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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12年前的大火拚(1)

艾利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夢裡。

那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視線是亮的,呼吸是穩的,聲音是透的,鼻尖是冷的,全身皮膚無一處不是醒著的,寒風吹過,從腳底至頭蓋骨全抖了一下,五感分明真實的存在著體現著,可偏偏她就是知道,自己在作夢。

她在心裡告誡自己,現實中,不可能有這樣的世界。

眼前一片遼闊,斷流的河道,破碎的砂石,武器的殘骸,她能聽見不知道多遠的海浪聲,時不時慘絕人寰的尖叫震盪著耳膜,煙硝味、青草味、物體腐敗的酸臭味,全混雜在一起,擠在鼻尖處。

天空很紅,不是夕陽餘暉的紅,是散發著末世危險氣息的紅,身體無一處皮膚放鬆,緊繃窒息的五感攪動著全身,不停吞吐翻覆的雲朵,成了奇形怪狀令人想吐的噁心模樣。

艾利不敢動,事實上她也動不了,她只能緩慢移動視線,從凶險的紅色天空轉到斷流貧瘠的枯萎草皮上,再從死氣沉沉的毫無生機的焦土轉到自己的腳邊,她的腳上,穿的是她早上出門的白鞋,她最喜歡的一雙鞋。

在這雙潔白光亮的白鞋下,踩的是斷井頹垣的水泥石磚。

──國境邊界。

她知道,從水泥裂縫夾雜的白色十字架中就能判斷,在真實世界裡,這些圍欄應該非常堅固,這塊殘破荒廢的土地也應有不少警備軍隊駐守,以防非法移民越界。

而現在,這些圍欄竟然歪斜得這麼徹底,以她為原點,左邊和右邊分別延伸幾十公里直到看不見的遠處全是斷垣殘壁,坑坑巴巴,東倒西歪。

這只是夢。艾利這麼告誡自己。

她不應該害怕,可是動不了。

又一道風吹來,帶來淡淡的血腥味,提醒她若這裡真的是國境邊界,那麼身後應該是別道風景,又或著該說,別國的風景,在這座圍牆倒塌的前提之下,該是怎樣的一片蕭然。

那個國家……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移動自己的腰和脖子,極度僵硬地將眼睛一格一格地轉過去,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額間的汗水和溼透的背後,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夢裡是會恐懼到這種程度。

頹廢、迷茫、蕭瑟、慘澹。

毫無光明,讓人身心絕望,與死無異的程度。

她的呼吸愈發急促,手心的汗水不停沁出,她的喉嚨乾啞,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伴隨著這樣異常的身理狀態,印入眼簾的是本該極為稠密建築林立,如今卻是滿目瘡痍的一片狼藉。

煙硝味、轟炸聲、大廈從中折半,倒下的部分壓垮了周邊建築,廣告看板是破碎的,主要幹道是斷裂的,一台一台汽車翻覆著凹陷著,人們倒的倒死的死,無庸置疑的世界盡頭。

空氣是窒息的,腸胃不斷感到噁心而翻滾,在這些絕望的景致裡,就在那裡,距離她五步遠之處,有一個人。

穿著方便活動的黑色運動褲,上身是非常單薄的白色T恤。

那人並不強壯,真要說,還稍嫌瘦弱了點,皮膚特別白皙脆弱,很難想像在這樣的生存危機中他那樣的身板是如何存活到現在的。

他不算個成年男人,至少比不上她在現實中看過的成年人,看上去甚至比她的哥哥年紀還要小,頂多是個少年。

但他就這麼站立在那兒,鮮紅慘澹世界中除卻她的唯一生命,她只有心生感激,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想法。

少年柔軟的黑髮隨風搖擺著,無縛雞之力的白皙手臂正勾著黑色手槍的板機護弓,乍看之下像個沉迷於玩具手槍的青少年,純粹耍酷吊兒啷噹,然而槍頭隱隱約約的白煙暗示著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艾利屏著呼吸,從那把手槍看到那隻手臂,又從那隻手臂望向那頭黑髮。

似乎對她的視線有所感應,少年微微側過身,半張臉對著她。

一隻非常、非常黑白分明的乾淨眸子撞進她的視線裡。

那一刻,她的呼吸都停了。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哥哥經常跟她這麼說,可她不明白,身邊的同學也不清楚,畢竟那是華文,對艾利而言,是個遠到大概一輩子也到不了的國家的語言。

作為三代華裔,艾利會的只有日常華文,而不是那麼精深的古文學,可是那一瞬間,僅僅只是一個眼神接觸而已,她卻瞬間了悟那兩句話的意思。

乾淨、內斂、沉穩,多一分則太過妖冶,少一分又太過纖細,還有不可思議難以形容的堅韌不拔,明明是在這樣近乎被摧毀的世界裡,明明是那麼單薄瘦弱的身子,卻莫名給人一股源源不絕的力量。

