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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族的末裔

          (200年後)

          (帝續206年蘭月,哲學院雙塔)

        唯一跟期望中不一樣的地方,是這兩座象徵著王權與學術正式分道揚鑣的雙塔。

        原本象牙白的表面,現在卻染上了斜陽的血色。在此之前,無數的模擬情境和沙盤推演中,就算是閉著眼睛,我也能走到目的那個裝著「祭品」房間。

        使用「祭品」這兩個字,還真是那男人令人難以捉摸的惡趣味。

        在遇到他之前,我目光窮極之處,盡是難以言喻的荒涼與無奈。

        而那個男人似乎擁有甚麼神奇的力量,能夠從天神手中奪走那個看似已經注定的命運劇本;我眼前絕望的道路,已然被他譜寫成康莊大道。

        曾經困於晦暗的我,幾乎已經接受了此生終究只能囚於生命幽谷的事實。但是尚未於心中熄滅的最後一息不甘、期望那僅剩的憤怒能夠扭轉這一切。

        是他給了我指引、給了我方向、給了我這終極的解答。

        我將為此獻上全部。

        「吶,你叫甚麼名字啊?來這裏做甚麼啊?」

        坐在閘門旁邊小房中那個體態癡肥的警衛漫不經心地看著我問道。我將手中的名片遞給他。

        「佛洛倫斯.伊士達爾啊…」眼前這頭肥豬端詳著我給他的名片許久,再看了我一眼,「唔…骨董商人啊…這真是奇怪,過來有甚麼事情嗎?」

        這種醜陋之物竟然公然擺在哲學院的門面著實令我驚訝,難道哲學院士的品味已墮落至此?

        「在下與院士巴伯羅.切棣(Boberol   Cedii)有約,約定見面的時間將至,也請閣下盡速放在下通關。」

        「咦?不過印象中最近巴伯羅院士一直埋首書堆撰寫研究,這時候有無關學術討論的訪客還真是稀奇…」眼前這坨噁心脂肪皺了皺眉頭,「真是抱歉哪,這是標準程序,查驗你身分的時候也請配合。」

        真是可笑。汝等不知自己的命運已經注定,就你這些殘破的伎倆,也能識穿我無數的偽裝嗎?

        「現在有個骨董商人在門口這邊,說是與院士您有約—哦,您說是您找他來的?那我這就讓他進去…」

        蠢貨放下聽筒,無奈地擺擺手示意放行。區區一通電訊,就能跳過所有繁瑣的檢查程序,而汝等又怎麼能確定,聽筒另一頭的真的是巴伯羅本人呢?

        我拿起放在地上的手提箱,一語不發通過閘門。

        斜照的暖陽帶來煦煦和風,正是此處靠海受到季風的吹拂,南國的盛夏才不顯得燠熱。就連即將犯下滔天罪行的我,也能盡情悠游於傍晚斜陽那一視同仁的溫暖。

        從腳邊延伸的影子快要與成排的椰子樹等長。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再兩個、再兩個祭品,我的任務就要告一段落,迎接神的再臨。再過十五個月,這個被渾沌國度所隱瞞的終極真相,將解明於我等之前。

        終於來到東塔的內部,穿梭於雜沓的行人之間,我卻顯得如此泰然自若。前方兩點鐘方向的監視器正正對著這裡,在此處轉身,就能夠刻意讓它錄下這身顯眼白金線條鑲邊的格鬥正裝,和模糊的側臉。

        在電梯中,我仔細端詳著鏡中這個跟真我毫無相似之處之人。濃密的棕色落腮鬍與鬢角連成一氣,眼窩中深邃的棕色瞳孔為這張臉染上了舊皇城的神秘氣質。

        而藏在袖口中那從手肘延伸到腕際的刀刃,冰冷堅硬的觸感像是時時提醒我,究竟是為了甚麼理由而墮入殺界。這麼多年來,我所追求的終焉的真相,在那個男人幾乎無人能參透的心機之下,一切就要撥雲見日。

        再過五分鐘。我將化作冥府的天使,為神帶來終末的獻祭。這裡大部分的院士已經聚在西塔參加一場無關緊要的餐會,要全身而退簡直輕而易舉。

        想必巴伯羅院士現在正趴在書桌前振筆疾書吧?

