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姊那邊姑且敷衍了過去，但我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摸不著底。難道我終於被逼到開始妄想了嗎？又要去找輔導老師諮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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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動物真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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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分明看到那雙眼睛從沙堆裡浮出來，周遭沙子逐漸聚攏成一隻貓形，還憊懶的伸了一個大懶腰。學姊似乎沒注意到什麼異樣，但我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離開了現場。慶幸的是，牠並沒有跟著我到公園外面，但我實在不確定牠會不會一直留在那裡。萬一明天早上被其他人發現了會怎麼樣？或者更糟的是，其實我一離開牠就被學姊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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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如果那只是我的妄想，應該根本沒其他人看得見牠。那我擔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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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如果那只是我的妄想，好像更值得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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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搔抓著頭皮，我決定暫且放棄思考這個無解的問題，而幾乎是同時，肚子發出了腸胃空轉的蠕動聲。唉，再怎麼想蹺家，還是打不過肚皮的戰爭。好在經過那麼一嚇，之前的火氣似乎消散不少，我決定乖乖地騎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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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餓了，奶奶一定也餓了。希望她也已經消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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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從前年左右被診斷為失智症，也就是大家說的老人癡呆。之後就雖然有固定看診服藥，但醫生說這種病是不可逆的，藥物只能延緩她的進程而已。於是，她從出門後忘記自己要買什麼，吃完飯後忘記自己已經吃過，到現在終於連我是誰也忘記了。這個症狀時好時壞，她偶爾也會靈光一現，問我飯放冰箱了沒、衣服收了沒，但幾乎每到黃昏時刻，她躁動的情緒就會讓「忘記」這件事變的糟糕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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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預測她現在的狀態，只能偷偷祈禱她已經睡著了，我只要幫她墊個枕頭、蓋個棉被，今天還是能平安無事的過去。呃，如果那隻貓沒有再出現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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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媽媽是絕對不會下樓了，而奶奶現在的狀況實在不適合獨自待在家，而且我放學回家後，一個人也實在有些照顧不來，畢竟我還是有自己要做的事。（「靠！明天還要考兩科！」我在心裡咒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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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給爸爸打通電話了，我忖度著。認真想想，不論是什麼理由，每一次我拜託爸爸回家，他的確都沒有拒絕過，只是我自己覺得有點丟臉，非到必要不會主動叫他回家。但到底，叫爸爸回家有什麼好丟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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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門外可以看到客廳的燈亮著，但這無法代表什麼，畢竟奶奶不可能真的回房睡覺還會記得關掉客廳的燈。我轉動鑰匙，一打開門，就看到奶奶斜躺在沙發上，一派舒服的打盹。或許是被我開門的聲音驚動，她迷茫的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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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誠呀！你終於回來啦！」她一邊用手撐起身體，一邊笑吟吟的用好久不見的表情對我說話。「吃飯了沒？這麼晚才回家，該餓壞了吧？來來，奶奶給你做了好吃的。」說著，她牽起我的手，愉悅的往廚房走去，彷彿她煮了一桌好菜。彷彿下午的一切只是個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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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還真的看到電鍋裡有一鍋米。一滴水都沒有的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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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鍋裡也有幾把青菜，但所有刀具都被我鎖在抽屜裡，瓦斯也是關著的，因此那就只是一把生菜泡油，還砸了幾顆蛋進去。奶奶跟我一起看著這片狼籍，表情比我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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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已經不知多久沒有看到奶奶這麼生龍活虎、笑嘻嘻地用以前的語氣跟我說話，甚至還想煮一頓飯把我餵飽。真的，好久好久了。我眼睛一熱，就算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奶奶的笑容依然跟小時候一樣，總能讓我充滿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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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這時一抬頭，「哎喲！看我怎麼老花眼成這樣，都沒看到你流血了！來來，奶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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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著比起以前明顯蒼老許多，還因為關節炎稍微有些歪曲的手，輕輕拉過她，抱住現在已經比我矮一截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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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謝謝。」聲音意外的有些哽住。「我們今晚吃泡麵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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Ｘ Ｘ 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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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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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做好心理準備打了電話給爸爸，想趁這個機會把之前沒有弄清楚的事情一次問個明白，但真正見到面後，一肚子的話果然還是尷尬的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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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爸爸當然還是十分擔心我跟奶奶，在我們通電話的當天就立刻回家，並約好了隔天的門診，帶奶奶去醫院重新評估，希望可以申請外籍看護。