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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花」的告解

      熟悉的空間,熟悉的咖啡香味,一樣的三個人。

      我盯著眼前的女性,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她坐在我和亦心的對面,黑眼圈幾乎佔據了她大半張臉,眼球也佈滿了血絲。

      她是艾琳,又不是艾琳。

      沒有了以往的活潑與陽光,取而代之的是籠罩在臉上的陰鬱,一頭秀麗的長髮不知何時被剪去,成了梳理整齊的短髮,雙頰還有著淺淺的凹陷。

      與我印象中的艾琳有著天壤之別。

      她啜飲一口黑咖啡,爾後開口,率先打破尷尬的死寂。

      「我有很多話想對妳們說……接下來的話可能會讓妳們難以承受,但我希望妳們能夠諒解。」

      我緊緊咬住下唇,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

      「突然搞失蹤,我很抱歉。」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忍受了,所以我決定坦承一切。」

      「造成妳們的麻煩了,對不起。」

      艾琳的聲音顫抖著,淚水也在她的眼眶中打顫。

      記憶裡,她總是挺直著背,舉手投足皆充滿著自信。這還是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了她最為脆弱的一面。

      明明沒做錯任何事,卻強忍著淚水,聲音顫抖著道歉的畫面,讓我也跟著難受了起來。氣氛被悲傷的情緒籠罩,亦心摀住了嘴,努力壓抑著啜泣的聲音。

      「我們只是想知道妳怎麼了……」

      我終於放開了被我緊咬的下唇,輕聲問著:「說吧,我們會聽的。」

      艾琳再次開口,終於將事情的始末交代清楚。在這短暫卻又漫長的三十分鐘裡,先前懷有的困惑與不解,才終於得到了一個解釋。

      我捏緊吸管,先前不敢說出來的猜測獲得驗證,透過種種線索,這個解答出乎意料卻又合乎常理,而答案,我只有猜對一半。

      我聽說過許多青少年在成長過程會有的迷茫與無措,畢竟這樣的案例在社會上層出不窮。但我對這樣的話題卻總是聽聽而已,從未想到自己同樣走在這條路上,也有一頭撞上銅牆鐵壁的可能性,也同樣可能會栽在地面上難以察覺的凹陷裡。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是自己的內心變得空洞,我又該怎麼辦?

      「要不是妳們……我肯定撐不到今天。」

      「我曾經以為,逆境只要努力翻過,就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只要雙親入了獄,我就不會再感到痛苦。但我錯了,悲傷似乎會緊跟著我的腳步,每一夜只要我一闔眼,那天父親毆打母親的情景,仍然會在我的眼前重複播放。」

      艾琳的衣服被她的手指緊緊抓著,弄出了一堆皺褶。

      「我覺得,只要不去管它,只要不去想那些讓我痛苦的回憶,我就會習慣了。最近我終於知道,我真的習慣它了,我不難受了,但付出的代價就是,我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找不到生命的意義。」

      「艾琳!妳還有我們呀!千萬不要做傻事……雖然我很笨,段考數學都只考三十分,但沒有妳的責罵,我肯定會撐不下去的!」

      亦心強忍著難過,握住艾琳的雙手:「好嗎?拜託……」

      她終於露出了微笑,回握住亦心的手,她的手太冰了,就連完全不怕冷的亦心也起了雞皮疙瘩,艾琳轉過頭與我對望,眼神堅定。這一刻,我想我明白了她的決心。

      然後她轉過了頭,重新望向淚流滿面的亦心。

      「我只是去旅行,別那麼誇張嘛!」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一道鮮紅在她的脖子上。

      綻放開來。

      書桐,妳知道代表結束的聲音是什麼嗎?

      是什麼?我不知道欸。

      只和妳說喔,不是像爆炸一樣,「砰!」的一聲。

      而是「撲通——」的。

     

      那是落水的聲音。

      後來,妳居然就真的消失在我們的身邊。

      直到最後,我依然沒和亦心說妳去了哪裡。她雖然很笨,比較沒有心機,但她的直覺很準,只要抓到機會就會質問我妳究竟是去了哪裡。

      她每問一遍,我就胡謅一遍。她那麼傻又那麼天真,我不想戳破她強忍悲傷的笑臉,好在後來她真的相信妳所說的謊言,以為妳真的只是去旅行了。

      高中畢業那一天,亦心突發奇想,說想找出在我們周遭,妳所留下的所有足跡。我沒辦法,只好陪她一塊兒胡鬧,我們找了很久,妳曾經去過的地方在那天,我們全去過了。

      妳習慣去的那間圖書館,口袋清單裡最愛的舒芙蕾專賣店,還有我們一起度過青春的教室,甚至是妳常去的餐館,一個都沒落下。

      妳愛的一切事物都還在,這點妳大可以放心。

      它們都還待在該待的角落,那間咖啡店還是煮著同樣味道的濃縮黑咖啡,陽光依然在最角落的位置,會從左側的落地窗照射進來,用著一樣的角度穿過盆栽總是茂盛的綠葉,陰影會打在擱放在桌上的雙手,像正捧著那叢花。

      地球今天也傾著23.5度自轉。

      什麼都一樣,但又有什麼不一樣了。

      儘管知道妳早已不在,但只要經過那間咖啡店,我還是會不自覺幫妳叫上一杯濃縮黑咖啡。

      「花莖若是折斷了,平凡日常的動脈也許也會被劃開。」

      我想起妳曾說過的,心一橫,故意把手中的濃縮咖啡倒在那間花店即將枯萎的某盆薔薇,強迫自己將那盆花帶回家。

      這盆花,我見到便會想起妳。

      這樣,妳就永遠不會從我的記憶逝去。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花折了一枝,還有別枝,何必非得執著於那株已經殘破的呢?」

      恍惚中,我又想起。

      直至今日,我才領悟妳當初說的那些話語,都有著怎麼樣的意義。

      我能確定的是,艾琳沒有做錯任何事。

      雖然最後她選擇的不是留下,而是離開,但我們知道,其實她一直都在。

      薔薇花代表的從來都不是完美,也從來不是什麼無懈可擊。與此相反,代表的是弱小在世界裡勉強武裝的強大。

      薔薇花,脆弱不堪又一折就斷,於是它披上尖銳的刺,強迫自己強大,強迫自己堅強。

      所以她沒有錯,在這個家庭背景下成長,她只能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保護自己。

      悲劇的根源來自於她童年的傷悲,自始至終,艾琳都沒有做錯任何事。

      我緊緊握著馬克杯的手把,用咬緊後槽牙的動作去遏止不自覺的顫抖。而傳說究竟是真是假,從艾琳與這個世界告別那一天,我就已沒了餘力再去證實它。

      但現在看來,也已經不需要了。

      不久前飲盡的卡布奇諾,其香味還停留在我的喉間。

      我伸手,緩緩撫摸露出領口的頸部。

      我已知道了結局。

      揉入泥濘之中的血紅色花瓣,是薔薇花的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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