        房門的門禁被毫無招架之力地破解,在命運的箭矢飛至之時,一切的阻擋終究徒勞無功。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沒有要參加那個毫無建樹的餐會,所以請你…」巴伯羅院士的表情在面前從惱怒轉為驚訝。

        此時,那個男人戲謔地吩咐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說出口、彷彿將所有的死者當作舞台上的丑角玩弄的台詞,伴隨著我低啞的嗓音和刀刃彈出的咻一聲輕響,傳遍了整個靜謐的空間。

        「如果對凡人的聚會失去興致的話,就煩請加入天神的狂宴吧。」

        刀刃推進鼻骨那綿密的崩裂感,從閃動的白刃傳到我的掌心。

        †   †   †

        (桂月,塞萬提斯北方12公里)

        夕陽漸漸沉沒在西方的地平線之下,天空中最後的一抹血色就要消褪在星夜的墨色裡。

        一輛古典的敞篷轎車奔馳在晦暗覆蓋的大地上,奔向遠方團簇的燈火。車尾捲起的沙塵在這片暗沉貧瘠的大地上,就像暗夜晴空的一小朵烏雲飄過。

        隨著前方那點刺眼的光亮越來越近,那裡的雜談聲與敲打撞擊聲也越來越清晰。最後敞篷轎車停在燈火通明的巨大工地旁邊,車上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走了下來,抖了抖靛墨色的風衣,黏附其上的沙塵傾瀉而下。

        圍牆走出了幾個人接應,男子解開面罩後並示出文件,對方點頭示意男子進入。

        一行人沿著工地搭建的走道行進,環繞著走向中央看似低矮的山丘,在頂端的邊緣,整齊地矗立著一排二十多公尺高的探照燈。即使夜幕降臨,工地的中央仍宛如白晝。

        他們爬上矮丘的頂端,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直徑數百公尺的巨大坑洞,數百名工人分散在巨坑各處挖挖鑿鑿,而原本只能隱隱約約聽到的敲擊聲在一瞬間便的刺耳。

        「沒想到才沒過幾天,就已經挖得這麼大了。」穿著靛墨色風衣的男子說,頂上的探照燈將他棕色的落腮鬍照得閃出金光。其他人搖了搖頭表示聽不清楚他在說甚麼,並且用手指了指不遠處一間矮屋,示意他繼續前進。

        敲擊與碎石產生的巨大雜音如洪水淹沒了他們。

        矮屋是一間一半嵌在陡峭岩壁上的一層樓矮房,扁平地從岩壁上穿出,下面有兩根如成年男子大腿粗的金屬柱做簡單的支撐,面向大坑的是整面的強化玻璃,不管大坑任何地方發生任何事情均能盡收眼底。

        一行人進到矮屋內,原本刺耳的噪音突然變得小到令人難以察覺,其他人示意穿著風衣的男子走向落地窗前的三個人。

        「第一次相見之時,閣下自稱是家道中落的骨董商人;又再一次見面時,閣下以風雅的藝術鑑賞家之姿現身。」

        落地窗前坐在輪椅上的年長男人低沉沙啞的聲音迴盪在靜謐的空間內。「這一次,閣下又是以何種身分與老夫我會面呢?齊格飛.波哥里亞(Siegfried   Porgehlia)?」