而隔天是週末，所以我理所當然的跟著去了。畢竟，雖然爸爸現在很積極地處理這個問題，但我還是沒把握新看護來了以後，他還會不會繼續待在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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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呈現的畫面就是這樣。奶奶在診間接受評估，我跟爸爸在外面的長廊椅子上坐著，中間空一格座位，我茫然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假裝認真地滑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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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我還是深吸一口氣，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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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那天真的把我嚇到了，忽然對著我罵兔崽子什麼的。」我提醒自己儘量不要用抱怨或質問的口吻，而是用半開玩笑的閒話語氣，但聽起來還是有點彆扭。「不過她應該不是在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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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大概知道她在說誰。」爸爸如釋重負的放下手機，但眼神依然望向遠方，似乎在回想一件遙遠的事。「你不用擔心，她不是在說你，只是回到一段不太開心的過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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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開心這說法委婉的太過分。奶奶雖然嗓門大、性子急，但絕對不是那種隨便發脾氣就痛哭罵人的老人家。雖然症狀也會影響她的情緒，但可以想見，當年應該發生過某件讓她產生創傷的嚴重事件。「我想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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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似乎沒想到我會繼續問，轉頭看我一眼，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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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你有個大伯，是爺爺年輕時在外面生的。你爺爺當年也算是個風流才子，啊，你會不會不想聽這個？」他尷尬的笑著，我搖搖頭，用眼神鼓勵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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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後來他的媽媽過世，爺爺就把他接回我們家住。奶奶一開始不能接受，後來也慢慢習慣多個兒子，就當我多一個玩伴，她照顧我也可以省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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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就是那個......你們歷史課應該有學過，白色恐怖時期。你爺爺是個有思想的文人，沒辦法接受無法跟朋友聚會、暢所欲言的生活，秘密參加了幾次讀書會，以為閱讀的內容不要反政府就沒問題。但你大伯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把這件事泄露了出去，也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麼問題，沒多久爺爺就被抓了。」他微微蹙眉，謹慎地用字選詞，似乎在思考跟我討論這麼嚴肅的事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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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歷史課本討論台灣史的篇章其實並不多，而且通常只會描述「發生的事件」，很少探討原因和後果，甚至事件本身的描述也並不深入。且時至今日，談到二二八之類的話題時人們還是會變得過度敏感，因此意外聽到這段往事，我突然覺得那些發生在課本裡面的遙遠故事突然跟現實聯結在一起、變得活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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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奶奶會對他這麼生氣。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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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爺爺雖然運氣好被放出來，但也已經被折磨出一身病，沒多久就過世了。奶奶把你大伯趕出家門之前，家裡大吵一架，才知道原來他一直覺得是爺爺拋棄他們母子，才會害他媽媽過世。但我相信他應該不是真心要害死爺爺，只是想要發洩一點情緒，沒想到後果這麼嚴重。在那之後，我們就完全沒有聯絡了。」他一臉凝重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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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覺得自己離那個其實並不久遠、卻無法想像的時代近了一些，雖然有點感傷。這時，突然一個想法冒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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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多講一點那時候的事情嗎？我們歷史課有一份報告，要透過訪談和搜集資料來報導一個歷史事件，我可以說服我們小組選這個主題。」其實我們小組已經選好主題了，但反正也還沒開始動工，現在提議換題目應該不算太任性吧。雖然老師們都不懂，但剛好有個訪談對象真的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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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卻拒絕了。「我那時候還小，不太記得那些。或許我可以幫你問問舅公，他當時也見識過不少事，你爺爺被抓時也是他拜託人去到處打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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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對話就這麼尷尬的告一段落，再度恢復沈默。爸爸的手不安分的在口袋裡搗鼓著，好像又想把手機掏出來。我看前面鋪陳的差不多，於是決定奮力一搏，進入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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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知道住在對面的孫茗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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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大的瞳孔，還有今天第一次正面看著我的驚慌失措的臉，告訴我學姊沒有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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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騙了小時候的我，姊姊不是病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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