他可以。

絕對可以。

在這樣的末世中,掙出一片讓人感到安詳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當她這麼想時,束縛著她的夢境就這麼突如其來的消失了。

艾利張大眼睛,看著自己房裡的天花板,好久沒有移動,連呼吸都不敢張揚,直到聽聞哥哥叫喊她該起床了。

那一刻,不知道怎回事她心頭忽地一空,喃喃自語著,果然是夢嘛。

艾利第二次見到他,還是在夢裡。

這次跟上回不同,除了一片死氣沉沉外,多了幾台轟炸機在鮮紅的天空徘徊,轟隆轟隆的,不時還有子彈落下房屋炸裂和人群的尖叫聲。

第二次來到這裡沒有上次極度不適的噁心觸感,至少她的腦袋能清晰地運作,她甚至可以看到遠處被炸裂的道路上好幾塊本該直直豎立的路標,她從那些景物歪斜的方向判斷是何處而來的砲火,威力又會波及多大的範圍。

那名少年還是站在她五步遠之處,她視線所及的活人依然只有他。

不過這回她看清了他的動作,他腳下踩著一塊礫石,不停來回撥弄,礫石也隨著他的動作不斷流出鮮紅的液體,搞得石頭也會受傷流血似的,更詭異的是,那些類似鮮血的東西直接在地面上浮腫成一條光華美艷的蛇。

鱗片閃閃動人,花紋精緻光潔,那雙眼珠子透亮明媚,好似直接剝下少年的瞳孔安裝到這生物上一般,牠伏在地面上隨著大大小小的石塊滑呀滑繞呀繞,簡潔且直接地朝艾利而來。

跟上回在夢境一樣,艾利同樣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牠來到她的腳邊,攀上她的小腿,纏上她的腰際與胸口,被牠觸碰過的地方是一陣又一陣的寒顫,當她發現自己流了滿頭汗時,那雙眼睛正盯著她瞧。

吐著蛇信,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艾利吸不到空氣,大概是牠將她的身體纏得緊,她不由自主緊張。

奇怪的是,雖然感受到束縛,卻不會造成身體上的不舒服,她抿著嘴專心一意地看著那隻不明生物跟時不時伸縮的蛇信,還有那雙透明到好似會發光的雙眼。

然後眼角餘光發現了少年的不對勁。

不知道怎麼回事,他身上那件白色T恤像是浸了水,變得更加貼膚更加透明,艾利甚至看到少年光裸的背部與背肌線條。

跟她想像中一樣,不是鍛鍊得強壯威武的肌肉男,然而卻也超出她的想像,比她以為的還要厚實有力,絕對不是只會耍嘴皮的三腳貓比得上的。

但最最最特別的都不是那些,而是他的背上,滿滿一大片刺青。

──刺的竟是千手觀音。

──彩色的,端莊的,千手觀音。

東方人的神明,為數不多她略知的神明,莊嚴肅穆地印在他身上。

在這個滿是基督和天主信仰的地區中,這麼一尊充滿東方色彩的神佛,慈眉善目千手千眼的凝視,對艾利無疑是極大的震撼。

艾利生於教堂長於福音,寺廟與佛法對她而言只是謠言,敬畏通常源自於陌生和未知,此刻的艾利無法抑制的發顫,比第一次的夢境裡還要害怕。

然而也就是在此刻,在她還沒回過神時,纏著她的蛇忽然湊到她面前,分岔的蛇信滑過她的唇瓣,愛戀一般點著她的唇,細細淺淺的舔拭,留下酥酥麻麻的痕跡。

接著,她再度從夢裡醒過來,這次是整個背脊的冷汗。

夢。她再度告誡著自己。

別想了,只是夢。

第三次見到他,依舊在夢裡,不過這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沒了。

她還是在那般的末世中,他還是距離她五步遠,她不知道為什麼能感覺他心情愉悅,沒了前幾次的肅然嚴謹,他的肩膀線條放鬆不少,姿態看起來很隨意,手上的槍也不在了,單手放在褲袋裡,模樣很是瀟灑。

風吹過,還是血的味道,不過這次卻附帶著少年側身時的溫和笑顏,比她以為的還要沁人心脾,比她以為的還要如沐春風。

見了三次,她始終沒有正面看到他的臉,如今他一點一點緩緩轉過來,她幾乎都忘了要呼吸,想知道他長成什麼模樣,迫切地、趕緊地想知道。

然而也是在同一時刻,她感受到自己的臉頰被拍了拍,如此突兀的觸感讓她倏地睜開眼睛,翻開棉被坐起身來。

「太好了,妳醒了。」哥哥坐在她的床邊,神情看起來很不尋常,他單手拍了拍她身上的棉被,隨後拿著對講機說了一句,「艾利醒了,我們立刻過去。」

艾利甩甩頭,還不是很清醒,「怎麼了?大半夜的。」

就見哥哥關掉對講機後面色一凜,無比肅殺一句。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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