        「為了隱藏真實身分和籌措經費,做出非情之事實乃合情合理。」齊格飛笑著說,「如果希望以甚麼形象被世人記住的話,就以革命家的姿態像您揭露真我吧,施院士。」

        「哈哈哈,革命家啊,兩百年來已經很少聽到這個詞了。」

        施顯學大笑著隨著輪椅轉過身來。

        他略顯豐腴的身形陷在輪椅之中,臉上深深的皺紋縱橫交錯;下垂的眼角在顏面肌肉的拉扯下,陰沉銳利的眼神畢露鋒芒。

        而他沿著堅挺鼻翼兩側向下拖行的法令紋,幾乎快與他方正的下顎相接,因稀少而略顯突兀的白色捲髮,像一片彎曲的塑膠薄片一樣貼在他油亮的額頭上。

        「在五界的統治下,現在的帝國已經達到空前的繁榮與和平,又有甚麼是非得要革命才辦得到的呢?」

        「施院士真是幽默,如果真的對現狀這麼滿意,貴為理院首席的您又何必從事這些可能令你身敗名裂的事情呢?」說完,齊格飛開懷大笑。

        「哈,當然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你我均是亡命之徒,妄想成就非凡的功業,就得冒非常之風險才行。」施顯學態度趨於嚴肅,「其實這次會面呢,除了讓閣下親眼目睹四十五號礦區的進度外,也是為了安排您與兩位的會面。」

        齊格飛快速瞥了一眼伴在施顯學旁邊的兩位年輕人,「哦,兩位怎麼稱呼?」

        「向閣下介紹我的愛徒,封彬隆。」

      施顯學比了比其中一位身形瘦長,戴著黑框眼鏡,皮膚白皙,頂著斜瀏海的斯文青年。

        「年紀才三十出頭而已,就已經是成就拔群的神經外科醫師,大外科系的第一把交椅,唯一可以繼承我意志的後輩。以後有許多事情,要麻煩您跟他交涉了。」

        「齊格飛先生,請多指教。」封彬隆點頭與齊格飛握手致意。

        「實在不好意思,將閣下捲入這些麻煩的事情…」

        「閣下不要覺得過意不去,」施顯學打斷他,「明明就不需要鋌而走險也能平步青雲,取得前輩都難以達成的成就,卻選擇了難走而坎坷的路;

        「這孩子要不是乖巧到令人難以置信,要不然就是身懷偉大的宏願、不可告人的心機。齊格飛,不管是哪種可能,這項合作都不需要帶著罪惡感繼續下去。」

        「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所以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老師需要,我也會飛身跳下。」封彬隆鞠躬說到。

        「哼。」施顯學輕聲笑了笑。

        「另外一位是代替工學部長莊顯主前來的幕僚,孫重力。」站在另一邊精壯魁梧的年輕人往前站了一步與齊格飛握手,「之後他會負責與工學部那方的交涉。」

        「孫先生的體格看起來不像是院系出身的吧。」齊格飛在握手時注意到對方滿是青筋的粗壯手臂,「雖然要進入學院,對於體能還是有點要求,但是小麥般的膚色跟這身精實的肌肉線條,實在有違一般院士的形象。」

        「確實孫重力不是院系出身,他曾經在『法術師』服務過,吶,你知道的,帝國的正規軍隊,後來轉任來到理學院,隸屬於工學部門。」

        齊格飛聽完的瞬間兩眼瞪大,向後倒抽了一口氣。

        「吶,不用緊張,瞧你嚇成那個樣子。」施顯學一派輕鬆,咯咯笑了幾聲,「他早就脫離原本所屬的單位了,一切一切的計畫,都不需要擔心從他身上這裡洩漏出去。」

        「封彬隆、孫重力,今天辛苦兩位了,你們先去休息吧。」

        他接著轉頭與後面的兩人說道。兩位點頭致意後就快步離開了接待廳。

        「聽你這樣講,實在是放心了不少。」

        齊格飛緊繃的情緒似乎得到暫時的緩解。

        「聊了這麼久,需要來點喝的嗎?」

        「那就勞煩您了。」齊格飛接過旁邊的人遞來的冰啤酒。

        「在這邊的工人都喜歡喝這個,我們就入境隨俗吧。」施顯學舉起手中斟滿冰啤酒的玻璃杯說道,「既然難得來一趟這裡,我們就聊聊你的心願吧。」

        齊格飛走到落地窗前,巨坑就像一隻偌大空洞的眼睛凝視著他。

        「施院士到底想知道些甚麼呢?」

        「想要實現不朽的功業,必然有不凡的膽識與深切的願望作為動力。齊格飛,這整件事情讓老夫非得瞞著另外兩部會首長進行下去,風險可想而知。老夫就想知道,閣下深切的追求到底是甚麼,值不值得老夫孤注的一擲?」

