就願意逼自己忍下來。

然而事情發展有點出乎意料,我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她就突然出現在這裡,一分鐘也沒遲到,還遞給我一罐綴著水珠的葡萄汽水。我愕然的看著她,不小心「蛤」了一聲。

她被我看得有些發窘,沒好氣地說:「蛤什麼?你小時候不是很愛喝這個?」

小時候。

我拉開拉環,倒了一大口刺激冰涼的飲料到喉嚨裡,好像稍微有一點懷念的味道從舌尖蔓延。

「⋯⋯我們小時候都在幹什麼?」在這裡晃啊晃的想了半天,結果問出口的卻是沒頭沒腦、突然從腦袋蹦出來的一句。

「跟所有小孩一樣囉,整天打打鬧鬧。不過你那時候還小,你姐又過度保護,沒怎麼打到你就是了。」

「喔。」我偷偷地遠離學姊一點。

「喔什麼,我說的過度保護是真的過度保護,雖然那時候你大概才兩三歲,但也已經會跑會跳了,她偏要跟在你屁股後面盯著牽著,根本就像帶寵物出門。」學姊的語氣雖然不耐煩,但她的眼神卻散發淡淡的光芒,嘴角也微微上揚。「只要帶你出來,我們根本什麼都玩不到。偏偏你又愛跟又愛吵,每次一吵就什麼都要給你讓你,我只能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你一下。有時候不小心被她發現,她還會揍回來咧!」

雖然沒什麼印象,但似乎應該要好好感謝姊姊。

老實說,就算再怎麼努力回想,還是分不清常常跟我一起玩的、保護我的、摸我頭的到底是真正的,還是其他人口中那個「幻想的」姊姊。為了搞清楚,我必須跟一個真正熟悉、認識她的人做比對。我想了解真正的她。

而首先,我必須知道爸爸他們隱瞞的事。

趁著學姊似乎興致正好,我逐漸切入主題。

「其實我對她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因為『姊姊』在我們家是個禁忌。我一直不懂,別人也有過世的家人啊,也沒聽過誰家因為這樣就不准別人提起。連懷念也不行嗎?」例如家裡開宮廟的白癡阿翔根本把他爸爸當成另一個世界的眼線兼傳信人,每次提起他就好像提起線上遊戲裡面深入敵營的隊友一樣。好吧,他是個比較極端的例子。

學姊頓了一下,嘆口氣。「或許是因為太突然了吧。畢竟她一直心臟不好,大家都以為會是疾病帶走她,沒想到最後居然是被車⋯⋯」我緊握的拳頭抖了一下,她的聲音也逐漸減弱。「我到現在偶爾還會夢到那個畫面⋯⋯你什麼都不記得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她對所有人、所有動物都那麼好,那短短的幾年生命可以說都是在為別人付出,為了救一隻貓而死也真像會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但這樣對我們身邊的人而言也太不公平了。」她一把搶過我手中退冰又消氣的汽水,仰頭灌了一大口,露出有點噁心的表情,再塞回我手上。「有時候,我還真希望她不是那麼善良的人。

「就算那隻貓回來想報恩,人也不在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試著努力消化剛剛一股腦接收到的資訊。姊姊是車禍死的。為了救一隻貓。然後那隻貓⋯⋯

學姊皺眉回瞪。「那麼驚訝幹嘛?你不是從小就看得到牠嗎?那隻沙做的貓。」

「你⋯⋯你也有看到?」

太好了,原來我沒有精神病。

「對啊,不過我是上次見到你的時候才看到牠的。真是抱歉啊,在那之前我一直把你當成胡說八道的屁孩,」她一面說著一面拉開地上包包的拉鏈。「牠那天一直在找你,你又跑那麼快,我只好把牠帶回家了。還有,你的汽水還沒喝完,你再擠它就要溢出來了。」

還沒等我把注意力轉回手上被捏扁的鋁罐,那隻金色眼睛的貓咪就輕盈的鑽出拉鏈口,跳到地上,又伸了個懶腰,用後腳搔搔耳朵,然後轉過頭看著我。是直視我眼睛,彷彿要看穿我靈魂深處的那種看。

學姊拎起地上的包包,不悅的往地上抖了抖。「雖然牠都安分的待在包包裡,還是掉的到處都是沙,煩死了。昨天一收到你的紙條,牠就一直要我帶牠來見你。現在我把牠還給你了。」

然後我眼睜睜看著土色的貓張開嘴巴,用更不悅的聲音回道:「誰叫妳硬要把我帶回家,而且我也不是來報恩的。」

好吧,我已經沒有驚訝的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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