        「哦,原來是在質疑我的動機啊?」齊格飛笑了笑,「確實,謠傳中說我的努力是為了復興三百年前的帝國,會這麼相信的人恐怕該去檢查腦子了吧?」

        「哦,原來真的跟傳言中一樣啊?黯系的君主,帝王的末裔。」

        「確實,我的姓氏波哥里亞(Porgehlia   )就是兩百年前末代君主亞曼.博哥里(Amen   Porgelii)姓氏的變異。帝都受降時,院士們放過了當時的皇親國戚;雖然逃過一死,但是也被廢為庶民,喪失了幾乎所有的財富與權力。王族的後裔或者重回學院身任要職,要不然就跟我一樣改名換姓另謀出路,但是從事破壞活動意圖顛覆學院統治的『黯系』,卻是跟我出自不同家系。」

        「經你這麼一說,老夫實在更好奇你的動機了。」

        「其實並沒有甚麼深不可測的思慮,純粹只是想向五界展示一種純粹理性以外的可能罷了。」        

        「喝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施顯學聽完便仰天大笑,「就這點願望還要求老夫幫你幫到這樣,閣下還真敢開口啊。」

        「打造一種全新的學術系統,與五界的理性分庭抗禮,登元祖之姿,任並駕之齊,這種願望難道算是渺小嗎?」齊格飛聲中略顯不悅。

        「不不不,老夫只是從來沒想會是這樣,」施顯學回復到平穩的口氣,「經你這麼一講,一切都說得通,需要開採全新礦物的理由也昭然若揭了。」

        「沒錯,所有權力的來源,都是根植於武力之上的,五界的歷史說明了這點,」齊格飛看著燈火通明的巨坑裡頭勞碌奔走的採石工人說道,「為了向五界展示一套全新學術系統,找到新系統的對應石一定是當務之急;在這個世道上,對精神通量的掌握已經是兵家必爭之地。」

        「難怪找上我們理學院,要不是理界的對應石至今仍下落不明,我們早就是死敵了呢。」

        「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另外一個原因是所有重要的技術幾乎都被貴學院把持著,其他學院有甚麼要求也幾乎要委託貴院。」

        「那當然,不然無法支配精神通量的理院,又該如何與其它四界平起平坐呢?」

        「聽完了在下的宿願,在下便更是好奇閣下心中的抱負是甚麼?願意幫在下的忙幫到這樣,以閣下的心機而言總不可能是出自於好心吧?」

        施顯學聽完,若有所思地將酒杯放在旁邊的矮几上,慢慢開口道。

        「閣下還記得兩年半前我們第一次見面吧?在那不久之後,理院首席莊培主意外身亡,身為四部會之首—醫學部長的我—也幸運地接續成為新任的理學院首席,一個偏家   出身之人能夠當上如此大位,在莊家掌控的理學院內也算得上是奇蹟了吧。」

        「那個時候老夫常常在想,法學院雖然名義上是帝國的最高統治機構,但是在統治技術方面又必須常常仰賴理院,這樣的矛盾使得法理兩界的衝突日漸加劇;然而理院實力的迅速發展,不得使老夫重新思考理院取代法界成為帝國統治者的可能性。」

        「當然,直到現在,法學院的勢力仍如日中天,要一步從他們手中接管帝國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老夫要留下一個衰敗中、孱弱不堪的法學院給後輩。希望後輩能夠接續完成老夫的悲願。」

        齊格飛聽了沉默不語。

        「抱歉了。讓你聽到老夫不切實際的妄想。這些東西不能太早讓封彬隆聽到,此等悲願對那個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沉重了。」

        「不會,與您相比之下,我的願望才更顯得荒唐。」

        「在這個狂亂的世界上,想要成就不朽的功業,怎麼能不癲不狂呢?」

        「讓我們在這個荒蕪之地中央,為我等癲狂的宿願乾杯吧!」

        玻璃杯相撞時「鏗」的一聲脆響迴盪在噪音包圍的靜謐空間內。

        「到底是巨石碎裂的聲音大聲,還是理想的相撞呢?」齊格飛仰望著被探照燈包圍的無盡星空,將最後一口啤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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